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存在
作者: 王俊外公已离世多年,我想写外公已经很久了。已故的祖母、舅公、舅婆、姨妈、姨夫经常在我的梦里活过来,甚至连一些从我生活中消失的故人,也会来梦里与我相见。可是外公却从未出现在我的梦里。
外公是我最亲近的人,几乎占据了我童年的全部时光。他是安徽人,认识一点儿字,祖上无从考证。家乡闹水灾,日子过不了,他跟随哥哥出来闯荡。闯荡到浙江开化,被我的外曾祖父相中,当了上门女婿。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新安江修水库,外公带着外婆和母亲举家搬迁到江西的一个小乡村落脚。外婆晚年体弱多病,在我刚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这个出生于民国时期的大家闺秀,短暂的人生结束在异乡的小乡村。外婆走了,空荡荡的屋里只剩下外公瘦小的身影,在黯淡的光线里飘忽不定。母亲便将我送至外公家,说是给他做伴。事实上是妹妹出生了,父母又要忙着下地干活儿,实在无暇照顾幼小的我。
外公只有两个女儿。加上之前他曾在育婴堂抱养的一个女儿,母亲共有两个姐妹。没有儿子对于旧时的男人来说,多多少少会心存遗憾。外公一共有十三个外孙和外孙女。外公带过六个外孙和外孙女,我就是他带大的。三岁就到外公身边,那是我第一次离开父母,单独和外公住在一起的生活。早上醒来,一束阳光从屋顶上青灰色的瓦缝间滚落下来,掉在房间的窗台上,声音灿烂而明媚,裹着草木的香气和鸟的啁啾。我睁开惺忪的睡眼,瞅见床尾搁置的樟木箱子。箱子上用红漆写着三个醒目的大字。我不识字,待外公烧好早饭,进房间喊我起床时,我一边套上衣裤,一边好奇地问:“阿公,木箱上写的是什么?”外公敲着樟木箱上的字,一字一顿地答道:“胡,健,侬。”我暗暗记下来。这是他老人家的名讳,是我最早认识的汉字。好多年过去了,那三个字慢慢地在我的心底生了根,揳入我的身体内,不再是单纯的汉字,而成了另一种意义。以至于现在提及外公,那三个字还在岁月的深处涌动,依然是热烈的蓬勃的。
怕黑似乎是孩子的天性。当倦鸟归巢时,天与地变得混淆不清,一不小心院子里的物件就失去了色调和形状。我吓得在屋子里乱窜。外公摸着我的小手说:“不怕,外公给你开灯。”说着他拉了一下门后的开关线。灯泡挂在饭桌的上方,玻璃球体散发出一种很透明的橘红,温暖地照着满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外公坐在饭桌的上座,我坐在他的旁边。记忆里外公是一个极其讲究礼数的人,认为守规遵俗是天地良序。一次,我大概是觉得上座的位置对着大门,敞亮,来来往往的人都尽收眼底,便抢先坐上去。外公见了立即撵我坐到原位,他说:“主就是主,宾就是宾,不可喧宾夺主,乱了套。”那时的我,懵懵懂懂,不是很理解外公说的话。如今细想,他在我家住的那段时间,就从不坐上座,而是把上座让给父亲。饭后外公照旧坐在门边抽黄烟。他抽不惯香烟,嫌它没有劲。橘红的灯光漫过了饭桌,漫过了外公,生出一层淡淡的烟岚。他嘴上含着一支长长的烟杆,整个人沦陷在烟岚里,如风化的雕像,一动不动。许久他摸出兜里的小铁盒,撮点烟丝塞进烟斗,点着烟后他一口接着一口地抽。偶尔他被烟呛着了,猛烈地咳嗽,左脸上一颗黄豆般大小的痦子猛烈地抖动,从痦子里长出来的三根长毛随之一颤一颤的。逢上村里停电,我们点亮煤油灯。灯芯被烧成灰,光晦暗下去,外公拿起剪刀把烧过的那一截剪掉。灯芯跳跃,吐出耀眼的亮光,我们的影子变形地映照在墙上。外公让我对着墙,伸出手掌,教我玩手影游戏。到了上床睡觉的时间,外公总是在火炉里留一块炭火,让我坐在边上单独烤一会儿。等他暖了被窝,才叫我脱衣服钻进热乎乎的被窝。
