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远镜(短篇小说)

作者: 钱玉亮

回到老家,见到几个发小,酒桌上提到马大头。马大头不仅头大,嘴巴也大,打哈欠时那嘴巴就像小河马的嘴巴一样。我至今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唱的歌:“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你有大头。”

那时候,马大头喜欢在细雨天黄昏中骑在天后宫的矮墙上,仰面朝天张着小河马一样的大嘴接雨水。他说雨水是甜的。马大头说雨水是甜的,西门老街的孩子也坚定不移地这样认为。谁说雨水不甜,我们就逼着他去喝井水。西门老街每条巷中都有井,井水都有点咸。

马大头力气大,一次,领我们跟城南街的孩子干仗。我们书包里面有书还有铁皮文具盒,书包在头顶上“悠”起来呼呼生风。马大头在书包中装了半截黑砖,当场就让城南的一个孩子脑袋见了红。事后他躲到城外乱坟中,两天两夜没敢回家。他妈拿着军用皮带到处找,找到最后把自己找哭了。我们见他妈一哭,就护送他回家。马大头到家门口“扑通”一跪,他妈拿着一把铁勺从厨房出来,看都没看,朝马大头脑袋就是一勺,恨恨地说:“你咋没死到外头!”

马大头一战成名,从此他是我们心中的“英雄”,城南孩子眼中的“恶魔”。

马大头的父亲在外地工作,难得回家探亲,他妈妈在缫丝厂上班,他的一日三餐不能像其他孩子那样有规律。傍晚家家都在吃晚饭,他只能眼巴巴地等妈妈下班回来。他会吹口哨也会学驴叫,他路过小伙伴家门口,一闻到扑鼻的饭菜香,就会发出一长串的驴叫,叫声凄厉而邪乎,让人心里发毛。他学驴叫是想引起人家注意,让别人知道他还在饿着肚子呢。

别说他学驴叫,学虎啸也不顶用,他不受大人待见,父母都叫我们离他越远越好。他没礼貌不说,还爱给人家家长起外号,喊郎志的爸爸“四只眼”,喊梅小欣的妈妈“大白菜”。人家告诉他妈妈,他妈妈说:“这小炮子,太不像话,晚上我写信告诉他爸。”他爸探家回来,不但没有批评教育领他上门给人道歉,还带他去下馆子吃大餐,去公园划船。不管大人怎么讨厌他,我们还不能不以他为中心,一听到驴叫,我们就会偷偷地带东西出来给他吃。

马大头牛起来,是他爸爸探家给他带了一架望远镜后。用马大头的话说,不管看什么也不管看多远,要多清楚有多清楚。马大头脖上挂着望远镜,七八个孩子前呼后拥,那场面那情景那威风,闭着眼都可想象。他爱带谁玩就带谁玩,不爱带谁就会朝谁的屁股踢上一脚叫你滚。

光福寺塔是八角形七层砖塔,上面已被雷电击毁,平时不让人上,但我们要登高望远,不怕。望远镜中那辽阔苍茫的红草湖,一下子被拉到眼前,湖边的草棚、河汊上的扳罾、天上的飞鸟、地上的野花,都看得清清楚楚。光福寺塔檐口有一个鸟窝,窝里的雏鸟以及它们嗷嗷待哺的样子,也看得清清楚楚。有月亮的夜晚,我们就一起看星星看月亮。三毛说他看到了月亮中有一棵树,树间有一闪一闪的黄色亮点,有点像枇杷树。大龙反驳说那是桂花树,说他奶奶曾讲过月亮上的故事,说月亮上不但有桂花树还有嫦娥和玉兔,嫦娥是一个绝美仙女。王鼻涕说:“妈呀,要是能看到月亮中的仙女那就幸福喽。”王鼻涕比我们大一岁,望远镜一到他手里,他不看风景也不看远方,专看人家漂亮女生。问他看到了什么,他死活不说,只咕咕哝哝说要多清楚有多清楚。

那时候,我们跟着马大头站在高处举着望远镜,感觉很充实和自豪。我们讨厌王鼻涕,认为他玷污了望远镜。马大头曾踢过他屁股,让他滚,他还死皮赖脸不滚。他偷家里的鸡蛋去换熏烧兔子头来讨好马大头。马大头吃了人家的嘴软,此后望远镜能让王鼻涕吊在脖上半天。我们非常生气,三毛跟王鼻涕是表兄弟,有一天他跟他舅妈也就是王鼻涕妈,透露王鼻涕偷鸡蛋换兔子头的事。第二天上学,我们发现王鼻涕的眼泡子都肿了。

望远镜一时间成了马大头的第二生命,望远镜天天不离他的身。老师不让他把望远镜带到学校来,说会影响学习。他说:“我只要上课不玩,你奈我何?”老师十分惊诧,没料到小小的马大头会如此回答。想想也是,有的学生能带铁环、带陀螺、带火柴枪来,他怎么就不能带望远镜来?于是就懒得管他。

