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稻之城
作者: 杨中标一
有可能是新月,也有可能是残月,还有几缕月光从云缝里掉落下来,前前后后,三三两两,铺洒在这楼顶天台的稀泥之上。来自遥远的海上的风,不管是早到一天,还是迟到一天,只要能将这层浮着灰尘的水幔子轻轻荡开,第一粒种子就会迫不及待地顶破黄金般的稻壳,然后一激灵,抖落满身的泥水,冒出一个针尖大小的白芽儿来。
这是夜与昼交替的黎明。三爹知道,更壮阔更盛大的景象马上就要到来了。他清了清嗓子,扯了扯衣襟,很想把有些佝偻的腰板也扯直了。可在这三十三层还建楼的楼顶,没有人能看见他庄严肃穆的样子。三爹却执拗地认为,他能看见他的样子,水稻也能看见他的样子。
最先的一粒种子,是潜伏在泥底的水稻种子兵团派出的侦察兵。它刚一露头,三爹就以久违的神情注视了它,迎接了它。而现时有着近十万人口的左岭新城,已经没多少人还在意谷雨这个古老的时节。这个时节唯有三爹与一粒种子秘密接头,窃窃私语。种子得到三爹友好的暗示,于是朝稀泥里点了点头。刹那,成千上万粒种子像是接到集体冲锋的号令,纷纷拼出全身的力气,挣脱裹身的铠甲,以一种向死而生的决绝和绝境重生的勇气,从泥底发起了冲锋。那一刻,东方的一抹鱼肚白将现未现,不知是云还是雾,贴地弥散。准确地说,是贴着厚实的水泥隔热层弥散。白云或湿雾所到之处,抻开了一张浩大的朦胧的水幔子。白云或湿雾消退,“蚁军”显现,密密麻麻的白芽儿钻出稀泥,占领了楼顶一角。
三爹会心地笑了。吸饱了水分的白色“蚁虫”,身体渐渐膨胀。三爹抬头一看,东方的鱼肚白已经扩大到了天际,天光泄露。这一瞬间,有如接受神谕,数不胜数的白色“蚁虫”预备起,齐刷刷地往上一蹿,抽身长成了一株秧苗。再预备起,往上一蹿,除了保留身秆子的那部分嫩白,头顶统一地、齐刷刷地开始分叉,分成了两瓣浅黄的叶片儿。
观察一垄秧苗的生长,让三爹找回了底气。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稻农,而不是住在左岭新城的新市民。挺一挺胸脯,朝曾经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村庄耿家畈望去,树荫下的粉墙黛瓦早已消失殆尽,一马平川的尽头,日头刚刚冒出。三爹迟疑了一下,还没有来得及确认那个方位是不是耿家畈,只见日头往上一跳,跳出了地平线,跳进了他的眼窝子。好大一个太阳,比磨盘还大。立刻,天幕开启,白昼的强光让三爹睁不开眼睛,他不得不背过身去,逆光而立。等他再一回头时,蓦然发现天台上那些嫩白的浅黄的,竟在转身之间换上了一身新绿的新装。
这身新绿在三爹面前砌起了一道墙,将他挡在了另外一个世界,却又在墙内制造出了一些气息,故意去迷惑他、引诱他。三爹就地打坐,闭上眼睛,大口大口地吸气,并且一直憋住气,尽量不那么快吐出来。他把植物的清新、泥土的腐臭,还有禽畜的膻臊……总之是把一些有的或没有的气味统统憋在鼻腔里。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地舒出了一口长气。这气里只有气而没有味了,那些混合了村庄的味道,全部被他吸进肺里,沁进心里,渗进骨髓里。
三爹似乎满足而又不满足地从地上爬起来,朝天台门洞走去。他刚才扶地撑起的一双手上,沾满了灰尘。他拍拍手,要把灰尘继续留在天台上,等待一场雨,化尘为泥,好为将来水稻分蘖时再追加一次底肥。