两年后,母亲生了弟弟,父亲突然着急要盖新房。外公卖掉自己的房子,凑钱帮衬父亲盖了房子。新房盖好后,外公和我们一同搬进新房,父亲安排外公和我住在一个房间里。在我们这个大家庭里,外公似乎习惯把好吃的都留给我,自己总舍不得吃。大姨和二姨来看望外公,带来的冰糖、橘饼和芙蓉糕,外公全锁在我们房间的柜子里。这些零食每次我叫他吃一点儿,他就说他不喜欢吃。当然他也不会把零食分给我的弟弟妹妹吃,最后都是进入我的肚子里。有一次我把芙蓉糕偷偷带出去,分给妹妹吃。妹妹吃完了不解馋,哭闹要我再给她。我去找到外公,央求他打开柜子。外公看了看我,不吭声,取出芙蓉糕,挑来选去,最后用手指头沾了一点碎末给妹妹。我至今记得,妹妹当时用怨恨的眼神看着外公愤愤地嚷道:“阿公真偏心。”
小时候,我喜欢吃鱼。那时家里没有池塘,吃鱼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我家屋后有一块低洼的水田,脚踩进去,烂泥埋到大腿根部。种两季的水稻肯定不行,父亲尝试着种糯谷。到了收割季节,整块水田的稻穗倒伏在烂泥里,颗粒无收。水田荒了可惜。父亲原本是想着把水田改为地,栽芋头,因为芋头耐涝,喜阴。外公却硬要将水田挖深,蓄满雨水,捉来数十尾草鱼和鲤鱼苗。鱼苗投放进去,他腾出心思把时间交付给了小池塘。天不亮,外公就起床挑着担粪箕到茶山割草。露水打湿他的裤腿,他腿上起了红疹子,痒得他整晚睡不安稳。出门割草,外公喜欢戴一顶草帽。彼时的我觉得他的草帽太神奇了,俨然是电影里的万花筒,能变出许多我爱吃的野果子。有时是一捧蓬虆,有时是一把地稔,有时是一些山楂。总之,他将山野长的果子都采摘回来,使我儿时的记忆弥漫着香甜的气息。或许是初夏雨水多的缘故,小池塘里的鱼一条条翻着白色的肚皮,浮在了混浊的水面上。外公去小池塘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他拎回尚未断气的鱼,放到井边清理。我蹲在他的身边,看他耐心细致地刮去鱼鳞,掏掉鱼的内脏。鱼泡和鱼肠子被他剔出来,放至一旁。在井沿的水沟边,他扯下一把野紫苏,双手使劲地搓着,直至汁液流出来。他把汁液翻来覆去涂抹在鱼的身上,沉浸其中不能自拔。我低声问:“阿公,这是干什么?”外公抬起头,脸上的痦子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他笑道:“给鱼泡澡。泡干净了,鲜味就不会被腥味盖住了。”还真是,外公烧的鱼,一点腥味都没有,轻轻吃上一口,那滋味真鲜。我父亲本是不吃鱼的,嫌鱼腥味重,但看到外公烧的鱼端上桌,必定会伸筷子。
贫贱夫妻百事哀。在贫困的年代里,收入少,家庭中延伸出来的小纷争极容易被放大,导致关系失和,小夫妻拌嘴便成了常态。外公的三个女儿,没有哪个让他省心。往往是好不容易摁下大女儿家的葫芦,小女儿家的瓢又浮上来了。外公一年到头都在往女儿家的路上奔波着。儿时,并不理解成年人生活的艰辛,更无法懂得外公忧虑的心情,一心只想着姨妈姨夫吵架,外公就得去劝架,我就可以跟着他走亲戚了。走亲戚多好玩啊。尤其是去大姨妈家,那些表哥表姐带着我满山追着野兔疯跑,我们还下河捉鱼、摸螺蛳。
