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绵绵忆父亲

作者: 杨晓升

清明节这天,去祭拜父亲,我在父亲坟前下跪的那一刻,喃喃地对父亲说:“爸,我是您的大儿子晓升……”话刚出口,心一酸,禁不住哽咽,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我一遍遍自责,又一遍遍忏悔。这几年一直没能来看望和祭拜父亲。“爸,实在是对不起,让您久等了!您在天堂安好吗?”我又一次喃喃自语,希望在那边的父亲能够听得到。

此刻提起父亲,我内心瞬间热流涌动,情感的波涛此起彼伏,无边的思念像春风吹拂下的漫天飞雨,绵绵不断。茫茫人海,芸芸众生,谁会是谁的父亲,谁又会是谁的儿子?这父子之间的神圣关系、这宇宙中微尘般的概率到底是如何结成的?说到底是缘分,这种缘分一如这春回大地之时天空中随机飘落的种子,它将落在哪里,会长成什么苗,开出什么花,又将结成什么果,这一切都取决于那颗种子的神圣抉择。

春节前,我回到老家陪伴耄耋之年的母亲过年。一天,我独自漫步榕江边,江水汤汤,波光粼粼,江面不时有舟楫穿梭,江边熙熙攘攘,不时有操着潮汕话的陌生人与我擦肩而过。那一刻,我暗自思忖:我怎么会从两千多公里之外的首都来到脚下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答案很快就冒了出来——是因为父亲。是您以纯洁的大爱和神圣庄严的抉择,在母亲丰饶的大地上撒下我生命的种子,系上我血脉的丝线,从此让我无论走到天南地北,抑或天涯海角,都注定无法走出您的影子,也都无法游离于您血脉和亲情的纽带。家乡也成为我生命之树的根基与情感的寄托之所,甚至让我爱屋及乌。

那天走下江边大道,路过一家知名品牌的内衣专卖店,见到有棉毛面料的套装,尽管每套单价比普通网店的同款内衣高出五六十元,我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下了。在实体店经营步履维艰的今天,我愿意用我微不足道的善意,为家乡和乡亲尽一点绵薄之力。

一九三四年,父亲出生于广东省揭阳县榕城镇(今揭阳市榕城区)的一个小商贩家庭。一九五一年,父亲初中毕业后经我姑妈引荐,到揭西县的乡村塔头小学教书谋生。姑妈比我父亲大三岁,她是早几年到这里当教师的。父亲牛高马大,长得又帅,能歌善舞,在学校深受师生们的喜欢,很快被任命为学校的少先队辅导员。课余时间父亲时常教学生唱歌跳舞,组织学生参加文艺演出,经常受到学校和上级部门的表扬与奖励。为带动其他学校的文娱活动开展,数年后,父亲被调到同是乡村学校的阔园小学,并在那里认识了我母亲。开始他们俩只是同事关系,没想过还会恋爱结婚,因为父亲比我母亲还要小五岁。女比男大五岁,在世人眼里似乎是一道鸿沟,一般人不会试图跨越。父亲甚至还受我姑父之托,曾热心地给我母亲介绍对象。对方是我姑父的同事,母亲和那位老师见面后没有交往下去。因父母的家都在外地,他俩平时接触较多,相处时感觉比较投缘。周末或节假日,家在本地的教师纷纷回家,少数的几个外地教师闲来无事便都抱团取暖。时间长了,脾性更投缘的父母便慢慢处出了感情。他俩唯一的障碍就只剩下年龄这道鸿沟,这鸿沟让他俩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彼此都踌躇了好长一段时间。

