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书
作者: 乔丽一直不敢写有关故乡的文字,但随着年岁的增长,越来越觉得对于这块我从出生就缺席的土地,尚有许多未言之言。随着时光的流转,对故乡的感觉一点一点地堆积起来,我身体里流浪的血液也开始被一滴一滴地注入了某种凝血剂。这种悲伤越来越浓稠。我想如果我一直保持缄默,它会不会在我体内凝结成固体,让我永远化成一块在他乡的望乡石。
在我长大后,我妈告诉我,那年我父亲带我回到瑞丽时,我蓬头垢面。那时我已一周没有洗过脸了,大概惨不忍睹,可能还有在脸上抹过又干掉的鼻涕糊,脚上只穿了一只鞋,另一只鞋我父亲则很疑惑,还问我妈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掉了,好像我妈在现场似的。总之,当时我的外形就像是丐帮最小的弟子。
那是我出生以后第一次和父母回老家,只是没待两天,我妈就受不了老家的冷和穷,嚷嚷着要回去。父亲没办法,想多陪陪爷爷奶奶,就让我妈先走,又舍不得我,就让我留下来陪他。可是我也想回家啊,老家有什么好?冷,我妈给我穿了很多衣服我都觉得冷。那个时候又没有羽绒服,光是一层一层地加衣服穿,躯干直接不能动弹。到处都是白茫茫的雾和霜,一眼望不到边的田地里种满了洋芋和萝卜,住的房子是土基房,地板也是硬泥巴,地上挖了一个坑,里面燃着火炭。晚上睡觉被子又冷又硬,怎么住得惯呢?最终我肯留下来陪父亲,是因为他说回去的时候带我坐飞机。结果还是带我坐了七天的货车回到瑞丽,让我变成丐帮小弟子。
第二次回老家,情况好了许多。父亲开着一辆吉普车,载着我们回去。那个时候他和妈妈已经离婚好几年了,我高中毕业,刚刚制造了一起离家出走事件,他回老家就把我和哥哥一起带上了。路还是不好走的,吉普车开出拖拉机的感觉来,坐在车里,被颠得七荤八素,头晕眼花。从瑞丽到昆明硬生生要开两天,再到昭通,又是实实在在的一天。
这次回老家,连远在北京的小叔也一起回了。他新婚的妻子对于我们来说简直像明星一般漂亮,加上一口和播音员一样的标准普通话,惊艳得不得了。她带了很多当时最流行的大宝SOD蜜送给我们,一人一瓶,我们很是稀奇。
经过这么些年,老家的经济条件好像还是没有什么改变,除了爷爷奶奶更苍老了一些之外,房子还是那个房子,天还是那么冷。第一次回老家年龄小,不懂得挑三拣四,现在长大了,就觉得被子不仅仅是薄而硬,而且还脏,就生了嫌弃之心,尤其是发现居然有一只只米粒般的黑色虫子,细看,是虱子!这个发现我偷偷告诉了从北京来的小婶婶,她和我一样被吓坏了,但是她告诫我不要往外说,免得闹矛盾。我是不懂得这些人情世故,但小婶婶是教师,她说的肯定没错,就听了。于是在老家的那几天,晚上睡觉,我把衣服上的帽子拉上来戴好,拉绳系上,被子只敢拉到胸口,半梦半醒手脚冰凉地睡。现在说起那些久远的往事,不得不坦承,时光就像水银的汞柱一般侵吞我的记忆,缓慢,无感,却令人心生畏惧。故乡的面貌也在一次一次的啃噬中逐渐变得残缺不全。如果硬要回忆,那勉强可说的便是那条涓涓的满是鱼虾的田间细流,和那些把我吓个半死的虱子。
我并不想为那些如今已不存在的小河流和泥鳅、小蟹、田地、村庄伤感。不管你情愿不情愿,土地与人的联结正在以各种方式异化——历史发展下的城乡面目在每个时代都有所不同,我没有能力评判大地的现在和几十年前、几百年前甚至千万年前,哪种面貌更好一些。
溪水总是急着要流向海洋,而浪花却渴望着重回土地,所以我并不想感伤。唯有失落,因为我这一生的时光曾有那么一丁点儿是留在这里的,而我的生命,还是得回来。父亲、爷爷对一个家族的两代人来说,在这块土地上已烙下足够的印记。当我的身体和这块土地渐行渐远的时候,内心却有一股缓慢滋生的力量,隐秘地、不可阻拦地和皮囊逆向而行。
我终于坐上了飞机,这是一架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庞然大物的波音737,从边陲之地起飞,越过云贵高原,穿越重重迷雾,到了比天空更加苍茫的北京,目的地是小叔家。飞机缓慢地降下飞行高度,而小小的我贴在飞机的舷窗边,贪婪地往下看,巨大的城市像一幅辽阔的画,中间的空气却像一层深灰色的浓稠的纱,使来自地面的灯光闪闪烁烁,仿佛天地倒置,星辰在下。
