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表(短篇小说)
作者: 赵龙驹谁不想戴上好看的手表?小冠当然也想,即使戴不了真的,在手腕画一块也好啊。陈老师有红、蓝两种颜色的钢笔,谁课堂上认真听讲、认真完成作业、认真读课文,总之谁要是认真、表现好,陈老师就会在谁手腕上画手表。一般是用蓝笔,要是谁表现特别棒,就用红笔。要是让陈老师画上红色的手表,那才叫气派,全校三个年级二十多个学生,谁看着都眼馋。至少两三天不洗掉,还不时抬起手腕,瞅瞅不会转动的时针、分针、秒针,神气活现、狐假虎威,而带来威风的“虎”,就是那块红艳艳的手表。
小冠也戴过几次红手表。那时他兴奋得小脸通红,高高举起手臂,让陈老师画手表。陈老师低着头,一笔一画在他干瘦黝黑的手腕上画着。小冠手腕上出现一只圆圆的表盘,两条平行的线条环绕手腕构成表带,当然少不了画上十二个小点,还有长中短三根针。陈老师笔下的时针永远指向三点,分针指向九点,而秒针则对准正中间的十二点。那笔尖有点开裂,轻轻在手腕上移动,像是粗粝坚硬的石子划过,小冠感到有点痒、有点害羞、有点想笑,一种力量渗透进肌肤、骨髓、血液,很神秘、很幸福、很畅快,像追逐天边一朵云,像看着河里的小鱼游呀游。
可是,那是画的呀。真正的手表小冠没戴过,他爹没戴过,陈老师也没戴过。陈老师只有一块旧怀表,有了它知道什么时间该上课、该下课、该放学。但是陈老师画的手表逼真极了,和小人书上电影里看到的简直一模一样。小冠时常抬起手腕,把手表凑到耳旁,那手表似乎转动起来,“嘀嗒”“嘀嗒”的声音在耳膜上微微颤动。
小冠对手表的梦想,或者说痴迷,主要还是来自电影。村头晒谷场,白色银幕的四只角用绳子拴着,系在树干上,硝烟弥漫的银幕被风吹鼓起,枪炮声此起彼伏。通常是我军攻不上去,银幕上出现指挥员的面部特写,他眉头紧锁、伸出手腕,又来一个特写,是一只手表,时针分针指向某个时刻。继而指挥官手猛地一挥:“发起总攻!”刹那间喊声震天、枪炮齐鸣,英勇的战士跃出战壕,奋不顾身地朝敌人阵地冲上去。面对那样壮阔激烈的场景,小冠惊诧了、震住了,仿佛自己就活跃在冲锋的队伍里,手握钢枪,呐喊着朝前冲去,直到红旗插到敌人的阵地上,直到一群群俘虏被押下来。最让小冠着迷的,不是冲锋陷阵的士兵,不是他们手中的一杆杆枪,而是果断下令的指挥官,准确地说是他那块手表。小冠觉得手表才是最重要的,是它让指挥官下定决心,让整个场面沸腾起来,让所有的战士不顾枪林弹雨勇猛拼杀,让胜利的旗帜高高飘扬。在小冠心中,手表就是决心,是命令,是总动员,是惊天动地,是勇往直前,比枪炮、手榴弹、梭镖、大刀厉害多了。在另外的电影里,手表的出现寂静无声,通常是地下工作者在等待接头。银幕上又出现手表的特写,接头者心急如焚,表面却异常镇定,没事似的坐在酒店某个角落,坐在公园的长凳上,或者在街头徘徊。待他或她过来了,也在看表,两人若无其事地靠近,不经意间说出接头暗号。手表,又是手表,成为拨动观众心弦的神器,隔着白色银幕传来“嘀嗒”声,将剧情渲染得惊险、传奇、跌宕起伏。
总之,小冠迷上手表、渴望手表,梦想哪天能戴上真正的手表,哪怕是半天、一小时、一分钟,也心满意足。陈老师曾经问小冠,长大后想干什么。和那时候很多男孩一样,小冠当然是想当上解放军,他最想成为腰佩手枪、戴着手表、一声令下指挥千军万马冲向敌阵的指挥官。无论如何,手表一定要戴上,那是标配,是必不可少的。
真正的手表小冠见过,只看到小半只表盘,从别人袖口里钻出来,探头探脑的,等他伸长脖子想看个究竟,那只表已落入衣袖,藏起来了。
小冠想着等到哪天,一定要好好看看手表。机会来了,就在学校的小操场上。
下课,同学们叽叽喳喳地疯跑,和小冠一同来学校的大黄狗也跟着跑上跑下。忽然间,十来个人从山坳那边走过来,走在前面的四个人不像本地人,后面几个村民背着沉重的机械——后来小冠知道那是钻探用的——走过来,村民们让歇一下,就在操场边的土坎上将背篓放下来,抽起旱烟。走在前面的是四个人,最前头的人敞着外衣,胸前挂着草绿色的望远镜,他的袖子高高挽起,一只手表完整地露出来。他们在操场边的石墩子上坐下来,一帮孩子迅速围上去,怯生生地打量着他们。小冠想,这是些什么人呀?他们挂着水壶、望远镜,像解放军,但是没有穿军装。走在前头的那人问:“小朋友,你们老师在吗?”他的外地口音大伙听不太明白,大伙只是静静地围着他们,一起围着看的还有小冠的大黄狗。
