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山上

作者: 赵树义

图腾

颜色呈灰白色,木纹清晰、流畅、深刻,油画一般。细细打量,墨色当归于时光,线条当归于风雨,笔触当归于记忆,尤其斜上方那片天光,无疑是遗落在童年的惦念。老宅大门凌空而立,青瓦、屋脊全毁,仅剩一副骨架,伶仃、嶙峋,却将“沧桑”二字演绎到骨头里去,俨然一个老戏骨。乍一望去似有些破败,却无法否认一个事实——秋阳下它依然是温暖的,却也有几分孤单,当然也愈显清奇。蓦然间,竟觉祖父站在眼前,又近又远,他手中那个旱烟袋在斜阳里轻轻摆动……

有燕子在房梁上筑巢,有麻雀在屋檐下垒窝,有夏蝉在梨树上聒噪,有萤火虫打着灯笼飞过半空,有蝙蝠冲进夜色扰动远处此起彼伏的蛙鸣……记忆沉落在儿时的池塘里,我和祖父、祖母、姑姑等亲人在这座老宅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偶尔想,如果不进城读书,我会不会做一个像祖父那样的农民,自给自足、自由自在呢?

老少三代,其乐融融,但祖父从未在我面前流露出任何亲昵动作,甚至很少抚摸我的脑袋。不过,我清楚地知道,祖父对我的爱就像门后那口水缸,任何时候都是清澈的、满溢的,就像村前那眼井里的水,甘醇、清冽,深不见底。祖父那双眼睛也清澈也看不见底,仿佛井里氤氲着四季的寒气,或因此,村人都惧他几分。其实,祖父是个慈祥的人,乐于助人,心中有大爱。祖父的慈祥藏在那张脸的背后,冷峻、瘦削,与头顶那条白毛巾构成一幅画,线条硬朗,好似后山那道崖壁。那幅画如今定格成一张黑白照片,摆放在父亲房间。我每每看到祖父奇特的相貌,就像看到屋脊上凭空而生的瓦楞草,心里总会莫名地生出几分讶异,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祖父从不戴帽子,也从未摘下过白毛巾。一年四季,祖父就让那条白毛巾系在脑后,仿佛两只耳朵,又似两只犄角。祖父话不多,很威严。小时候,我喜欢躺在被窝里偷偷看他扎白毛巾,他的动作干净利索,根本不用看镜子。除了冬季,祖父长年穿黑色或白色对襟粗布衫,背脊看上去不够宽阔,个子看上去不够高大,行动却极具爆发力,猎豹似的。祖父晚年哮喘严重,我至今仍怀疑他患的是肺结核或肺癌,但在当时,我对此一无所知。打我记事起,祖父从未离开过药罐。那时候,祖母每天都要为祖父煎草药。初始,汤色比草纸颜色深,慢慢地草纸被蒸气湿透,颜色几乎与药汤一个色调。我喜欢坐在火台上看着草纸慢慢湿下去、塌下去,好像在研究草纸皴染工艺似的。其实,我真正关心的是药煎好之后的吃的,那时候祖母几乎每晚都要为祖父做一小砂锅的揪片汤。记忆中我家有两只同样大小、式样的砂锅,只不过,砂锅里的内容则是一锅黄、一锅白的,而我的眼睛盯着的是那锅白面汤。白面汤很稠、很浓,上面漂着葱花或韭黄,很香。祖父每次都吃一半留一半,留的那一半是给我的。我知道祖父并没有吃饱。我知道,大我六岁的姑姑也盯着那半碗揪片汤,但白面太金贵,我可是长房长孙啊!

祖父大把吃药、大缸喝茶、大口抽烟,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劝,祖父的脾性从不更改——要么不做,要么做到极致。祖父没少挨祖母唠叨,每一次,祖母都是笑眯眯地说,祖父都是笑眯眯地听,那唠叨便被赋予某种特别的内涵。很多时候,咳嗽是祖父生命中的独奏,响亮、节奏感强,延续时间也长。祖父若是站着,会咳嗽到弯下身子;祖父若是坐着,会咳嗽到把脑袋埋到两边的膝盖中间。总之吧,祖父的咳嗽动静很大,村人听到祖父咳嗽,都会安静下来,那安静便做了祖父咳嗽的背景,就像流水是风的背景。如果正好在地里干活,那安静便被农具与土地或庄稼发生摩擦的“唰唰”声取代。每到冬天,祖父便咳得喘不过气来。即便如此,正月十五他还是要去舞一回狮子,过一把瘾的。祖母数落他一大把年纪还跟年轻人较劲,祖父只是笑一笑,自得其乐,意犹未尽。祖父是舞狮子头的,锣鼓声响起,绣球抛起,祖父舞动狮头,或翘首,或回顾,或匍匐,或摇头,举手投足都很精神,根本不像年过半百的人,更不像病人。老家舞狮子的道具都是就地取材,虽无楼台、无天桥,但有长短板凳、有方圆木桌,祖父纵身一跃,桌凳间高低翻飞,喝彩声四起,元宵节便有滋有味起来。祖父舞狮子的功夫曾名动一河上下。据他讲,他年轻的时候曾去潞安府参加晋东南狮子大会,获得过名次。我想,祖父体内一定藏着一个磁场,或者说祖父本身便是一块磁石,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实则元气充盈、男人味十足。