大半辈子的劳作,让三爹的双手比一般人要粗糙、颀长,都快垂手过膝了。这样不成比例的上肢,不仅有碍观瞻,而且行动起来也似乎多了一截,平添不少麻烦。三爹干脆将双手朝后背一甩,左手右手很配合地交叉起来。如此这般,弯曲的后背既能驮起超长的双臂,双臂的重力又能压平脊椎的弯曲,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爹,你又一宿没睡?”不知什么时候,儿子铁蛋蛋已经站在了天台门洞处,本是关切的一句问候,却把三爹吓了一跳。三爹不搭理铁蛋蛋,侧身挤进门洞。本来他可以乘坐电梯回到自己家,但他更愿意走楼梯。从前村前的古牳山和这还建楼差不多一样高,自己一天能上山下山好几趟。三爹下楼约等于下山下到一半,累了停下来歇口气。婊子养的,到底是老了,爬不动了。婊子养的,还好意思问我睡没睡。三爹在心里骂个不停,他连自己都骂,骂儿子铁蛋蛋那是小菜一碟。不是吗?这个不着调不靠谱的狗东西,哪里知道老子睡不着觉的原因?
左岭新城竣工,农民准备回迁那阵子,三爹想着就要住进和城里人一样的高楼,也是整宿整宿地睡不着。他的祖传宅基地在耿家畈,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是土坯房,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砖瓦房,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是两层楼。如今拆迁了,就要住进摩天大楼了。三爹回想他这辈子,人生如住房,越住越高,越住越好。
没承想,住进新城的新鲜劲儿刚过,各种烦心的事儿接踵而来。新城的高楼长得都一个样,刚开始三爹记不住自家的楼栋,好不容易找到自家的楼栋,又担心人潮汹涌挤不进电梯。铁蛋蛋这个狗东西把好端端的一个新家搞得不伦不类,他是住舒服了,可老子一进屋就犯起愁了。比如客厅的电视机,那基本上就是一个摆设,三爹想看个新闻、听个老戏什么的,都不知道是要从机顶盒遥控器里找,还是要从电视机遥控器里找。家里的空调、冰箱、电风扇、洗衣机、扫地机器人……各种电器,各种按键,各种模式,三爹记住了这个,忘记了那个。铁蛋蛋却用无线网络连接了他的华为手机,人不落屋,十里百里,隔空操控。最气人的是,他还搞了一个智能马桶,坐上去冬暖夏凉不说,屙完了还不用手纸,用温水冲洗,热风烘干。这叫蹲了大半辈子茅厕的三爹情以何堪?又如何屙得出来享受得了?最最恨人的是,自从铁蛋蛋的母亲去世后,这个家就剩下爷儿俩老少两条光棍了,铁蛋蛋都三十好几了,连个媳妇都不肯找。有一天竟抱回家一个黑盒子,说这个就是他的媳妇,叫“小爱同学”。她能听懂铁蛋蛋的普通话,比如点歌、讲故事、回答问题、控制家用电器等,只要铁蛋蛋一句话,她都能乖乖搞定。但她听不懂三爹的左岭方言,无论三爹怎么吩咐,她总是娇声娇气地回答:“哎呀,你这个问题把我问住了,看来我要加强学习了。”搞得三爹常常生闷气,气得睡不着觉。
“婊子养的,这是造的哪门子孽啊?怎么搞回来这样一个媳妇啊!”多少次,三爹生完闷气,一个人爬上楼顶,仰天长啸。有时在深夜里,不管是冬天的冰冷,还是夏天的灼热,他索性瘫倒在水泥隔热层上,对着星星吹胡子瞪眼睛。那些星星还嘲笑他,也对他吹胡子瞪眼睛。后来三爹的心境慢慢地平和下来,他不再生儿子铁蛋蛋的气,不再生儿媳“小爱同学”的气,也不再生左岭新城的气。为了表示自己想得很开,他躺在天台上哼小曲,还伸出两只大手掌,就地打拍子,左拍一下,右拍一下,感觉这硬邦邦的天台,就像从前耿家畈的稻田一样柔软、亲切。