七岁那年的春末,我留恋门前竹林里的野蔷薇花,把它采下来插进新长出嫩叶的竹枝,无意瞥见大姨家的二表哥骑着自行车进了我家的院子。我慌忙跑回家。果然是大姨妈和大姨夫吵架了。据二表哥说,大姨夫气得将家里的水缸都砸了。外公担忧大姨夫会伤害大姨妈,就摆手示意二表哥快回去。二表哥急匆匆地走了。外公走进房间,取下挂在墙上的礼帽。出门戴礼帽,是外公走亲戚的派头。我一见,便吵着要跟着他去。外公拗不过我,只能牵了我的手,出了村庄,沿着山间的小路慢慢地走。夜里下了一场大雨,小路被雨水冲得不那么好走。起初我还能迈着碎步磕磕绊绊地跟上外公的脚步。不一会儿,到了茶山,我走得心力交瘁,远远落在外公的身后。“快走,快走。”外公戴着黑色的礼帽,站在山坡上,焦虑地催促我。我不情愿地走了几步。鞋底沾了厚厚一层黄泥巴,每走一步,都要花掉我浑身的力气。我把鞋子脱掉,懊恼地扔入茶树垄里,心里倏然觉得委屈极了,眼泪哗哗流淌。那一刻,我觉得外公一点儿都不疼爱我。他之前对我的好,全部被眼前的不好蒙蔽了。外公看到我哭了,满脸挫败地走下坡。他为我捡回鞋子,在我的面前蹲下,并未责怪我,而是讪讪地笑道:“阿公心急了,都是阿公不好。”说罢,他背起了我。阳光的金线透过路旁返青的树枝倾盆而下,将山路逼得只能盛下外公蹒跚的脚步。茶山、田畈和远处的山峦,弥散着一种温暖的气息。我伏在外公湿漉漉的后背上,一路闻着他身上的烟草味和他的喘息声,先前胸中积聚的怨气烟消云散。
野蔷薇开尽,牵牛花在风中晃呀晃,夏天很快就过去了,我也进了垦殖场小学读书。每天早上,母亲发愁我的早餐要怎么煮才好。自幼我在外公的宠溺下,嘴巴刁,很挑食。母亲使出浑身解数做的早餐被我原封不动地倒进猪食桶里。我常常饿着肚子坐在教室里上课。外公担心我的身体吃不消,就到街上去买油子粿或是包子给我吃。倘若放学时下雨,外公必第一个出现在校门口。回家的途中,他生怕雨水滴到我的身上,不断地唠叨着教我打伞要看着风向,迎着风伞会被吹走,小心淋雨生病。读至四年级的时候,记得是冬日的一天,我们在上早读课。外公推开教室门探头探脑地张望。当他看到我时,掏出一个橘子笑着递过来。前排的一个男同学待外公走后,走到我的面前,高声嬉笑道:“风也大,雨也大,俊哥吓得抱住了阿公。阿公问,吃不吃橘子?”身旁的几个男孩哄笑着,齐声回应:“吃,吃,吃。”同学们的嘲讽如同一根根锐利的箭矢,射向我卑微的自尊。我沮丧极了,黑着脸踢翻凳子,将手中的橘子随手丢进垃圾桶。放学回到家,我饭也不吃,衣服也不脱,躺在床上生闷气。外公走进房间,掀开被子,关切地问我:“怎么啦?是不是病了?”他习惯性地摸了摸我的额头。我推开他的手,气咻咻地说:“阿公,你能不能别去我们学校了?我已经长大了。”外公怔住了,站在床边,惶恐地看着我。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的话语刺痛了他的心,却故意侧转身不理他。
显然,一个孩子年岁渐长后,总是避免不了要脱离大人支配的圈子。外公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后来,他真的就没有去过学校,开始热衷于侍弄花草。村庄里丢弃的破搪瓷盆都被外公捡回家,种上花草。他小心翼翼地哄着那些花草成长。没过多久,家里的院子挤满了很多花,香气扑鼻。天落雨,他生怕水珠淋坏了花草,把它们一盆盆搬进仓库。天晴了,他怕花草经受不起阳光的炽热,替它们撑开一把遮阳伞。有一次,我看到外公端着一盆石榴树朝仓库走去。仓库的门槛太高,他的一条腿费劲地跨进去,把花盆架在门槛上,再将另一条腿缓缓地收进去。外公不得不坐在门槛上喘着粗气歇息,稀疏的白发在风中格外显眼,宛如野地里的一蓬枯草。蓦然,我觉得外公老了。如此迅速,一如我的长大。他不再是母亲嘴里说的那个凭着一双拳力敌八个壮汉的英雄,也不再是我记忆里那个将一根扁担舞得呼呼作响的阿公。没有人能逃过“老”,外公亦如此。
