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束照进人世的光
作者: 李沛芳在新世纪的山东文学大军中,东紫算得上亮眼的存在。从历史纵深处看,她身处“齐鲁文化”的滋养体系中,有丰厚磅礴可资汲取的传统资源。从成长背景而言,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出生的她是城市化进程中的亲历者。改革开放后的经济腾飞和城乡巨变致使人们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发生革命性的变化,“日常生活”和“个体经验”成为书写的主题,作家东紫就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成长成熟的。从个人经验而言,她从农村到城市,从药师到商人再到作家,多面向、多维度的生存体验支撑了她文学作品的丰赡性;同时,作为医务工作者,她亲眼目睹了许多生死困境中的人情悲欢和人性挣扎。这激发了她对暗藏于外部社会中个体的人的幽微情感和人性本真的深刻洞见。
东紫的中篇小说《伴生》,一如既往地将触角伸向芜杂的日常生活,探索情感世界的广袤与幽微,思考人物的悲剧命运。故事的场域放在了作家熟悉的地方:家和医院。家是每一个行走世间的灵魂最渴望的地方,那里有烟火气十足的厨房,有美味可口的饭菜,有柔软舒适的床被,有相濡以沫的爱人和绕膝嬉戏的孩子。医院是病人不得不去的地方,那里有冰冷的铁床,有各式各样令人恐惧的仪器,有宣判自己生死的医生,有不得不面对的人世间最极端的痛苦。两个地方,两种人生体验。家和医院集中诠释了生与死、爱与凉的含义。
小说从“闺密勾引老公”入手,这样的题材在当代小说中很多见。在传统婚姻制度和人情关系被重构的今天,这样的故事可能每天都在上演。选取司空见惯的题材对于作家而言,往往并不讨巧,很考验作者的写作功力。但反过来讲,能把熟悉的旧题材写出新意和深刻性,却会激发出小说别样的魅力。作家余华的《活着》就是例证。《活着》叙述了一个常人的一生,内容也并无标新立异之处。但是,《活着》讲述出新鲜的、永恒的东西:人的苦难命运是最普遍的真理;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以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中国人是如何熬过苦难,活到今天的。关乎人生和命运的关键词在《活着》中得到了最精辟的注解,因而《活着》成为谈论当代文学史不可忽视的优秀范本。
作家东紫不拘题材的新旧,意欲通过小说讲出自己的故事。小说中有三个主要人物:女人、男人、闺密宝镜。除了宝镜之外,其他人用泛泛之称代替,以示他们是芸芸众生的代表,是社会中的大多数,而宝镜可能是特殊的存在。文本开头,作者很快越过被嚼烂的“闺密勾引老公”桥段,女人听闻男人讲述“如何被勾引”之后出现了“短暂的碎裂”之痛,紧接着,作者笔锋一转,女人毅然决定去医院看望宝镜。作者要讲的故事才真正开始。女人先是走过与闺密宝镜散步的小区,感受着熟悉的树梢的风,继而坐上了一辆出租车。在出租车的行驶中,女人与闺密宝镜过往的经历依次展现在眼前:因缘结识,互生好感,买房在一块,结婚、生子、育儿、宝镜离婚,她与闺密在一起经历过那么多的“第一次”。人生中重要的大事她们都是一起经历过来的,这样的陪伴让女人曾感慨“比姐妹还亲”。相伴三十多年,除了形成惯常的相处模式,也将她们的爱恨情仇深深地“焊接”在一起。一道门槛、一束花、一首歌、几个笑话的梗,这个城市的每一样见证她俩在一起的事物,都同时装载进了时间、生命、情感的原料。这不断发酵形成的新的“混合体”,就是她俩三十六年的伴生关系。女人去看望闺密宝镜的路,是一条熟悉的路,也是一条走向悲伤的路;是一条外部风景退场、内心风景闪烁而过的路。这条路的起点是遭遇背叛的“破碎之心”,路途是友情和亲情的力量翻涌的路,终点却是阴阳两隔之前的最后道别。途中因为要买一束花,既定之路发生了一点波折,但很快,女人走进了医院。