转眼到了元宵节。是夜,皎月当空,万家团圆。父母相约来到校外,肩并肩漫步在乡间小路上,四周是广袤的田野。月光如水,春风和煦,蛙叫虫鸣。周围的花草树木以及形形色色的农作物都已经酣然入睡,他俩此刻内心却心潮起伏、思绪难平,到底是结合还是分手,因约定今晚要对终身大事作最后的决断,彼此都正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巧合的是,老天似乎也在冥冥之中感知他俩此时此刻的心境,浩瀚的夜空刚才还是云淡风轻、月光融融,转瞬间却乌云密布、月黑风高。待父母终于作出彼此托付终身的决定,天空的乌云竟然也不知不觉溜走了,一轮清新的明月像刚刚洗了个澡,露出笑脸注视着人间大地,也注视着他们,仿佛是在赞赏这对恋人的神圣决定。从某种意义上讲,月亮是我父母恋爱并确定婚姻的见证人。为感谢证婚的明月,也为纪念这个特殊的元宵夜,父母协商着给自己的儿女们都起了个特殊的名字,我们四姐弟的乳名都与元宵和月亮有关:我姐叫宵明,我叫宵亮,我两个弟弟分别叫宵蓝和宵星。

结婚给父亲带来的不仅仅是快乐,更是激发了父亲对工作和生活的热爱与激情。姐姐和我先后降生,家里瞬间增添了欢声笑语和婴儿咿呀的哭闹声。与母亲相比,父亲性格更直爽,他爱说爱笑,待人和善,喜欢广交朋友、助人为乐。同事、学生和家长都喜欢找他聊天。父亲见多识广,懂得很多人情世故,周围的人碰到什么事,都喜欢跟父亲分享或让父亲帮忙出主意。婚丧嫁娶的人家也会找父亲帮忙张罗,有时甚至还请他去当大厨掌勺。这让母亲和我们姐弟几个都觉得奇怪。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我家一日三餐时常清汤寡水,他是怎么学会烹饪的至今还是个谜。炒炸蒸炖煮,反正潮汕风味的家常菜他样样都会。逢年过节,我家终于可以像其他家一样开荤改善生活,父亲自然也当仁不让地掌勺。反正他做的潮汕菜往往是色香味俱全,全家人吃了都赞不绝口。

父亲虽然人缘很好,但也有得罪人的时候。他在兼任学校会计时,曾拒绝校长的一些不合理开支,也曾指出她有时候办事不公。这自然让这位校长很不爽。她时不时在工作上对我父亲吹毛求疵,专挑他的毛病。幸好那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终究未能给父亲造成实质性伤害。小时候,父亲时常教育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做人要走正道,要忠厚老实,办事要光明磊落,绝不能搞歪门邪道,更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等等。所有这些教诲一直陪伴着我们姐弟四人,使得我们长大成人之后,待人处事都留着父亲的印记,这也让我们一直走在父母所希望的人生正道上。

闲来无事的时候,父亲时常与几位同事或农民朋友聚集在一起抽烟解闷。父亲抽的卷烟大都是农民朋友自家种植,收成后送给他的。家里的经济一直很拮据,父亲其实买不起烟也舍不得买烟。记得父母每月的工资只有四十二元五角,后来提高到四十八元五角。就这么点工资除了要养活我们全家六口,每月还得挤出二十元,分别给我奶奶和外婆寄十元,经济的窘迫可想而知。那时的粮油米面肉乃至肥皂、火柴、布料等日用品,都按人头供应。尽管我家长年累月一日三餐基本是吃稀粥就咸菜,至多是每餐加一份缺肉少油的青菜,可家里人口多,我们姐弟又处在长身体的时期,所以每月时常是寅吃卯粮,月底尤其捉襟见肘。至今我仍然清楚地记得,父亲时常在月底向邻居借钱或借粮食,那时候潮汕的农民家里虽然穷,但毕竟有自留地,可以种菜种番薯,比我家多些回旋余地。谁都知道借钱借粮是件很难启齿的事,不到万不得已,父亲是绝对拉不下这个面子的。借了钱,每每到了下个月初,领了工资的父亲又及时将钱还上,或将所借的粮食折算成钱去还。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如此往复,陷入恶性循环,总归不是个办法。穷则思变,无奈的父亲后来时常购买很便宜的番薯弥补家里粮食的不足。一造番薯半年粮,家里有了番薯,自然节省了粮食。番薯不但可以填饱肚子,还富含多种营养成分,如今还被营养学家视为可以延年益寿甚至抗癌的健康食品,这是当时我们连做梦都没有想到的。如今回过头看,我们一家之所以能够度过生活的艰难阶段,应该感谢番薯。从另一个角度讲,我很佩服父母当初竟然有勇气生养我们姐弟四人,我也曾经将这个问题抛给耄耋之年的母亲,母亲笑着回答:“我和你爸也没想到啊,那时候生儿育女都是顺其自然的。”母亲说的是实话,那时哪对夫妇生儿育女不是顺其自然?