有一天出了情况。马大头因作业不会做,就求梅小欣给他抄作业,梅小欣说他得把望远镜给她看。马大头说当然可以。梅小欣长得漂亮,马大头经常逗她笑也惹她生气。梅小欣家住的是一幢红砖小阁楼,上下两层,有个不大的小院子。从西门老城墙上用望远镜看她家能看得清清楚楚。有时马大头会说:“梅小欣你家的月季花开得真好看。”“梅小欣你家挺有钱的,你妈今天又杀鸡了。”“梅小欣你昨天放学没有回家去哪儿了?”梅小欣一开始很奇怪,说:“你咋知道?”后来很快反应过来,就指着马大头说,“我警告你,今后不许偷看。”马大头说:“我站在城墙上可以放眼世界,什么都可以看,怎么能叫偷看呢?真是滑稽。”

这天梅小欣拿了望远镜,下课就跑没影了。马大头以为她是去看景了,可第二、第三节课她都没回来。一放学马大头立即发动我们四处去找,在西门老城墙上看到她抱着望远镜神情呆滞地蜷缩在一处垛口旁。马大头问:“谁欺负你了?我们找他算账。”梅小欣摇摇头,过了一会儿说:“我问你,你是不是经常用望远镜看我家?”马大头挠挠头,憨笑说:“偶尔看一回。”梅小欣问:“你都看到了什么?”马大头说:“没什么,就是看到你家的花开了,还看到你一回家就进房间看书学习。”梅小欣又问:“还有什么?”“还有就是看到你妈洗衣裳、晾被、择菜。”梅小欣问:“那你们为什么给我妈起外号叫大白菜,什么意思?”马大头连连摆手,说:“没意思没意思,就是你妈和你一样,长得又白又嫩。”梅小欣说:“求你一件事,你以后别再看我家了好不好?再看我就不能安心学习了。”马大头说:“好的好的,我保证。”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梅小欣给马大头传来一张纸条,纸条上写道:“把望远镜给我一下。”他想也没想就从课桌下把望远镜递给她。这是班主任古老师的语文课,他一念课文和诗词就喜欢摇头晃脑,同学们私下都叫他“古里古怪”。谁也没想到一向遵守课堂纪律、品学兼优的梅小欣,拿到望远镜后竟旁若无人地对着“古里古怪”看,马大头吓了一跳,连忙在后面扯她衣服。可“古里古怪”已发现了,他大叫一声:“梅小欣,你在干什么?”梅小欣说:“古老师我在望远镜里发现你头上有白发了。”“古里古怪”大声呵斥:“梅小欣,上课除了听讲不允许开小差,你作为班干部不知道吗?”说着过来将望远镜夺下,没收了。梅小欣愣住了,眼泪簌簌直掉。

马大头曾说过:“只要上课不玩,你奈我何?”这次梅小欣在课堂上居然用望远镜去看古老师的白发,能有什么可辩说?马大头急得直跺脚,他不知道梅小欣是哪根神经搭错了。下课铃响后,“古里古怪”夹起讲义拎起望远镜就朝门外走,马大头说:“梅小欣,快,快去拦住古老师把望远镜要回来。”然而梅小欣动也不动,只一个劲儿趴在桌上哭。马大头手一挥,我们几个心领神会,苍蝇一样把老师团团围住。望远镜被古老师锁进办公室的铁皮柜里,我们一筹莫展。大龙说:“叫梅小欣晚上写一份检讨书,明天再让她妈陪着一起来认个错吧。”王鼻涕说:“梅小欣要是不敢让她妈知道呢?我看晚上干脆破窗进屋把锁撬了。”三毛说:“这个不行,那可是办公室,撬锁窃取东西派出所会抓人的。”马大头想了半天后说:“全校都知道望远镜是我的,晚上你们要是愿意就陪我一起去古老师家门口跪着,跪一会儿喊几声古老师,再跪一会儿再喊几声古老师,直到他答应把望远镜还我们为止。若不答应就跪一夜,让他一夜睡不好觉,让周围人都知道,这个老师心肠歹毒。”

我们才跪了不到一个小时,古老师就开门出来了,答应明天到学校把望远镜还给我们,让我们回家睡觉。古老师说有个条件,就是不允许把望远镜带到课堂上来,问能不能做到,马大头拍着胸脯说:“保证做到!保证做到!!”

马大头说到做到,再没有把望远镜带到学校。上学路上他虽少了一点英姿,但丝毫没有减弱他的影响力,我们一帮跟屁虫依然围着他转,一到放学就跟着他举着望远镜东瞧西望。大约一个星期吧,谁也没有想到马大头的望远镜突然不翼而飞。开始我们也没当一回事,以为马大头放在什么地方想不起来。直到马大头找得满头大汗,继而又哇哇大哭,我们才感到事情的严重。

