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泰的夜风

作者: 阿瑟穆·小七

夜风

“快听,什么鸟儿唱的?多好听啊!”清晨,妈妈拉开窗帘,指着窗外的白桦林说。我走出屋子听了听——真的,非常悦耳。牧场的野鸟,比人类更早察觉出春天的气息——在它们的歌声中,大地将再度转绿,草木将蓬勃生长。这是我在牧场生活的第十五个春天,它和过去的春天——甚至未来的都没什么两样——一个村民所能感受到的春天,与城里人大不相同。

昨晚,窗户被狂风吹得稀里哗啦的,响了一夜。仿佛有人奋力追赶春天,终于碰触到春天,把春天揽在怀里。看呐,雪原上随着积雪的褪去,黑色的土地露出来了。群山环绕的牧场,真的是快要被绿色覆盖了。

我沿着白桦林的边缘行走,一直期待地盯着路边的河道。冰雪融化的软土上乱糟糟地覆盖着可辨识的腐草。突然在河道上方偏远的静默中,传来令我心跳加速的“嘎——嘎——嘎——”的叫声。越过依稀可见还未融化的冰凌,看见消失了一个冬季的绿头野鸭与麻鸭,三三两两地出现在水面上时,我无比欢喜、无比激动。对我们来说,野鸭的出现,寓意良多。野鸭的出现寓意牛羊将要从冬牧场迁徙去春秋牧场;寓意转场途中低矮的骆驼刺灌木丛中,有闪闪发光的紫色或黄色的碎花;寓意长途跋涉的转场途中,黄昏时分,薄雾浓云中牛羊身后有扬起半边天的尘土。同时野鸭的出现也意味许多事情的结束:意味雪道融净,冬季滑雪进入收尾阶段,野兔穿越雪地上的足迹消失,松鼠储存用于过冬的食物被消耗殆尽。沉积整个冬季之后,陡然间,生活有了转机,充满了新鲜的激情。世间万物,都在捕捉春季来临的视觉、触觉、嗅觉和听觉。

春天是生命诞生的季节。每个清晨,我都会被小羊羔绵延不断的咩咩声叫醒。透过窗口眺望远处,蓝幽幽的群山开始从雾中显现出来,随处可见的羊群井然有序、从容不迫地在山坡上移动。初生的小羊羔脚步蹒跚地跟在母羊身边,稍大点的能跳跃着去吮吸羊妈妈的乳头了。羊妈妈弯下脖子用温热的舌头回应小羊羔,喉咙里发出满意的低叫声。

我禁不住愣在那儿,欣赏这一幕动人的画面:微风柔和地掠过小羊羔的毛发,白雪间新长出的牧草也随之摇曳。我闭上眼睛,倾听大自然的天籁。那是羊群的声音,也是春天的声音。

我家屋后的山坡上,是扎特里拜和古丽娜的木头屋子。旧木围成的羊栏,坐落在离木屋不远的斜坡上。他们夫妇在牧场上是出了名的勤劳。早晨七点不到,古丽娜大婶就会提着小木凳和铁皮桶给母牛挤奶。小牛比小羊羔稳重多了,才不会放纵自己吵吵闹闹。它只是静静地站在母牛身边,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默默地望着牛妈妈的奶头像高压水枪般喷出奶水,注入古丽娜双膝夹着的奶桶里。

积雪刚开始融化,我已经在屋后的山坡上溜达了,看看能否开出一块地来种植蔬菜。我闻到了烟雾的味道——最初的春天之火。邻居布鲁汗大姐担心牛羊误吃腐叶中毒,正在石头垒的矮墙边用草耙把角角落落里腐烂又干燥的树叶聚拢,放火烧掉。我看见孩子们骑在马背上,穿过薄薄的烟雾,在小径上追逐玩耍。他们因户外活动的逐渐恢复而感到愉快。公鸡站在栅栏上扯着嗓子啼鸣,母鸡在干草棚里咯咯地叫。头顶上是一列大雁和红嘴鸥,这些飞往北方的鸟儿如美妙的旋律掠过牧场上空。

我正想要去更深一些的灌木丛中寻地,突然飞出两只鹌鹑。原来它们在灌木丛中做了窝,正在孵蛋时我闯了进来。“抱歉!抱歉!”我急忙道歉,退出它们的领地。我在这样的原始草场,要时刻遵守大自然的规矩,毕竟万事都有个先来后到嘛。

一天暖似一天,每天都能看到新生的蔓延。山坡向阳处随处可见一丛丛野生锦鸡儿灌木,赭石色细长短枝间,撒满黄色小花。山石间及邻家篱笆墙边的阿勒泰忍冬,抽出紫红色的枝条。路边的球果群心菜,点点花苞初绽芳颜。离路稍远一点的成片草场,则遍布了大面积苜蓿草。藜芦穿插其中,大片的尖叶向上努力生长,阳光穿透叶片,泛起绿琉璃般的透亮。此刻,土地整个儿歌唱起来——草木苏醒、山花遍野,大自然仿佛给每一株植物都注射了一针兴奋剂。

