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的那一边

作者: 张世勤

谁能给我一把枪,让我把子弹准确无误地打回到一九四一、一九四二年那会儿去。

——题记

在一九四一、一九四二年那会儿,就是这么一条顿河成了分界线,河西被敌人占领了。敌人很快修起了一座高高的炮楼子,不断地往这边放冷枪。河东是根据地,已经转往山里的八路军还时常在这一带出现。那一年,奶奶青苗十七八岁,是一个青春气十足的女孩,两只眼睛像顿河的水一样清澈,逢人便笑,说话快言快语,对即将到来的危险和残酷毫无概念。她一直跟着父母在顿河岸林里放蜂、酿蜜,据说当年她的笑容比蜜还甜。战事已经紧张,但她却不愿意从岸林里撤出。她提出的条件是撤出可以,但要让她参军。她认为参军不难,因为她姐夫就是老四团三营的营长武杰,她参军不过是姐夫一句话的事,而且部队也需要人。为这事她多次找过姐姐青穗,最后的结果是让她在岸林里留下来。姐姐青穗交代她说这是任务。我小的时候,顿河这边的岸林已经非常浓密,那些当年被炮火损毁的地方早已被郁郁葱葱的灌木丛所淹没,整个顿河流域已经失去了那场战争的印记。我自认为那场逝去并不算久远的战争与我无关,我的童年已经天下太平、无忧无虑,大人们去地里干活儿,小孩子们去学校上学,村庄安详静谧,炊烟袅袅,鸡犬相闻。或许是遗传了奶奶的基因,我从小就对顿河这片岸林充满了喜欢,喜欢那高高的大树、那长长的青藤、那碎碎的鸟鸣声、那纵横交错的枝杈间不时摇曳下来的斑斑阳光。当然还有那个长年住在顿河岸林里,喜欢讲故事的半屁股叔。

奶奶问过我:“小镢头,你真那么喜欢顿河的岸林?”我说:“是的。”奶奶问:“是你一个人去的吗?”我说:“不是。”奶奶又问:“那还有谁?”我说:“有小葱花、小黄瓜、小青藤、小油饼、小磨棍、小镰刀、小锨把。”我的这些小伙伴当然都有学名,但跟奶奶说学名她不一定能对得上号,说他们的小名奶奶全知道是谁。奶奶说:“不过一片树林子,你们去能做什么呢?”我说:“捞鱼摸虾。”

顿河里的鱼虾很多,它们成群结队、自由自在。细高挑的小锨把,手指特别长,善于摸虾。瘦得像月牙一样的小镰刀,习惯在水岸相接处摸螃蟹。螃蟹有大有小,碰上性子暴的,会把你手指死死夹住,几天过后,手指还是木木地疼。胖墩一样的小磨棍一直是捞鱼摸虾的主力,无论是在水里,还是在岸上,就数他底盘稳当、沉得住气,也舍得下力,每次都把自己抹成个泥猴子。女生们是拾干柴的主力,小葱花向来袅袅娜娜,捡个柴火也跟绣花一样,脚步轻轻地挪动,手指轻轻地捏住,怀抱轻轻地拢着。小油饼吃得胖,脸蛋也是饼子形,贪吃,干不一会儿就得休息。倒是小黄瓜跟个假小子似的,大大咧咧,爬屋上树,利利索索。有了鱼虾,有了柴火,大家围在一起坐下来,开始烧烤。伴随着晚风吹拂,夕阳西下,河水片片泛红像帷幔一样荡漾,古铜色的岸林变得肃穆起来。

奶奶问我:“就只捞鱼摸虾吗?”我说:“我们还演电影。”奶奶好奇地问:“呃,你们还演电影?”我说:“是的,我们会把我们看过的电影中有意思的地方演一遍。”

演电影对于我们来说,绝对比捞鱼摸虾更有意思,甚至可以说这正是我们这个小团队的核心凝聚力。我们在岸林里演过《地雷战》。说实话,《地雷战》不太好演,主要是没法儿设置炸点,只能用嘴去弄响声,很难有好的效果。演《地道战》要稍强些,可以利用野猪坑道和一些灌木丛,人忽隐忽现,多少能整出一点儿出其不意的味道。还是演《英雄儿女》好,无论是英雄“王成”一个人坚守阵地,还是扎个小木筏子下到顿河里去抬“王芳”,都很过瘾。在我们这个小团队中,论漂亮小葱花第一,但她怕水,说看见翻滚的河水就晕。小油饼很想演“王芳”,但她沉,小锨把和小磨棍都不愿意抬她。大家愿意抬的是小黄瓜,所以小黄瓜演“王芳”居多。抬着“王芳”过河时,天上有敌机轰炸,水面上需要不断被炸起浪花,但这个问题好解决,由小镰刀负责往河水中不断投掷石子就行。