到了北京,除了好奇,就是难受。每个离乡的人,最先作祟的都是胃。我的胃比我更有乡愁,更眷恋某一种食物,譬如洋芋、酸扒菜、大米饭,譬如所有不勾芡的汤。某日,我在厨房准备泡面吃,见爷爷紧皱着眉头踱着步走进来,手里捏着一个馒头,嘴里喃喃地说:“跟吃猪食一样!”我忍不住笑了,原来爷爷也不习惯。我离开北京后,爷爷不久也回了老家。那个曾经能肩挑百斤的矍铄老人回到昭通后便一病不起,北京那一次竟成了最后一面。直到如今,我脑海里的爷爷仍然是那一袭深蓝色土布长袍,戴一个大大的黑色包头,脸膛瘦削,布满老人斑,似笑非笑,看着叔叔院子里的那方寸菜地,仿佛在嘲笑菜地的袖珍和小气的人。
就跟东北人喜欢称呼女孩子为丫头一样,姑娘这称呼是我老家人喜欢用的。我自小被父亲和几个叔叔叫着姑娘长大,一直到现在仍然是被这样叫。我一听这声称呼心里头就柔软了三分,听话了三分。某日,一位昭通籍的老师居然对我以乔姑娘相称,我的心立刻就化了,立刻就贴了过去,仿佛对方成了我的亲人。
掰掰指头算,已有二十余年未回过老家了。老李一直说我是冒牌的昭通人,我特别不服气,凭啥说我是冒牌的昭通人呢?就因为我没出生在昭通?那也是因为我父亲毕业后被分配到边境线上的小城瑞丽工作,可这并不能改变我的血缘。
那年,参加云南省报告文学协会的年会,地点就在老家。飞到昆明的次日清晨,丽海和老李到酒店接了我,三人一车自昆明出发了。和前两次回老家不一样的是已经有了高速公路,四平八稳。车上老李开玩笑说我这是荣归故里,我一下子脸热心跳,羞耻起来。明知这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却在心里跟自己认真起来。
父亲是家中的老大,毕业后原本应该分在昆明军区做一名军人,却阴差阳错,命运拐了个弯儿,被分配到了瑞丽。也就是在瑞丽,他和母亲相遇了,完成了命中注定的一场姻缘。他们和所有相爱而结合的男女一样,对爱情抱有天然的乐观主义步入婚姻殿堂,后来却不得不狼狈不堪地挣扎着游出这方泥塘。
若是以世俗标准来看,当时的父亲在事业和家庭上算是略有小成,年纪轻轻便步入管理层,育有一儿一女。随着父亲根基日渐稳扎,老家几位叔伯也来了瑞丽,各自也都有了自己的落脚点,家族在父亲这一代似乎到了鼎盛时期。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瑞丽,迎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如同泄洪的闸,追风的人和财富从各个通道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翡翠、黄金、红蓝宝石、水晶、玛瑙……让人目瞪口呆,应接不暇。伴随而来的还有不可测的风险。昨天还是挑着担子卖卤鸡蛋的小贩忽然就成了大饭店的老板,今天还荷包充实明天就沦落街头。
如果没有那一次意外,我很有可能成为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小姐,可是命运之神从来不容人抵抗,它将我家撕成了碎片。人类的贪欲已是原罪,自出生便随附而来,终生与之作战。父亲那次在经济上出现意外后,性格开始大变,怨气满腹。我也开始畏惧每一次跟他的接触,因为每一次见到父亲唯一的内容就是听他骂所有的人,骂该死的婚姻,从三十年前开始历数“罪状”。我悲哀地看着腰背尚且挺直,须发尚乌黑茂密的父亲,终于有一天我打断了他的话:“爸爸,如果你一直活在过去,那你永远就没有未来。”“未来?我都这把年纪了,早死早好!”父亲依旧中气十足。“可是,爸爸,我从小看书,看到的都是年长的人可为年幼者做表率,可是在我们家,为什么不是这样呢?”父亲听到这句话突然就沉默了,低头呼哧呼哧地吸着他的水烟筒。从那以后,再没有听他抱怨什么。几位叔叔的境遇也和父亲一样开始走下坡路。经过城市生活的他们又如何回得去?