我清楚地记得,一九八五年年末,外公去婺源探望他的弟弟,摔了一跤。父亲把他接回家。最初外公还能拄着拐杖在村庄到处转悠。他情绪好的时候,会和我们坐在饭桌边吃饭、闲聊。但更多的时候,他举着拐杖追着母亲满村庄乱跑,数落她的良心被狗吃了。他老是疑心母亲会在他的饭菜里下毒,就以恶毒的言语谩骂她、责难她。更令家人难以启齿的是,他不止一次脱光自己的衣服,一丝不挂地出现在村人的面前。父亲和母亲无计可施,只好把外公关在房间里。他挥动拐杖砸房门,在房间里像狮子一样嘶吼。声音传得很远,连隔壁邻居都受不了。渐渐地,他不愿意说话了,每天躺在床上,朝着窗户的方向望去,不清楚他在想什么。母亲端饭给他吃,他吃了两大海碗。但一盏茶的工夫不到,他开始叫嚷饿,好像他的肚子里狂奔着一头饕餮。
外公摔成中风偏瘫是因为他有高血压。早在几年前,外公身体不适,检查出有高血压的毛病。外公的一个颇通医术的朋友教他多吃点蜂蜜。外公便在屋后养了几箱蜜蜂。蜜蜂喜欢聚集在压水机上爬来爬去。一天早上,我急着洗漱,遂挥手驱赶蜜蜂。几只蜜蜂朝我的脸上飞过来,我慌得抬手胡乱拍打,陡然觉得手背有如被针扎似的疼起来。我惊叫一声,扔掉手中的脸盆。我察看自己的手背,被蜜蜂蜇了一下,肿得像是发酵过的馒头,火烧火辣地疼。外公端着一盆清水过来,用肥皂帮我搓洗了几遍。之后,外公怕蜜蜂再蜇我,就将那几箱蜜蜂送给邻村的朋友喂养。我时常想,是我被蜜蜂蜇了,致使外公养不成蜜蜂,要不然外公多吃点蜂蜜,他或许就不会摔跤,就能免遭这样的痛苦。
一九八六年七月二十七日,傍晚我端饭喂外公。外公和往常一样吃了好多饭,仍旧喊饿。父亲说想给外公洗澡,可外公是习武之人,尽管疾病缠身,力气却大如牛,父亲一个人给外公洗澡,实在够呛,让我叫表舅家的大表哥来帮忙。我跑到表舅家,把父亲的原话复述了一遍。大表哥放下饭碗,来到我家。我想着表舅家不远的一个池塘里开着红莲,采几支插在瓶子里,说不定爱花的外公看见了会很高兴。我记不清在池塘里采摘了多少支红莲,只记得自己的小腿被蚂蟥叮出了血。我拿着红莲回到家天已黑透了。父亲站在门口,没有拉亮屋檐下的灯,我以为父亲是要责问我晚回家的事,就把手里的红莲藏在身后,不敢吭声。父亲沉默着,似在思索什么。良久他压低声音对我说:“你阿公走了。”父亲给外公洗澡的时候,外公靠在他的肩膀上,身子挣扎了数下,喉咙里发出长长的叹息,头偏向一旁。父亲唤他时他已没了回应。
外公走得很安详。他在人世盘桓的最后时日里,忘掉了一生诸多的苦难和悲欢,没有了挂碍。弘一法师说:“亲人去世不来梦里或者很少来梦里,因为其界有规定,不可以没有缘由地靠近在世的亲人。人鬼殊途,他的靠近也会让在世的亲人生病,磁场受到干扰。所以不来梦里,是他们过得很好,不想让活着的亲人受羁绊。”如此说来,我感到有些释然。外公在我的生命中退场,并不意味着他永远离开了我。他在另一个世界里,透过云层,时时刻刻凝视着我,守护着我。
【作者简介】王俊,女,江西上饶人。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文艺报》《散文》《湖南文学》《美文》《安徽文学》《山东文学》《星火》《四川文学》《野草》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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