奶奶问我:“你们是不是经常见半屁股叔?”我说:“是的。”

奶奶说的这个半屁股叔,按说我们应该叫他爷爷,但村里人背地里都是“半屁股叔”“半屁股叔”地叫,我们小孩子也就跟着这么叫了。有时当面我们也会叫:“半屁股叔,忙啥呢?”这种时候,半屁股叔不但不恼,还笑眯眯的,仿佛他早已习惯了叫他半屁股叔,已经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半屁股叔真是个老顽童,我们演《地雷战》时,他为了配合我们,故意捂着屁股。小锨把曾调侃过他:“半屁股叔,你这半个屁股是不是被地雷炸的呀?”半屁股叔赶紧纠正,说:“咱们八路军埋地雷是炸日军的,怎么会炸到我呢!”

我们知道的版本,半屁股叔的屁股是被日军的大炮炸的。八路军把顿河上的石桥炸断后,日军被宽阔的顿河给堵住,气急败坏。听说有一部分八路军就藏在密林里,于是日军就往这片密匝匝的树林子里开炮。一块炮弹皮飞起来,正好把坐在树丫上看“洋景”的半屁股叔给掀了下来,于是好端端的屁股便只剩下了一半。半屁股叔自己是承认这个版本的,但有时他也会给我们说是狼咬的。我们可从未听说过顿河的岸林里有狼,但半屁股叔一口咬定说:“有!”并且强调,“原来还是一群呢,现在只剩下一只了,只是你们没见过罢了。”我们便问:“狼是怎么咬到你的?”半屁股叔说:“那是一只孤狼,平常很亲我,有一天它又来到了小木屋门前的空地上,找我要吃的,我说:‘我自己还没吃的呢,给不了你。’可是那狼不走啊,我又说,‘我这儿倒是还有俩屁股,你吃不吃?’嗐,没想到那狼也不客气,上来就是一口。”对这个说法,我们当然持怀疑态度。我们问过村里的大人们咱们顿河岸林里是否有狼,大人们说:“别听他胡说!”我们说:“可是,村里确实有人不止一次地听到过从顿河岸林里传出的狼叫声啊。”大人们又说:“这狼叫声十有八九是半屁股叔自己吼出来的。”这说法让我们更不明白,半屁股叔干吗要学狼叫呢?

奶奶说:“听说半屁股叔经常给你们讲故事。”我说:“是的。”奶奶问:“他都讲些什么?”我说:“那可多了。”奶奶说:“少听他胡说。”我问:“为什么呀?”

奶奶却不说话了。

一九八一年罗大佑作词作曲的校园民谣《童年》正火的时候,也正是我们童年疯长的时候。可惜的是,等这首歌传到顿河这一带时,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早十年传过来的话,我们一群小伙伴一定会集体高唱这首民谣,冲出校园。远在海峡彼岸的罗大佑也有跟我们相似的童年。这写的不只是他自己,这歌唱的也是我们。

夏天的下午,放学后日头还老高。小葱花、小黄瓜、小青藤、小油饼、小磨棍、小镰刀、小锨把和我,我们这七八个人经常结成一伙,一到放学,便沿着两边的庄稼地一路向西撒丫子朝顿河奔去。