二
三爹是在前年的夏天,在这摩天高楼的天台上,发现长有一株水稻的。那是一只麻雀偷了别处的稻田里的种子,在飞越左岭新城的途中,将一粒良种遗落在了天台隔热层的缝隙里。雨水和灰尘成就了一粒种子,种子诞生了一株水稻,水稻邂逅了三爹。三爹一眼就认出这是一株杂交的猫牙香稻。两年以后,由一只麻雀带来的一粒种子,孕育了成千上万粒种子。三爹很想感谢那只麻雀,但在左岭新城,已经很难见到麻雀。有一天,三爹站在三十三层楼顶,朝耿家畈的方向眺望。他总是这样,朝那个方向眺望,那里曾有大片的田地和时而轰然飞起、时而骤然落下的麻雀群。只是现在田地被机械推平,立起了钢结构塔吊,围起了建筑围挡,麻雀和闲杂人等被禁止入内。三爹隐约感到,又有什么项目就要开工了。
建厂是迟早的事情。早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三爹还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时,村里就盛传要建化纤厂。在三爹的印象中,确有一批专家搬动大小箱子,在耿家畈周围勘察过地形。三爹好奇地问村里大人那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大人告诉他,箱子里装有铁砣子,专家拿它来测量地壳的厚度。一般的地方只能承受两三个铁砣子,再往上加,铁砣子就会摇摆不定,说明此地地壳较薄。但耿家畈能承受五个铁砣子,表明地壳较厚,适宜建厂。小小年纪的三爹觉得大人扯淡,几个铁砣子都能压得地壳抖动,那仪器箱子岂不是会把地压塌了?大人们一脸窘相,朝三爹的小脑袋拍了一巴掌。“问那么多干吗?你好好读书,将来进厂了,不就晓得了?”读书对三爹来说,就像要他的命,让他难受得很。不过那个学期,班里突然来了好多大龄女生,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和七八岁的三爹一起读书,很搞笑的。三爹后来才明白,这些女孩子都是来补习文化的,准备将来进厂当工人。那时农村女孩不读书或中途辍学的居多,建厂燃起了家长和她们的新希望。没想到一年后,专家撤走了,建厂的计划泡汤了。
工人没有当成,三爹却收获了爱情。三爹小学没毕业,家里就给他定了一门“娃娃亲”,对象就是那个重新辍学了的插班女生。成年后两人依照农村的规矩交往着,直到适龄结婚。后来儿子出生,越长越大,越来越调皮。三爹联想到从前村民口中的“铁砣子”,干脆唤儿小名“铁蛋蛋”。这会儿,三爹心想,那么老实忠厚的一个女人,怎么生下了这么一个不靠谱的儿子?他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耿家畈的方向,好久才回过神来,铁蛋蛋母亲的坟被推平了,骨灰迁去了八叠山。四十多年以后,说建未建的工厂终于落地成真,可铁蛋蛋的母亲就那样走了,不再属于耿家畈的人口了,当一个留守的孤魂都不够格。
三爹多少有些伤感。一挪步,楼顶的秧苗摩挲了他的足踝。他又有了走在耿家畈田塍和地埂上的感觉,那是一份关于植物疗法的日常使用清单。这个季节,就有垂序商陆、酸模叶蓼、一年蓬、草木樨、打碗花、野豌豆、插田泡、辽藁本、苣荬菜、灰菜、川芎……它们有的是能治病疗伤的药材,有的是能充饥饱肚子的野菜,有的是能解馋解渴的野果子,更多的还是能治愈眼睛的风景。
