老屋
作者: 刘若华每每提笔写家里那几间老屋,心里顿生一种莫名的伤感。这种伤感,是久埋心底的一种自责和深深的愧疚。
母亲活着的时候常念叨:“我活着,给你们守着这个家,这几间老屋倒不了。如果我哪天不在了,家里没人住,这几间老屋很快就会坍塌的。”我明白母亲的用意,嘱咐大弟联系一家合适的建筑队,打算在2015年春季,把老房子盖起来。不幸的是,母亲在那年春天突发脑干出血,永远离开了我们。盖房子的计划一拖再拖,到现在也没能实现母亲生前的愿望。
有一年回家,我给妹妹留了大门的钥匙,妹妹会时常来家里清除院子里的杂草,开一开北屋的门窗,换一下新鲜空气,让阳光晾晒一下快发霉的家具和被褥。每次下大雨,她都会把下水道里的淤泥和杂物清理干净。母亲在世的时候,也是这样,每到下雨天,母亲头顶着塑料布、冒着大雨艰难地将下水道清理干净后,那种写满劳累又满足的笑容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
老房子的历史令人感慨,这几间老房子最早是老奶奶(爷爷的母亲)的娘家人给盖的。2011年,送走父亲后的当天,我的三大爷(父亲的叔伯哥哥)又提及此事。我的爷爷兄弟五个,他是最小的。爷爷到了成家的年龄,因为家里日子穷,盖房子成了奢望。老奶奶找到娘家人帮忙,娘家人二话不说,来了几十个人,拉着盖房的木材工具,自带干粮和菜,不辞辛苦,说干就干。先夯实地基,整齐划一的动作,嘹亮高亢的号子,简直营造出了一种艺术氛围,使得打夯的组合既提神又省力。那个时候的夯就是农村轧麦子的石磙,又称碌碡。把碌碡竖起来,用铁丝把两根木棒对称地捆绑在碌碡上,领着喊号子人,双手握住木棒,高声喊着“唉咳哟”,后面的人紧接着“唉咳依吆咳”!
“老少爷们儿加把劲儿哟!”
“唉咳依吆咳!”
有了老奶奶娘家人的帮助,新房子很快就盖起来了。
没过多久,爷爷成了家,奶奶是徒骇河南岸于井子村的。爷爷在济南泺口教过私塾,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父亲和母亲对几间北屋又进行了翻盖。屋顶的檩条和大梁还是原封不动,新换了苇箔,从兴隆镇大孙家窑厂买了红瓦,外墙的白石灰是父亲和舅舅用地排车(木制拉车)从禹城拉回来的。大概是1976年,我们家住上了白石灰墙的红瓦房。
母亲有个远房亲戚,叫冯传喜,在我们村学校当老师,论辈分我喊叔叔。父亲会隔三岔五地请传喜叔来家里吃饭。到了夏天有知了猴的季节,一晚上我能捉一百多个。捉来的知了猴洗净、晾干后,母亲会扔到咸菜缸里腌几天。傍晚,父亲从生产队干活儿回家,有时候会吩咐我:“去学校喊你传喜叔,来咱家喝酒。”母亲把煎好的知了猴盛到盘子里,我赶紧端到小方桌上。父亲和传喜叔一边喝酒,一边谈论着我的学习。这时,枣树上蝉鸣声和院子里蟋蟀的“嚯嚯”“嘁嘁”“唧唧”声交织在一起,那是儿时陪伴我的最美妙动听的小夜曲。
伴随着儿时的欢乐,时光在不知不觉中到了1980年。那年,也是我村土地包产到户的第一年。生产队的农具暂时存放在我家的南屋里。记得有木轮马车、木轮推车、耧车、木制水桶、碌碡等农具,这些原始笨重的生产农具早已淹没在了历史的长河里。可是,那几辆木轮马车上沉重的车轮依然在我的心中旋转,那是那个年代的农家人永远都不能忘却的情怀。
后来的日子好了许多,父亲从县城买了东北红松木,请了木匠,把北屋的旧门窗都换了。门窗刷了绿色的油漆,镶上了那个时候当地有名的德州振华玻璃。剩下的红松木,父亲请王常村的一位老木匠制作了一张老式八仙桌,刷了清漆,能清晰地看到松木的花纹。我想,那应该是村里最好的一张八仙桌了。平日里,一家人围桌吃饭;客人来了,八仙桌上摆满好酒好菜,招待客人;村里有红白喜事了,我家的八仙桌都被借去摆酒席……至今,这张八仙桌还摆放在老屋的西北屋里,它见证了我的童年和我的青少年时代,一直到今天,它和老屋一样,已深深地融入我的生命里。
我对老房子的感情是融入生命里的,我们兄妹四人在这里出生、长大,我的女儿也在这里出生。母亲当年结婚的嫁妆至今还摆放在老房子里,妻子结婚的嫁妆也摆放在老房子里。对我的生命而言,五十多年倏忽而过,世事沧桑,家里的那几间老房子还在。父母去世后,如果不是妹妹帮忙打理,现在可能真正变成百草园了。
窗外,忽然电闪雷鸣,一场大雨即将来临。此时,我眼中的泪水突然奔涌而出,时光在穿越,我仿佛听到了老奶奶的娘家人那嘹亮动听的夯歌!母亲冒雨疏通下水道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那头顶上被风吹起的塑料布模糊了我的双眼……老屋还在,只是泥墙上的白石灰早已斑斑驳驳。有的墙面忍受不了风吹、日晒、雨淋,纷纷剥落。啊—老屋,童年的老屋,您的使命已经完成,但您会与快乐、亲情、向往一起走进我的生命里。
麦收过后,老屋的地基上将会矗立起一座由回忆、怀念和幸福建筑起来的崭新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