我们本来还有一个小伙伴,他的小名叫小扫帚,但他家庭出身有问题,当年他爷爷是专门给炮楼子里的日军做饭的,给日军做饭,那跟汉奸有什么两样?!据说,当年河东的八路军和河西的游击队几次联手,想把日军的炮楼子给搞掉,但一直没能成功。其间有一种说法,说这事要怨小扫帚的爷爷,是他没能按照商定好的里应外合的细节去做,结果错过了机会。既然这样,我们自认为我们的小团体是一支革命队伍,那么怎么可能再跟小扫帚玩到一起呢?平时我们的活动地盘主要是村西的顿河岸林,小扫帚加入不进来,便只能一个人默默地去爬村东的顿山,对着山的那一边出神。小扫帚和小葱花是同桌,有一天他悄悄地把一本没有封皮的书塞给小葱花。小葱花一看便上瘾了,看完后给了我。我一翻,同样也是欲罢不能,看得惊心动魄。我看完后,立马给了小锨把他们几个。待他们几个看完后,大家一致的意见是演这个。为了演好这个戏,我们专门选了星期日,早早地去了顿河岸林。按惯例,许云峰这个角色必须是我的,但甫志高这个叛徒,大家不想演,最后好不容易安在了小镰刀身上。江姐这个角色显然只能从女生中找,小葱花娇俏柔弱,显然不适合,要说适合的人选那一定是小黄瓜,可小黄瓜执意要演一个特务,她说:“演女特务,可以扎个花冠戴在头上,漂亮。”那江姐就只能由小油饼来演了。大家不由分说,把小油饼逮起来,把她绑到了一棵树上。剧情大家都是知道的,就是不管怎么折磨,江姐始终不能交代组织上的事,交代了就不是江姐了。但不交代就得一直绑在树上,这事还挺难办的。按说还不到饭点,但小磨棍平时就是个小饭桶,这会儿竟说饿了。演许云峰的我,那时还没被“敌人”逮着,我说:“那这样,咱先回去,大家赶紧吃点儿饭,吃完饭再过来继续对江姐进行严刑拷打。”没想到在吃饭的时候,天降大雨,被绑在树干上的小油饼挣脱不开绳索,被雨水灌了个浑身透,直接昏了过去。好在巡林的半屁股叔发现得及时,把她救了下来。家人把她送去镇里的医院后,她一整天昏迷不醒,接下来便是高烧不退,嘴里絮絮叨叨,胡言乱语。小油饼的家人把我们几个惹事的家伙告到了学校,没想到演甫志高的小镰刀真成了“甫志高”,还没等“用刑”呢,老师刚一黑脸,他倒好,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盘给端出来了。不用说,老师狠狠地批评了我们。不过老师私下单独跟我谈话的时候,探讨的并不是小油饼被淋了个落汤鸡的问题,而是批评我们根本没吃透原著,对角色分配不准。老师说:“小油饼是谁啊?就她那副粗壮的腰身,那张有边无棱的饼子脸,那副好吃懒做的样子,哪里有秘密和坚守可言?她怎么可能演得了江姐?”老师特别强调,江姐是少有的英雄,不是谁想演就能演,别说小油饼,就是小葱花、小黄瓜也都不行。

这晚,放电影的又来村里了,片子是彩色电影《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四海镇只有一套拷贝,却要在顺村和顿村放映。顺村先放,顿村后放,两个人的放映组需要有一个人负责跑片子。

“一打”很好看,“二打”也很过瘾,不用说,“三打”一定会更精彩。但放完“二打”后,片场却骤然亮起了灯。此时大家的情绪都还埋在“西游”里,一时回不来,对突然亮起的灯感到格外刺眼。原因是片子还没跑来,所以只能等。按说那边的片子早已放完了,怎么还没跑来呢?

那时村里人并不懂得什么拷贝不拷贝,都是把拷贝叫作“轱辘”,一个拷贝就是一个“轱辘”。一般都是问放映员:“这个电影有几个轱辘啊?”一部电影一般都是四个轱辘,少时三个轱辘,多时五个轱辘,六个轱辘的很少见。《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这部片子的拷贝是正常的四个轱辘,我们已经看了三个轱辘,轮到这关键的第四个轱辘了,没想到却怎么等也等不来了。

负责跑片子的是组员小八。小八是镇上的人,在家族中行八,长得一副喜相,说话自带笑容,做事利落。大家都喜欢他,只要他一出现,就说明一场久盼不到的电影就要来了。

过去的农村,有电影的夜晚与没电影的夜晚,差别可不是一般大。当时的热闹自不必说,后续的话题也会一直延续,至少会到下一场电影的到来。但这晚的电影,大家却是在干巴巴的等待中黯然收场,一村的人全都怅然若失。

人们很快便知道了答案。片子迟迟不到的原因是,负责跑片的小八出了意外,自行车摔在了山梁上,人跌进了沟底,绑在自行车后座上的那盘拷贝,真成了轱辘,早已经不知道滚到了哪道山梁,滚落到了哪片树林,滚进了哪道河沟。

找到小八时,小八早已没了气息。大人们的唏嘘感叹可能更多停留在对小八的不幸遭遇上,可我们一帮小孩子并不太关心这些,我们关心的是“三打”到底是怎么打的。

那些天,我们都无心上学,每个人都跟着了魔似的,比如小锨把见人说不上两句话就要学着唐僧念紧箍咒。那两天正赶上老师头疼,有同学便向老师打小报告,说他好几次看见小锨把冲着老师,嘴里嘀嘀咕咕的,老师的头疼应该是被念紧箍咒勒的。小磨棍本来就胖墩墩的,这会儿说话时会故意发出猪叫声,甚至必须肩上扛把粪耙子,才能去上学。我呢,不用说,对孙悟空着迷——孙悟空简直是太神了,火眼金睛,七十二变,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那段时间,只要一放学,我们便往镇里跑,向镇里打听片子的情况,并且讨要说法,问什么时候能把“三打”给顿村补上。我们共同的感受就是,不补上这一打,下面的日子不好过。当时这部片子“热得烫手”,根本没有多余的拷贝,因此镇里的回复始终是:“会的,等着。”时间一长,结伴去镇里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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