陈老师走上前,和他们攀谈起来。小冠听不太懂,大概说他们是地质队的,来这里搞什么页岩气勘探。小冠目不转睛地盯住和陈老师谈话的那人,他袖子挽得高高的,手抬上抬下,腕上那只手表不时地滑落下去。那可是真正的手表哇!小冠贪婪地看着,眼热心跳。表盘上圆形的玻璃,在阳光下闪着金光,表盘上缀着三根针、十二个金黄色的数字。细长的秒针一刻不歇地走着,不一会儿就走满一圈。小冠似乎听到手表的“嘀嗒”声清晰传来,震动着他的神经,震动着操场、学校,还有四周的崇山峻岭。
望着面前一帮好奇的小孩,那人来了兴致,说:“来来来,孩子们,给你们看一样东西。”他打开腰上那个小小的棕红色皮盒,取出一个圆圆的东西,在他们面前摆弄着,说:“这是指南针。你们看,这根针指的方向就是正北方,这根指的是正南方。”“哇——”孩子们惊呼。看过指南针,那人又举起胸前的望远镜问:“这是什么知道吗?”“扯山镜。”孩子们异口同声地说。当电影里出现望远镜时,大人们都说那是“扯山镜”。“什么?”那人愣住,随即笑了说,“噢,对对,扯山镜,把远处的山扯近了。”
小孩们排着队,一个接一个走到那人跟前,通过他手里的“扯山镜”望向远方,惊奇地叫一声,看上十几秒,笑着走开。小冠正想走上去,忽然看到大黄狗也靠上去了。那人将“扯山镜”凑到大黄眼前,它像是受到恐吓,大叫一声,跑开了,孩子们开心地笑起来。
小冠终于走上去,让两个圆形的东西罩住眼睛,不太适应。他眨眨眼,定睛一看,几块很大的岩石、几棵高树和几丛杂草,突兀地扑到眼前。随着那人的手轻微晃动,眼前那些石头、树木、草丛不停地抖动,他心里有点怕,却止不住兴奋。哇,“扯山镜”真是太神奇了,一下就把远处的山扯到了眼前。
眼睛从望远镜上挪开,小冠并没有挪动脚步,他盯住那人手腕上的表发呆。那人不解地看着他,晃了晃手臂,说:“这是手表,机械表。”见小冠还盯着,那人解下表带,将手表举到他面前。小冠紧盯着,一动不动地看。那是真正的手表,好像比电影上的要小,但是更厚实,那些数字鲜活生动,仿佛一只只小动物,在小冠眼前活泼跳动,映着秋日里的阳光。
小冠不顾其他同学催促,对那人说:“伯伯,给我听听好吗?”那人笑了,将手表贴到小冠耳朵上。小冠觉得有些眩晕,听到有节奏的响声“嘀嗒”“嘀嗒”,像是谁从天外一步步走来。他感到耳廓和脸庞有一阵轻微的冰凉,是那种幸福、惬意的凉。
小冠没想到那人会到他家里来。天还没黑,爹刚从地里收工回来,在堂屋里摆弄着半导体收音机。小冠在院子里陪着大黄狗疯跑,忽然听到大黄狗叫起来,抬头看见两个人朝家里走来,走在前面的就是下午给他看手表的那人,他手里还拎着一瓶酒。“冯队长在家吗?”那人大声问。小冠连忙喝住大黄狗,转过脸大声喊:“爸,有人找。”
小冠他爹以前是生产队队长,现在是村民小组组长,大伙还是照着以前,叫他“冯队长”。来的那人也是队长,是带队来搞页岩气勘探的,准备在这一带驻扎两三个星期。他们要临时用地搭帐篷,那人带上证明,带上玻璃瓶装的大曲酒,请冯队长协助来了。
小冠爹调低半导体音量,从堂屋走出来,招呼客人在院子里坐下。小冠乖巧了,跑进厨房倒两杯茶,端出来,朝客人递上去。证明上写那些人是107地质大队派出来的。单是这个代号,就很神秘。既然代表国家前来找矿,那就好好协助吧。冯队长和来的人聊起来,小冠站在客人身旁,低下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表,就是中午那人给他看给他听的那块表。暮色渐浓,那只神奇的手表发光了,表盘上的数字、三根针都闪烁着淡黄色的光,在暮色里格外醒目。小冠仿佛看到小小的精灵,在手表里迈着脚步,每走出一步,都闪耀着金色光芒。
那人认出小冠,这不就是下午遇到的那孩子吗?嚯,对手表那样专注、那样痴迷,甚至超过望远镜、指南针。他举起手臂,在小冠面前晃了晃,小冠竟然伸出手去,很想抓住荧光闪闪的手表。