她看见病床上脱相成皮和骨的宝镜,“惊诧与悲伤”同时袭来,谁都明白这是最后一面。宝镜向女人道歉,她不是有意如此,“那时候,我觉得像活死人,躺在棺材里听钉盖板”。被死亡折磨纠缠的她,得找个活人拉着。女人并没有对宝镜所做之事和道歉作过多的回应,她虽然曾有“对闺密不忠”的怨怼,然而在死亡和情感的强大能量面前,那种背叛轻若浮萍。死神迫近的速度远比想象中的快,宝镜命悬一线,回光返照。男人也不再有所顾虑,和女人一起,帮助宝镜走过生与死的最后一握、殡仪馆的遗体火化、遗嘱的践行。肉体带着人间的遗憾戛然而逝,空留下“命运如水无法把握”的哀伤。好在宝镜留给了男人一只叫宝镜的猫,通灵的猫携带着宝镜的性格特征和深情厚谊,使得这种伴生关系不因死亡而停止。
“伴生”最初的释义是一种事物伴随另一种事物而存在,后随时代发展,扩展至大自然中的“互惠共生”“矛盾同在”关系,不拘于植物、动物、人类。大自然的一切生命都处于一种或多种伴生关系中。在山东、河南一带,农人喜欢在玉米地里种上扁豆或者四季豆,如此豆类和玉米都能有更好的收成。在生长过程中,玉米为豆类植物提供支撑,使豆类植物爬得更高,从而吸收高处的阳光;同时,玉米为豆类植物遮阴,使之免遭高温伤害。反之,豆类为玉米提供营养原料——氮,同时,释放出的特殊气体形成伪装效应吸引玉米螟蛾,使玉米免遭天敌伤害。植物尚且受益于伴生关系,更何况人呢!作为群体动物的人类,基因里自带“难以排遣的孤独感”,他们渴望与周围世界建立关系,也不得不与周围世界建立关系。在各种关系网中,“伴生”关系成为生命存在的重要方式。当然,“伴生”关系中既有失却的痛苦,也有继承的安慰;既有互相伤害,也有互相保护。小说中,宝镜与女人、猫与女人、猫与男人、男人与女人、死和生都是相伴而生的。小说中的女人和宝镜的伴生关系是最紧密和动人的,它把人类情感世界中最珍贵的东西包裹起来,形成晶莹剔透的爱的“琥珀”。这枚“琥珀”是茫茫人世的寄托,是不因岁月变换和斗转星移而变化的宝藏。那只叫宝镜的猫,不仅仅是人类的宠物,更是情感的载体,为人类提供陪伴、抚慰、导向、爱和帮助。其实,在东紫的早期代表作《白猫》中,她就叙写了猫的“陪伴之爱”。白猫代替因离异而分离多年的儿子与男主人公相依为命,它提供了理解、保护、忠诚、陪伴,它成为男主人公灵魂的港湾和爱的寄托,甚至给了男主人公活着的意义。《伴生》中的猫同样是“伴生”关系中不可或缺的存在。它减弱了闺密死亡带来的绝望之感,也慰藉了没有女人陪伴的男人的孤寂心灵。中年孤独这个隐匿的命题的叙写体现出作者对中年这个群体的关注与理解。当人们忙着出生、成长、恋爱、育儿,日子在忙碌中隐匿了人世的孤独感。但中年之时,孩子已长大,人们从柴米油盐和车贷、房贷中挣脱出来,前所未有的空虚、失落、孤寂一股脑儿袭来,此刻,一只猫那样不染世俗的、真诚的“伴生”该是多么重要啊!
除了伴生的情感命题,宝镜的人物形象也格外鲜明,她身上的时代和社会喻像将文本的含义无限延伸。宝镜的名字来自宝镜家乡的一个传说:一名百战百胜、行侠仗义的大将有一面宝镜,不但能辨人和妖,还能辨人好坏,知人前世与未来。宝镜的本义是空性和心识的完美象征,洁净、明亮、闪闪发光,可以清晰地反映出事物,同时完全不受镜中之物的影响,本质上诠释了万象皆空。这让我想起《红楼梦》中的风月宝鉴,那也是一枚宝镜,它的正面照见的是繁华和美好,它的反面照见的是本质和人性的丑陋。一正一反,完全不同的两种面相,是两个世界。但你又不可否认,人不也是两种面相的结合体,戴上面具迎来送往,摘下面具孤寂怅惘;一面追求真善美,一面藏着假丑恶。《红楼梦》的经典性意义和批判意识在一枚镜子中同样诠释得非常深刻。