望远镜是马大头的第二生命,第二生命没了,他像一头被宰的猪,号声惊天动地。霎时间城西小学的师生都知道马大头哭了。大家这才惊异地发现,这家伙原来不是不会哭,不是不知道疼,这家伙也不是没有眼泪,现在闸门一开眼泪就像一条河,哗哗地流个不停。马大头扯着古老师的衣袖说:“古老师,我望远镜不见了,是你让我上学时不要带到学校来,我听你的话把它放家里了。现在找不到了,一定是被人偷了,你要帮我在学校查一查。”古老师甩开他的手,冷冷地说:“你在家里丢东西我怎么帮你查?”他抹了一把泪水,忙掉转头去了派出所问警察叔叔:“我东西丢了你们管不管?”警察叔叔问:“丢的是什么东西?”他说:“望远镜。”警察叔叔笑着说:“小同学,玩具丢了我们可不管。”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哭着说:“那可不是玩具,那是很贵的望远镜。”警察叔叔认真地说:“你还未成年,丢了贵重东西,让你家大人来报案吧。”他抹了抹泪水又飞奔着跑到东门城外缫丝厂,从机器轰鸣的车间里把他妈妈拽了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妈,我望远镜不见了。”他妈妈说:“你望远镜不见了不自己在家里找,跑来找我干吗?我咋知道?”他说:“妈,你快帮我去派出所报案吧,他们要大人才行。”“没见我正上班吗?机台上一刻也不能离人。”他妈妈说,“你以为派出所一天到晚都没事干,会派人去给你找望远镜?不见了才好,一天到晚不好好念书,就知道疯,就知道玩,看我晚上不写信告诉你爸。”马大头彻底绝望了,泪水再度汹涌而出,他边哭边叫喊:“张桂英,我恨你!”

老师不排查,警察不立案,妈妈张桂英说不见了才好。我们聚集在光福寺塔下的凉亭里,一边义愤填膺,一边唉声叹气。接下来几天我们心中都是阴云密布,马大头更是哑巴了,一句话不说。望远镜不是个小东西,不会掉到哪个旮旯儿找不到;望远镜也不是食物,会被黄鼠狼给叼了去,它不翼而飞,显然是人干的,谁干的呢?一定是特喜欢马大头望远镜的人干的,一定是非常嫉妒马大头的人干的,一定是和马大头有仇的人干的。我们七嘴八舌,不断地猜测,向他提供可能的线索。这时马大头坐直了身子问:“你们和我有仇吗?”我们立刻都摇了摇头。他又问:“你们都嫉妒我吗?”我们还是摇了摇头。他接着又问:“你们是不是都特喜欢我的望远镜?”我们不假思索地回答“是”时,突然发现马大头眼中掠过了一道寒光。大龙、三毛、王鼻涕、郎志、刘志勇、夏卫东、高大牙、钱小亮等几个人都在,我们一下子都愣住了,个个面面相觑,脊背发凉。马大头说:“我一定会破案的。”

教室的黑板上,巷道的墙壁上,以及我们常去的老城墙、砖窑场、光福寺塔,陆续留下了一些粉笔字,还画了一个小人,高举两手做投降状。不用多问,这些当然都出自马大头之手。马大头还把粉笔给我们,让我们也写,我们不能不写。心中有鬼的人,看到字和画一定会忐忑不安、神色慌乱、露出马脚。马大头坚信,偷望远镜的人一定是熟人。至于我们帮他分析的,城南那个被他用砖头把脑袋“悠”见了红的家伙,是否有报仇的可能时,他嗤之以鼻说:“偷望远镜的人非常熟悉我家的情况,知道望远镜放在哪儿,也知道我家什么时候没人。你们几个跟屁虫,整天出入我家,是最最熟悉情况的。最可怕的敌人,就出现在堡垒内部。”

望远镜不翼而飞,我们都非常焦虑,要想证明自己清白,就必须尽快找到望远镜,让真相水落石出。我们私下里开始相互猜疑。三毛近来鼻尖老冒汗,是不是紧张心虚的表现?大龙老跑厕所,一蹲就是半天,情况很不正常。王鼻涕昨天请假和他爸回乡,说是给他奶奶过六十六岁生日,会不会乘机转移赃物?郎志原来上学时,总会在巷口水井那儿等我们,现在却一个人去学校,是不是心中有愧怕面对大家?

马大头也变了,变得非常诡异起来,他开始逃课了。每天他先按时到校,但上第一节课后就开始逃课,有时逃一节课,有时逃两节课,有时到放学都不见人影。问他干什么去了,他说没干什么,就是不想上课。显然他在隐瞒什么。我们在焦虑的同时又很恓惶,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还是出大事了。西门老街一带,常有一个磨剪子戗菜刀的老人在巷道里转悠。还有一个胡子拉碴的外地中年男人推着破自行车收购鹅毛、鸭毛。他们走走停停、东张西望,时不时吆喝两声。人们以前并不在意,但近期接二连三地发现有人翻墙入室,才高度警惕起来。公安部门接到报案,来勘查了现场,在登记失窃物品时当事人只说箱子被翻过,一个抽屉的锁被撬过,收音机、手电筒、闹钟,以及粮票、布票等贵重一些的物品好像没见少。还有一些人家,里外检查后好像也没少什么,就没有报案。虽没有太大损失,但大白天闹贼一事,还是传得满城风雨,人们对磨剪子戗菜刀的老人和收鹅毛、鸭毛的中年男人,态度开始变得极不友好,有时直接说:“走走走,不要在这里瞎转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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