冯队长看在眼里,开口骂道:“妈的,一点都不礼貌。”那人笑了,说:“没事,这孩子喜欢手表。”说罢,解开不锈钢表带上的按扣,将手表摘下来,将手表朝小冠手腕套去,再扣上按扣。小冠惊讶得说不出话,还来不及反应,那手表就沿着纤细干瘦的手臂,一直滑到肩膀上。那人哈哈大笑,说:“瞧你这手杆儿,也太细了吧?”边说边将手表撸回小冠手腕。小冠连忙用另一只手抓住,将表摁在手腕上,盯住看几眼,抬头说:“谢谢伯伯。”说完便双手保持那姿势,情不自禁地在院子里蹑手蹑脚走起来。他爹忙呵斥:“好好戴着,要是把手表弄坏了,看老子不揭你的皮。”于是小冠小心翼翼,感受着从天降的喜悦。
那天晚上直到临睡,小冠还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喜悦中,他心里在盘算,明天该怎样向小伙伴们吹嘘。他就这么心里想着,口中哼唱着,手上脚下却忙乱起来,洗脚时碰翻了木盆,将盆边一双布鞋打湿了。小冠他爹没打他,只是大声骂道:“你是吃蜜蜂屎了,还是叫花子捡到了银子?”想了想又说,“我也没见过那样的手表,还是啥夜光表。”
小冠失眠了,后来好不容易睡着了。他梦见许多许多萤火虫,在草丛中飞舞着,慢慢朝夜空中聚集,汇成一块金光闪闪的手表,那手表在众多星星之间穿梭着,轻快地飞呀飞,一会儿变成手帕的形状,一会儿变成花朵的形状,再后来是树叶的形状、小鱼小螃蟹的形状、池塘里青蛙的形状、书本的形状、黑板的形状、铅笔盒的形状、墨水瓶的形状……不论怎样变化,表盘上十二个数字还在,时针、分针、秒针还在,它们金光闪闪,它们魔力十足,它们无比生动。多年以后,小冠在夜里看着手表,常会忆起那个奇特的梦和梦中那只奇特的表,手表是凝固的时间,又是流动的欢畅。
接下来的日子里,小冠总爱往钻探的山坡去。吃过晚饭,带上大黄狗,朝那荒野奔跑,风在耳边呼呼吹着,脚下似乎也踩着风。那座叫马鬃岭的山头上,搭着军用帐篷,柴油发电机响着,由三根铁架支撑的打井钻头一下一下艰难地朝山体岩石钻进去,旁边堆了十几根钢管。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场面,很多孩子都被吸引过来。听着钻头的声音,大黄狗受到惊吓,不停地蹿上跳下,小冠脑海里也充满了声音的节奏。那个戴手表的人守在那里,高高地卷起袖子,帆布工作服和解放鞋沾满泥浆,手腕上戴着的表也沾上泥点。他非常专注,不时在本子上记着什么,很少抬头看四围。小冠注视着沾上泥的手表,心头有点惋惜。不过那人脱下来用湿毛巾一擦,手表又崭新了、锃亮了、诱人了。
地质队那几个人有时在晚上过来,找冯队长喝酒、抽烟、闲聊。那是小冠最渴盼的时刻,因为每一次,那人都会将手表摘下,戴到小冠手腕上,突如其来的幸福足以让他兴奋大半个晚上。最大胆的一次,小冠趁着大人们正在喝酒,戴着手表带着大黄狗屁颠屁颠跑去小伙伴家,好好炫耀一番。后来小冠他爹狠狠骂他:“那么金贵的东西,戴着乱跑。”他对那人说,“队长,下次别给他戴,小娃儿不晓得轻重。”那人喝着酒,说:“说啥呢?给他戴戴,怕啥?不就是一块手表吗?”说完拍拍小冠脑袋,“好好学习,将来上大学,戴更好的手表。”
世界上还有更好的手表?小冠想象不出。不过在他的憧憬中,长大后的目标已悄然改变。不再是指挥员,也不想成为等着接头的同志,他想当一名地质队员,手上戴着荧光闪闪的夜光表,腰间别着棕红色皮套的指南针,胸前挂着“扯山镜”,就像他们那样,威风凛凛、风尘仆仆,行走于祖国的山山水水之间。
从此小冠对手表有了特殊的感觉,凡是看到圆的东西,他第一反应就联想到圆圆的表盘,比如看着画上的手表,会盯着看上老半天,手表的画面让他的目光久驻。不仅对手表,对闹钟、怀表,也异乎寻常地敏感。他老在琢磨:手表里面究竟是些什么玩意儿?是不是有个小人躲里面,做着魔法,推动几根针一圈一圈地转?陈老师讲过,手表是机械表,它走动、显示时间有科学原理,那么手表表盘下隐藏着什么科学、什么原理呀?那些科学和原理究竟是什么形状?小冠觉得手表里的那些科学呀原理呀,比起地质队对大山的钻探还要深、还要复杂。但是不久之后,他还真就看到了手表的内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