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如今这些父辈的亲人一个个如离枝的叶子散落各地,为一家子老小拼尽全力和生活死磕。
拼凑我现在残存的记忆碎片,记得爷爷的家是木房子,有一座低矮的阁楼,地面是深褐色又隐隐带点红色的胶泥土压成,被奶奶清扫得一尘不染。屋外是一垄一垄平平整整的田,当时种的是红萝卜,翠绿的叶片柔弱细长,我将它的叶子拢在一起,用力向上拔起,一根和我手腕差不多粗细的红萝卜便被拔出来。纤长的身体带着湿漉漉的泥土,有一种透明的晶莹质感。比之红萝卜,昭通的洋芋我吃了那么多,印象却不可思议地模糊了。洋芋是第二次回老家时吃的了。洋芋和昭通酱是我那一次的发现。它俩是绝配,天作之合。
奶奶把洋芋放在屋子中间的火炉上烤,还没烤熟,一股焦香味就像钩子般地钻到鼻腔里,把馋虫给勾出来了。没烤熟之前奶奶是不给我们碰的,烤熟以后奶奶就用两根手指飞快地将熟了的洋芋提拎起来,另一只手则迅速用靛蓝色的粗布衣襟接住,掸掸灰,放在一张小小的草纸上。蘸料她早已经准备好,是放在土碗里的昭通酱。如果洋芋烤熟了奶奶刚好不在跟前,我们就会抢着吃。一个个都快成年的大孩子了,还跟小顽童一样没大没小、抢来抢去,搞得洋芋一个个满地打滚。
一次和哥哥吵了架,我赌气不搭理他好几个小时,他就一直在我面前绕来绕去讨好我。我跑到火塘面前坐着,扔个洋芋进去烤,快烤熟的时候他又跑来站在我面前嘻笑。我没好气地说了一句:“快让开,别对我的洋芋虎视眈眈!”话一出口,自己就忍不住笑出来了,妈呀,虎视眈眈我的洋芋!哥哥愣了一下,恨不得笑到打滚,屋里所有的人都乐不可支。再一次,爷爷坐在火塘前吸水烟,披一件蓝灰色的布衣外套,缠着深蓝色的布包头,穿着双手纳的黑色粗布鞋,灰白色的胡子还一翘一翘的。现在回忆这些场景,竟然有油画一般的美感。那次,我拿了几个洋芋放到火塘旁边,用灰埋起来,坐在旁边的爷爷笑道:“小丽,你怎么那么爱吃洋芋呢?”我“嗯”一声就准备走,爷爷把我叫住,爷爷一边“扑噜噜”地吸着水烟筒,一边跟我讲:“你们在宣威、会泽和东川还有三个奶奶哩!”“哈?”我的嘴巴刚张大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奶奶说:“那你要不要带她们去认认亲呢?”爷爷肯定是被吓了一跳的,连我都看得出来他的强作镇定,他瞅一眼奶奶,赶紧换了个话题。奶奶白了他一眼出去了,我则乐得半死。这件事后来被我当成家里的趣事说了好多年。
我天天吃洋芋,顿顿吃,在家吃,出门还要花钱买了吃。在老家的那十五天里,我足足吃胖了九斤。往后的二十年里,我再也不碰洋芋了,真是吃怕了。直到去年,因为一个对洋芋爱之入骨的朋友老拿开花洋芋和火腿来招待我,我才勉为其难地动了动筷子,发现洋芋的口感变化不是一点,真的太好吃了。这才知道经过这么多年来的发展,昭通的洋芋种植竟然规模化了,还有了自己的品牌,故乡的人民脱贫,功劳离不开这大洋芋。
昭通苹果和往事有关。那年我和一个男生相爱了。他和我是异地,但因我一直自诩为流浪儿,并未在意空间的距离。昭通苹果就是那个时候吃怕的。他见我爱吃昭通苹果,便一箱一箱地买了给我,哪怕我回到老家,他也买了寄来。空间的距离可以忽略,两个人的性格却无法忽略。时间久了,吵闹倦了,便拼死拼活闹分开,爱到尽头覆水难收不如一别两宽。时光漫卷,那份情感也早已时过境迁。但即便如今,每每见昭通苹果,仍是忍不住地想起那个人,那些整箱的苹果。
父亲少小离家,今已白发苍苍年近八旬。
我在黑夜中回到这块养育了父辈祖辈的土地上,一路磕磕绊绊地寻找。父亲的长安奔奔在这样的道路上显得笨拙但实用。对于回乡的路,父亲显然也不太记得,一路且行且问。接近那个叫作二十八户的村庄,我的心里竟然惶惑起来。
刹车,询问,起步,给油。父亲在逼仄弯拐的村里土路中驾驶得手忙脚乱,还要时不时给我指出,这儿是家里的老宅,那里是二叔现在的家。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我曾经来过这里,但现在这里三分之二的地方被垃圾、土基、沙土和一些面目不清的堆积物所覆盖、掩埋,三分之一突兀地盖着崭新的楼房。父亲看出我的情绪,他只是笑。
是的,这是我的老家,一个真正的、真实的农村,并不是文人心目中的田园。新的覆盖了旧的,旧的被新的取代。淹没,填充。层叠式的覆盖,遗忘了遗忘的伊始。
我站在现实却被过去淹没。记忆中的故乡是冷的空气,甜的苹果,香的洋芋。时至今日,时间已经将这种种全部发酵成一个血缘式的名词——“昭通”。
文字中离不开的故乡,对应的是现实中倾尽半生也难以回来的漂泊人。抵达熟悉却如抵达陌生,抵达陌生也是抵达熟悉。
每一个人,都是被关在故乡里的人。
【作者简介】乔丽,女,傣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理事,云南省文艺评论委员会委员。作品散见于《文艺报》《民族文学》《散文海外版》《边疆文学》《云南文艺评论》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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