回到《伴生》,闺密取名宝镜,身上自然集合了宝镜的寓意:既照见真情真心,又照见肮脏虚伪,她是赤诚且真实的,容不得谎言和丑陋。宝镜是一件“宝物”,一束照进人世的光,给人以启示、警醒、光明。同样的,宝镜是至真至纯之人,是这个社会中自在自为的存在,她本应是普世的价值导向,人类追求的美好品质。然而,正因为她的真和痴,在物欲横流、价值缺失、真爱淡薄的社会中才成为“不合时宜”的那一个。她一身反骨,要点破身边所有的“假丑恶”。她不愿随波逐流,是不入世且无法入世的那一个。在现实社会中,她是妥妥的失败者,事业毫无起色,婚姻早早解体。她不被丈夫理解,不被公众认可,她活得痛苦而孤独。这让我想起前几年大火的韩国女作家韩江的小说《素食主义者》,其中的女主人公英慧想要拒绝象征男权制度的“肉食”,她只想变成一棵树,因为树象征着女性世界的单纯和自在。英慧身边的亲人以暴烈的方式强迫英慧吃肉,他们认为英慧疯了。英慧无法适应肉食社会的法则而被孤立到象征病人和疯子的精神病院。英慧喊出的那句话至今让人不寒而栗:“我变得如此锋利,是为了刺破什么呢?”同样的,当“明镜高悬”的宝镜无法被社会异化和形塑,就只能被社会边缘化和孤立。宝镜为什么那么依恋女人?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女人是宝镜与社会的桥梁,女人用自己入世的智慧和圆润消弭宝镜与社会的矛盾冲突,将正面冲突的火药味“止损”到最低程度。然而,现实世界游刃有余的女人和男人在另一个世界里却显出不堪的原形:两条黑黄色的土狗夹着尾巴在努力爬一座泥泞的土山,满目疲惫又专注努力。女人在“宝镜”中的面相,其实也是世人的面相。谁不是带着满身伤痕,隐匿着种种不堪在人世间拼命赶路呢?
小说中的几首歌,是宝镜理想世界的镜像。她起先最喜欢的歌《野花》,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火遍大江南北的情歌。宝镜自比一朵山上孤独的野花,等待有人采摘,等待爱人的到来,害怕时光老去,等的人不来。伤感的曲调之下,浸润着宝镜孑然一身的孤独感和真爱不可得的失落。同时,野花的喻义不只于此,女人几经波折采到的野花叫忘忧草,继而想起苏轼的诗:“萱草虽微花,孤秀能自拔。亭亭乱叶中,一一劳心插。”她想分享这首诗,给宝镜生的祝福。而到了医院,宝镜看着花说出自己如今对于野花的领悟:“原来啊……总渴望有美好坚强的可以依靠……哎,一切都会烟消云散的。”“其实啊,除了被洗脑的人,这世间的万物啥都不希望被献祭,你说对吗?只要有适合的土壤和气候,别被碾压和糟蹋,自在地活,开自己的花,才是它们最想要的……”宝镜临终对野花的领悟,就是对自己悲剧命运的领悟。第二首歌是宝镜最拿手的《阆苑仙葩》,是《红楼梦》的插曲,阆苑仙葩是神仙居住的地方,是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圣洁光明,没有人世间一切的污浊。宝镜渴望居住在阆苑仙葩般的世界中,有美玉无瑕的人相伴。第三首歌是宝镜最后的日子爱上的,是任素汐的《等一等》。“等一等,再等等,乌云背后的月亮等着风……”宝镜如纯洁光明的月亮,她在等,她仍然在等,在等风吹散乌云,好让自己洒下那束最纯洁最温暖的光。可惜,她没有等到,她带着人间的满目苍凉和遗憾而去。正如日本诗人小林一茶的诗:
活在世间
如行走地狱屋脊
凝视花朵
——《这世界如露水般短暂》
这何尝不是对宝镜悲剧命运最好的注解呢?至此,东紫在细节铺陈和人物刻画上下的功力被展现出来,小说的意味在命运结束的地方不断绵延。
整体而言,作者的笔调是悲伤绝望的,但也不乏温暖,甚至夹杂着冰凉的幽默感。这暗合了人世的情感基调,生离死别的痛和相伴而生的暖同时存在。死生相伴、悲喜同在、美丑互鉴,经由小说的叙述。我们在日常生活的迷雾之中,看见了人世的本来面目。作者的语言虽不事雕琢,但寓意深刻,透着朴质之感。同时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的叙述时间不是线性的,而是将过去和现在并置,从两个时间点随时切入、置换、回放,片段性地叙述,这样的叙述方式使小说时间不断延宕,在慢下来的节奏中,暧昧与混杂的感觉不断翻滚,一切小说的营养不断升腾、蒸发、被体味,小说的味道被充分熬制出来。
【作者简介】李沛芳,女,河南安阳人,文学硕士。曾在《文艺争鸣》《百家评论》《长江丛刊》等发表作品。现供职于湖北省文联。
责任编辑 练彩利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