祖母常在嘴边挂着一句话:“做男人就要像钢刀利水。”祖父便是这样的人,但祖父从不与祖母大声说话。不柔则已,柔则似水,与平常给人的印象截然相反,显然是个矛盾体;抑或祖父身倚一座峭壁,脚踩一河流水。

曾祖父去世早,祖父十六岁自立门户,十六岁担任大队长,年纪轻轻便把家扛在肩上,也把村庄扛在肩上。那都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了,到我懂事的时候,祖父当了生产队队长。祖父干得最出色、任期最长的也是生产队队长。“农业学大寨”时期,我们生产队粮食产量年年位列公社前茅,祖父得的奖状贴了满满一墙。我是从那些奖状上认得祖父名字的,后来那堵墙上又贴满我的奖状。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事,等到我的奖状接续上祖父的奖状的时候,祖父已从生产队队长的位置上退下来。村里的土地承包到户后,乡人各自经营各自的一亩三分地,祖父便不再披星戴月去公社交公粮了,公社也不再给他发奖状了。当然祖父也没机会去县里参加“三干会”了。我的第一支钢笔也是我在小伙伴中的第一支钢笔,便是祖父参加“三干会”时买给我的礼物,让小伙伴眼红了很多年。

上小学前,我几乎是祖父的“跟屁虫”,只要有人来我家串门,我便坐在一旁当听众。祖父出门办事,也经常带着我。跟在祖父背后,我很自豪,似在证实乡人送给我的绰号——“赵家的少爷”。听说祖父要辞职,我有些难过。祖父辞了三次没辞掉,我感到欣慰,可祖父不再当生产队队长了,我还是有些难过。那年秋天,祖父坐在门前台阶上,喝大叶茶,抽旱烟。老支书坐在板凳上,喝大叶茶,抽旱烟。二人反反复复说着车轱辘话。太阳落山的时候,祖父心一软,答应再干一年。祖父身体大不如前。一年后,老支书看到祖父咳嗽的频率越来越高,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不再劝祖父留任,但他提出两个条件:一是由祖父推荐继任者,二是祖父当顾问。祖父不知道如何当顾问,老支书说:“教会继任者什么时候翻地,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间苗,什么时候除草,什么时候收割,最重要的是点拨继任者哪块地适合种哪样庄稼,一年种几季。把这些都教会了,你就不用当顾问了。”祖父摇摇头,笑一笑说:“种地还用人教?”接着还是答应了。

不当生产队队长那一年,祖父又当上生产队副业主任。其实生产队并无副业,只有我们村庄后面河沟里有几亩苹果树,就是个闲差。生产队这么安排,仅为生产队每年有理由给祖父记工分而已。可祖父并未闲着,天气好的时候,他赶着几头牛在村庄后河沟里转悠。或许是祖父在看守苹果园吧,偷苹果的人很少。不过祖父也假公济私。我进城读书后,苹果长成但未熟透的时候,祖父每天都会摘一个青苹果回来,放在抽屉里,等我回家吃。犹记得抽屉打开那个瞬间,青苹果上的皱纹比祖父脸上的皱纹还深,香味也极浓郁,抽屉里似乎洒了一壶老酒。老宅坐东朝西,夕阳从天窗上照进来,我看到祖父背对阳光的笑容比苹果花还灿烂。不,是比山顶上的落日还灿烂、还温暖,一副无边无际的样子!

其实,祖父根本不关心山顶上的落日。那一刻,他的眼里只有我。那一刻,他的目光就像一团篝火!