这些枝茎强健的植物,挨过了严冬的考验,从干枯的根部勃发出新的生命,就像春天的火焰。这火焰不是红色的而是绿色的,这绿是永恒的象征,为早春的牛羊和飞鸟提供了食之不尽的粮仓。

收割苜蓿草还需一段时间。紫色和黄色的苜蓿花,瞅准时机,惬意地沐浴在柔和的春日暖阳中。它们的新生命勃发了一年又一年,一轮又一轮。季节一到,人们便割草以备牲畜过冬。我想,即便人类的生命灭绝,野草也不会灭绝。

我家的菜地里住着不同的小生灵:小蜘蛛、蚂蚱、蚯蚓,还有七星瓢虫和绿毛虫。我一直坚持无农药种植的原则。由于无农药种植,我家菜园曾经出现大量的蚜虫和小菜蛾,看到时就要马上驱除,稍有疏忽叶片就会在一夜之间被虫子吃得残缺不全。但光靠人力驱除是有限的,还是要设法与自然界的生物合作。

居住在牧场的第一年,我就想,如果鸟类能更靠近我的家,乐趣就更多了。我把盛麦子的小桶挂在屋子旁边的树枝上,没几天,野鸟便开始不断飞来。

这些野鸟不只是让我有观赏的乐趣,还会帮忙吃掉菜叶上的毛虫,并且还会留下粪便,改善土壤。就让野鸟们住下帮我好了。离村子不远的木材加工厂的板皮子都是免费送给需要的人,我用手推车推回一车,着手做了几十个鸟屋,挂在屋檐和树枝上。

没几天,鸟屋里住满了野鸟。野鸟一进入菜地就吃掉毛虫,发现毛虫的速度之快让人吃惊。它们不断地吃,一直吃。菜叶上的毛虫刚露头,便被快速消灭了。看到那景象,我在心里默念:“谢谢,谢谢你们啊!”它们的行为,让我深刻感受到小鸟拥有的野生力量。在野鸟的帮助下,每年我栽种的菠菜、生菜、小白菜、卷心菜、花菜都未出现虫害,收成时的作物外观大都完整无缺。

十多年前,有幸读到美国作家蕾切尔·卡森的代表作《寂静的春天》,她是世界环境保护的先驱者。我记得这本书首次出版是在一九六二年,她在书中提到一个重要话题——环境保护。这本书让我震惊了。读完之后,我翻阅了国内外那个年代那个时段的报刊,几乎没有环境保护这个提议。也就是说,蕾切尔·卡森可能是第一个在全世界提到环境保护的人。

蕾切尔·卡森从杀虫剂出发,将近代污染对生态的影响,透彻地展示在读者面前,提醒人类环境问题已经上升到了人类能否生存的地步。她在这本书里提到未来人类有可能出现的几种现象:有可能医生越来越为病人中出现的一些奇怪的病感到疑惑;成人或孩子有可能出现奇怪的死亡现象,比如突然倒地而死;有可能有一种不知名的病毒突然袭击成群的牛羊、鸡鸭;人类有可能面对一个没有鸟没有蝴蝶没有蜜蜂的世界。

书如其名,“寂静”指过度使用农药后杀死了所有的生物。春天不再充满生机,而是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声音,如不严肃对待,被毁灭的将不只是春天。这本书,不仅是唤醒人类关注环境问题的一本杰作,更将是一个预言,被载入史册。

人类已经走到一个重要的历史时刻:如果我们要解决全球的环境危机,就必须改变我们个体的生活方式。我们要比以往更需要爱护地球,而大自然的声音正是我们与地球交流的重要渠道。

我突然吃惊地注意到,已有一段日子没走上柏油路进城了。可我并没有总是劳作,而是会花点时间带家里的羊驼和猫咪去草地散步,还会去常邀约我的古丽娜大婶家聊上几句。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不太愿意去村口等班车,我变得更愿意骑自行车进城。独自骑行不需要路程和时间的计划,往前走,道路自会为你徐徐展开。我常常在途中停下,心怀感激地凝视眼前的群山、绿地、阳光,或抬眼观望空中的老鹰在明亮、白如棉絮的淡积云下双翅展开,平稳地滑翔出一条弧线。那是一只金雕,是鹰的一种,号称“阿勒泰天空之王”。它在空中飞翔时,展开的双翅达到两米以上。在这里,人们一年四季都能看到它的身影,对它十分熟悉。有段时间,人们能看到两只金雕结伴盘旋,寻找食物,它们是雌鹰和雄鹰。雄鹰独自外出寻找食物,就意味着雌鹰在孵化小鹰。

阿勒泰的鹰类坚挺的羽翼力量惊人,振翅声隔着两三公里也依稀可闻,在空中回旋的力度似乎都比别的鹰更胜一筹。它们常在飞翔中突然改变方向,出其不意地捕获猎物。我曾经清楚地看到过一只金雕在空中伸出短而粗的利爪,抓住一只飞鸟,头一低,便送进了嘴里。