父亲习惯于过清贫的生活,但有一点他始终不变:工作认真,与人为善,尤其是与学生们的关系十分融洽。父亲性格开朗、能歌善舞,他像其他许许多多的人一样学习跳忠字舞、唱革命歌曲、唱样板戏,也像其他人一样从中获得了一些快乐。父亲也自然而然地将这种快乐带到了家里,我们姐弟几个也跟着父亲学跳忠字舞、唱革命歌曲、唱样板戏,由此我们也像父亲一样获得了一些意外的快乐。

父亲此生对我最大的帮助,则是在我人生至暗时挽救了我,扭转了我的人生航向。

我正赶上升学只靠推荐的那几年。由于姐姐在上一年被推荐上了高中,这年我初中毕业需要推荐上高中,平时品学兼优的我,硬生生地被从推荐升高中的名单中刷了下来。这对于一心向学的我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让年纪轻轻的我在尚未长大成人便遭受当头一棒,第一次品尝到了人生的艰难和世间的冷酷。绝望与茫然瞬间袭来,我失声痛哭,父母只好一个劲地安慰我,告诉我天无绝人之路。母亲还不甘心就此罢休,三番五次去找校长和那位管理学校的大队干部说情,可每次都无功而返。人家的回答似乎也无懈可击:“你家女儿去年已经占用了一个升高中的名额,你们今年不能再占用了,名额还是留给贫下中农子弟吧。”乍一听,确实也没有理由反驳。没办法,我只好认命了。可不读书,我的出路在哪里?要是农民子弟,初中毕业了顺理成章便可回家种地。可我家不是农民家庭,彼时上无片瓦、下无寸土,我只能徒叹奈何。虽说天无绝人之路,可我却看不见路在哪里,眼前只是白茫茫一大片迷雾。父母的建议是:人生在世,还是要有一技之长,技不压身,才不压人,只要拥有一技之长,不愁没饭吃。事到如今,我只好听从命运安排,在痛苦中慢慢舔伤,在苦闷中打发日子并寻求着出路。我先是和当地的农民子弟一样做竹制品,然后卖给当地的竹篾贩子以换取微薄的收入。我家所在的潭溪村,到处生长着茂盛的凤尾竹,做竹制品是农民家家户户从事的副业。因为身居农村,入乡随俗,之前我们姐弟早就学会了一些加工竹制品的活儿。只是那时候从事竹制品加工既辛苦又费神,修竹篾时手指很容易被磨破,还挣不了多少钱,要想专门靠此养家糊口根本就不现实,至多是补补家用。没过多久,我又跟着母亲的一位学生走村串巷去学习上油漆。那时候的潮汕农村,红白喜事都习惯买木材请当地木工师傅上门打家具,打好的家具还需要上漆,有的家具还需要画上山水花草鱼虫鸟兽之类的图案。油漆师傅揽到活儿,根据雇主家要求还要上门干活儿。我的师傅叫吴钦文,人很善良。他曾顶着压力帮助几位未成年孩子渡过难关,也曾帮助我家购买眠床并上油漆。我母亲提出让我跟着他学习油漆,他二话不说,满口答应,于是我跟着师傅走村串巷去雇主家里干活儿学习上油漆。只是因为师傅揽的油漆活儿时有时无,我的学徒生涯也是时断时续。虽然是跟着师傅学习上油漆,我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心心念念还惦记着读书,偶尔遇见曾经的同学兴高采烈三五成群走在去上学的路上,我无比委屈,心如针扎。跟在吴师傅身边干活儿,偶尔看见雇主家废弃的报纸或书籍,我如获至宝地捧在手里看,有几次看得太入神忘记干活儿被师傅发现,受到师傅的批评。师傅甚至还私下告诉过我母亲,说看样子我并不是干油漆活儿的料。弄得母亲和我都很是尴尬,我不免也会遭到母亲的一通埋怨和批评。