祖父是在最寒冷的冬天离我而去的!那是一九八一年,那年我刚考上大学。

进县城读书的前一天晚上,我刚刚钻进被窝,祖父便趁着父亲与祖母说话的间隙,坐在炕头,悄悄拉住我的手说:“如果城里人欺负你,你就回来。”我点点头,看见祖父的眼里闪着光。顿了一下,祖父又说:“种地多稳当啊,自己想吃甚就种甚,甚也不缺,比做甚都强。”在祖父的世界里,农民是天底下最好的职业,父亲当年外出读书,祖父便不以为然。我考上大学那个暑期,祖父不再提种地的事,但他的眼神告诉我,他对失去我这个“接班人”很失落,更不愿意让我去那么远的地方。并非不开明,年轻的时候,祖父赶着马车走南闯北,南下荫城、晋城,北上屯留、郭道,东到长治、邯郸,西去府城、洪洞,是跑过码头见过世面的。祖父赶车技术在当地数一数二,不愧是赵家的后裔——赵氏先祖造父便是周穆王的御用车夫,封地便在洪洞赵城。但我知道,祖父去洪洞仅为生计,并无朝拜先祖之意,祖父也不知道洪洞赵城便是老赵家的封地。更何况,在祖父的认知里,他的赵氏祖先一直生活在村庄对面的山庄上。年轻的时候,长辈欺负祖父,祖父便与他们决裂,第一个搬到现在的村庄里来住。讲起那段旧事,祖父嘿嘿一笑,有些狡黠地说:“他们跟我讲家法,我就跟他们论村规,我十六岁就当大队长了嘛。”是的,祖父不惦记先祖,却关心子孙,他只是舍不得我离开而已,但并未把这句话说出来。我考上大学那一年也是十六岁,只不过,祖父的十六岁是虚岁,我的十六岁是实岁。入学不久,祖父病重,我连夜坐火车赶回县城,又冒雪搭卡车赶回老家。昏黄的油灯下,祖父眼角挂着泪,嘴角堆着笑,一直紧紧拉着我的手,却不说话。想起进城读书的前一天晚上,而此刻,躺在被窝里的是祖父,坐在炕头的是我,我却不知道该对祖父说些什么,只是让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只能让祖父看见我眼里的光……

在家住了一个星期,冰天雪地中选好祖父的墓地后,祖父竟奇迹般好转起来。祖父可以下地行走、可以吃饭,只是咳嗽声比之前又弱了许多。我心疼祖父,却不得不返回学校。走到村口的时候,回头看着老宅方向,想春节放假回来的时候,祖父一定会像前些年那样,站在村口大槐树下等我回家过年呢。然而我错了,祖父终究还是未能熬过那个冬天。只记得那年冬天雪很大、很白、很冷,祖父离开的时候,我正坐在教室里考试。我神不守舍,考试成绩非常一般。祖父没让父亲给我拍电报,祖父未能见我最后一面。等我放寒假回家,进门看到相框里祖父一脸肃穆,泪眼婆娑中突然觉得祖父的面庞与古代某个图腾极其神似,可究竟是什么样的图腾,却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想。

村庄后有一道土崖,崖壁下有一排窑洞,最西边的窑洞里养着一群羊,有绵羊,有山羊,有黑羊,有白羊,样子都很温驯。或许太过于温驯,我从未把它们与图腾联系在一起。就像土崖上的草、花儿或酸枣树,我从未把它们与植物联系在一起。是啊,它们的样貌如此普通,我怎么会与神圣或生命联系在一起呢?

三十多年后,我走进太岳山,第一次在沁河边看到地地道道的太行山黑山羊。那时候我正在写《折叠的时空》,一有空便去沁源爬山钻沟。在路上我多次遇到黑山羊,并未在意。在羊舍,我与黑山羊结结实实打了个照面,不由得吃了一惊。

沁源的黑山羊与老家的黑山羊长得不太一样,前者食性杂,发育快,肉肌纤维细,肉质嫩,膻味小,氨基酸含量高。这些话都是羊主人讲的,他是我的师弟,也是学化学的。我只是笑一笑,并不关心这些。准确地说,我只是被那些羊的样貌惊到了:体态匀称,毛发光亮,双耳前倾,头部呈三角形。师弟见我盯着羊的脸看,以为我在以羊脸分公母,便笑着说:“角似镰刀的是公羊,角较小且向后上方弯曲的是母羊。”其实,我也不关心这些,更不关心他为什么离开省城跑到太岳山里来养羊。在那一刻,不论公羊,还是母羊,相貌都长得清奇。我被惊掉下巴的刹那,竟想起相框中的祖父,想起古籍中的羊图腾,祖父和眼前的黑山羊与神话中的羊图腾旋即自然而然地联系到一起。

不,是叠加在一起!

十多年前,我曾写过祖父,一板一眼,起承转合,用心,用力,好像每个字都烫手。或许是为尊者讳吧,使用字词或叙述时我一直小心翼翼,生怕有一丝一毫的亵渎。此后多年,我很想再写一次祖父,可每次打开电脑,都是默默发一会儿呆,又默默关掉。我不想像寻常那样去写祖父,也不想写一个寻常的祖父,更不想写一个不寻常的祖父。我想写记忆中的祖父,又不想写记忆中的祖父。我想写我爱的祖父,又想写爱我的祖父,更想写一个真实的祖父。我设想过许多种可能,否定过许多种可能,最终却发现自己一直在犯错——我所爱的祖父,便是爱我的祖父,还是真实存在于我记忆中的祖父。是的,祖父就是祖父,无须为尊者讳,无须为尊者闪烁其词,无须为尊者遮掩或修饰。最真实的那个祖父便是我心中的祖父,我心中的祖父绝无瑕疵!

是的,祖父便是我心中的图腾,无须他人认可,也无所谓夸张或不夸张、神话或不神话、情绪化或不情绪化。

就像此刻,我想起祖父,便想起黑山羊。想起黑山羊,便想起太行山。想起太行山,便想起老家。黑山羊其实是老家的符号,其实就是一座山的符号,那座山叫发鸠山,介于太行山与太岳山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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