阿勒泰几面环山,往深山里走,棕熊、红狐狸、盘羊等野生动物很多。即便是我所在的地区,野鸭、鹌鹑、野兔、松鼠、刺猬也随处可见。一如所有群山环抱、树木众多的地区,这里除了偶尔浓积云的阴雨天,其余总是阳光灿烂。而淡积云正是好天气的象征,它总在晴朗的日子慢悠悠地从湛蓝的天空中飘过。

有时,我会斜躺在路边歪倒的树干上休息。浓密的草叶,围绕在身边。风吹过的时候,一片片高草倒伏下来,露出银白的背面,仿佛水面上泛起的涟漪。我仰起头,轻闭双眼,放松下垂的双脚,晃动着,划破“水面”。又一阵微风吹过,蜜蜂成群地在野花间忙忙碌碌。头顶,沙沙作响的树叶间,鸟儿呢喃。有灰柳莺,还有小山雀儿。

“我们那里啊,已经听不到鸟叫声了!”一位旅居此地的摄影师曾经哀伤地对我说,“我们那儿有一个化工厂,排出的污水毒死了鱼,花草树木还有鸟儿都跟着遭了殃,自然界的平衡被严重破坏……”

这里没有任何工厂,甚至没有人使用人工肥料浇灌草场。害虫破坏植物,鸟类消灭害虫,这样草场才能保持可持续平衡发展,我们才能享受到这么美妙的鸟鸣声。

温暖的阳光把我的脸颊烤得发烫,和风把花草香味吹送到鼻端,这景致静谧,我沉醉着,进入梦乡。这儿好安静啊!一种空旷、清新的感觉,使我觉得在这里居住的十五年里,扔下了一些什么东西——城市的快节奏和汽车尾气早已离我而去。

这种自我陶醉的享受方式,已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此时,仿佛已经步出生命的洪流,似乎已无所谓生命的长短,刹那间成为花草山石、日月星斗的一分子。不再需要留意时间,不再需要行色匆匆——这是真正的自由,一种真正实在的美妙的永恒。

长期的户外劳作,把我的皮肤晒得可以和牧民媲美了。虽然我居住在乡村已有十五年,但这片温暖的土地,每天都为我带来新的惊喜。每一次静静的感受,我都能发现它新的美丽之处。我穿过村庄朝着空旷的乡野骑行。不远处的干草垛上,一只小狸花猫正在睡觉。我的动静,居然没有打搅到它。它把身子蜷成一个圆圈,前肢抱紧后脑,将头藏在肚子里。窝在石墙边的黄色老狗,披着斑驳的树影,努力掀起一边眼皮,瞄我一眼,敷衍地哼出一声,算是跟我打了招呼。

石墙就地取材,用本地的石块堆砌而成,且石块与石块间没有任何土或者水泥的填充物,石墙纯粹靠完美的重量分布和重力作用而不致坍塌。在村落附近,它们裸露在地表,这里的石匠称其为沙石。每次我经过那些石墙,总喜欢用手在粗粝的石块上慢慢滑过。本地漫山遍野都是这些石块,质地不像大理石那么光滑坚硬。石块由灰色和褐色的沙砾构成,沙砾则由含铁的褐色泥石粘连,多孔且有点磨蚀。可是这些石块有自己的优势:暴露在阳光下的石头色泽起初是灰褐色,随着岁月流逝色泽会逐渐加深而越显高雅。这种石头通常又大又平,是砌墙和修建房屋的上好材料。这种石头表面粗粝,不会受雨雪天气影响而变得湿滑,所以也很适合用来铺设屋外小径。

牧场随处可见用这种石块搭建的石墙、石屋。看似随意堆砌,实则用心构筑,并且与周围树林、牛栏浑然一体,俨然简朴大方的艺术品。比起那些怪石嶙峋的山,我个人更喜欢缓缓起伏的山脉,觉得它们更和蔼可亲。你看那些沟沟壑壑的山基,以及圆润的山坳和山坡,都蕴含着一种包容和谦逊。

站在这片高出周边草场的岩石地带,越过低矮的石墙眺望白桦林。林间几棵白桦树或许因为扎根到浅岩石上,特别矮小,没到落叶的季节便已黄了树叶。一定是根部蓄存不上水分,有的甚至干枯丧命。但多数白桦树生机勃勃,树干银光闪闪,周身繁茂翠绿,为山鸟和野禽提供了安全的栖息之所。树下岩石间长有开满紫色和黄色花朵的苜蓿草,还有蘑菇藏匿其中。

虽然村里到城里骑车只需两个小时,但给人的感觉却相当遥远。因为每一小段路上都有风景值得你探索、研究、品尝或享用,使得你直奔终点的注意力不经意间被分散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在我心里,上百平方公里的城里似乎比一条小径几公里到头的村庄小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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