这样的日子断断续续坚持了不到两年,就迎来了一九七七年的秋天。忽一日,我从广播里听到全国各级学校将恢复升学考试,我像打了鸡血一样精神倍增,内心瞬间升腾起本已熄灭的读书欲望。当晚回到家把想参加升高中考试的想法告诉母亲。母亲听后一脸为难,念叨道:“你油漆都学了这么久,半途而废岂不是很可惜?”她没再往下说,我却十分理解母亲此刻的想法。一方面她是考虑到家庭经济的压力,希望我学了油漆活儿可以尽快自食其力,为家庭分担压力。另一方面,她又不忍心打击我继续上学的期待,因此才左右为难。我试探着对母亲说:“要不我去问问我爸?”母亲顺水推舟地说:“也行,听听你爸的意见吧。”相比母亲,父亲做事一向都比较果断,家里的大事一般都是父亲拿主意。父亲那时在另一所乡村小学任教,那所学校距离母亲所在的学校有七八里地,为不影响工作,他一般是周末才回家。晚饭后,我骑着家里唯一的一辆五羊牌老旧自行车直奔父亲所在的学校,将我的想法对父亲和盘托出。刚开始我忐忑不安,生怕父亲像母亲那样犹豫不决甚至明确反对。不料我刚说完,父亲毫不犹豫回答说:“嗯,你不妨去试一试,考上了就读高中,考不上你就继续学油漆。”父亲的回答让我喜出望外,回到家一说竟也得到母亲的支持。

第二天一早,我当即去向吴钦文师傅告假,并将父母的意思如实转告吴师傅,吴师傅也表示理解和支持。从吴师傅那儿返回家,我马不停蹄地到母亲所在的学校报名参加补习班,并在母亲的帮助下到毕业班当旁听生。母亲的一位同事听说我想参加补习备战考高中,竟然当着我母亲的面泼冷水:“老方啊,我看算了吧,你儿子晓升辍学都快两年了,眼下回来参加高中的升学考试,没那么容易吧?”母亲听罢,内心虽不是滋味,可还是礼节性回应道:“嗯,我儿子执意要考,不妨就让他试试吧。”两个月后,我正式参加高中的升学考试,不料考了全公社第一。这大出人们意料,包括我父母在内的许多人都难以置信,而母亲那些事先不看好我的同事也惊讶得哑口无言。或许是我的成绩确实让许多人无话可说,也或许是改革开放的春雷已经响起,升学审查我也顺利通过,我如愿考上了塔头中学读高中。

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能回到学校继续读书,这是我命运的一大转折,欣喜之情自然难以言表。自从上了高中,我的成绩一直在学校名列前茅,后来也顺理成章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中国青年》杂志社。来到首都北京当上了记者和编辑,多年之后又当上了《北京文学》杂志社的社长兼执行主编。从辍学当学徒再到扎根首都北京工作,如此巨大的环境反差和命运转折,这一切都得益于在我人生关键时刻父亲的理解和支持。假如没有父亲的同意,我肯定不可能参加高中升学考试并继续我的学业,我可能会在潮汕农村继续当一名走村串巷的普通油漆工。仅仅凭这一点,我就有理由千万次地感谢父亲的理解与支持,当然也应该千万次地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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