一只麻雀从天空俯冲下来,在三爹的眼前划了一道黑色的闪电。它紧接着闪电般掠过蓊郁的秧苗,检阅完大半个天台后,再侧身飞回天空。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提醒了三爹,真有一只麻雀在惦记着他,惦记着他的稻子。
三爹打望天空,想看清这只麻雀是打哪里飞来的,又要飞到哪里去。只见麻雀在天空旋绕一圈后,停驻在楼下道路指示灯的灯杆上。那里有一根横向的空心钢管,上面挂满了信号灯和摄像头,钢管的截面没有封口,留下了一个圆形的小孔。麻雀稳稳地站住,四处张望了一番,发现路上的行人以及楼顶的三爹并无敌意,于是放松警惕,一头钻进空心钢管里。三爹心想,时代变了,连麻雀都住进了密不透风的铁房子,能不憋得慌吗?又想千变万变,“麻雀落田要吃谷,人要吃饭”这个道理不会变。三爹俯下身去,认真查看秧苗的长势。秧苗像睡醒了似的,日夜不停地生长,快有一个拳头高了,再过几天就能移栽了。三爹扒开苗距,发现分蔸出苗旺盛,只是水深不够,泥层出现了裂缝。三爹抬头看天,天气晴朗。他苦笑着,感叹自己不是神仙,不能呼风唤雨。三爹准备晚些时候回家挑水。自从天台上有了秧田,他就时不时地回家挑水,给秧田抗旱。三爹不敢坐电梯,怕被人发现,只能趁天黑走楼梯,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像翻越古牳山一样,将种田的水挑到山的那边,山的高处。
“爹,你能不能不整这些没用的?实在憋得慌,整个老伴儿回家陪陪你,也比你种几棵稻子强。”不知什么时候,儿子铁蛋蛋又站在了天台门洞处,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除了喜悦和害怕,不屑与疑惑、厌恶与悲哀、乞求与难过,各种表情像川剧变脸一样,在他的脸上一一翻遍。
“婊子养的,你还说我?年纪轻轻的,不讨个老婆也就算了,工作都不要了?老子种稻子玩,也比你耍手机打游戏强。”
三爹想侧身挤进天台门洞,继续回家挑水,无奈铁蛋蛋气鼓鼓的,依然堵在那里,丝毫没有让道的意思。“耍手机打游戏咋了?手机耍得好,人生差不了;游戏打得精,生活才得劲。”
这个铁蛋蛋,和年轻时的三爹一模一样,读书不行,贪玩样样都行。他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一直在外地电子厂打工。后来,工厂降薪裁员的浪潮又把他打回了原形。最近,他宅在家里,主要任务就是吃饭、睡觉、打游戏。
三爹不跟铁蛋蛋怄气,转身侍弄他的秧苗去了。
三
它们比肩站在天台上,身高一拃多长。一拃多长就意味着在半个多月的时间里,稻种从稻壳中分娩而出,已由稚嫩的婴儿长成了青涩的少年。三爹准备好了,他找来了很多白色泡沫箱,帮助它们去完成一段从野草到水稻的神奇生存史和进化史。
白色泡沫箱是从农贸市场捡来的,箱中的黑泥是趁着夜色从耿家畈“偷”来的。三爹做事很谨慎。直接在天台上大面积种植水稻,容易造成渗漏,引发邻里矛盾。将水稻移栽在泡沫箱里,便于挪动,便于管理。只是那些黑泥,在耿家畈的田地上取土也算“偷”,因为那里现在是一家芯片工厂的建筑工地。
新城新生活让三爹发现了一个新的生活常识。社区在广场空地上开辟了晒衣场,一般的居民不会到三十三层楼顶上来。即使是发现了他在天台上种水稻,那也没什么好奇怪好指责的。他的泡沫箱栽培技术,既能节约土地,又能美化环境,还能净化空气。别说种水稻,即使是建个空中花园,造个空中游泳池,那都不算个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