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泪水的人
作者: 李庄张明宇眼睛干涩,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单位的办公桌上放着两瓶眼药水,家里的床头柜上放着的眼药水就更多了,有四五种牌子,没事张明宇就滴两滴,但不管用,眼睛还是又干又涩。老婆就说他:“你别自己胡乱治了,去医院看看吧。”
张明宇就去了医院眼科,各种检查下来,什么毛病也没有。医生摘下眼镜压在病历和检查单上,详细地问他工作环境如何、有没有接触过敏性物质。听他说完以后,医生说:“都没问题呀,也许是神经性的?”医生也不确定,好像是在自言自语,“眼药水就不要滴了,如果觉得眼睛还是干涩,滴几滴纯净水就可以。再观察观察吧。”他戴上眼镜,在病历本上写了两行字,递给张明宇后,就招呼下一位患者去了。
张明宇一看时间才下午四点多,就想,正好去看一下出车祸住院半年多的同事徐永。徐永高位截瘫,也不知道最近治疗情况怎么样了。于是张明宇就去了神经外科病房。
病房的门没关,张明宇就站在那看,医生正用小橡皮锤敲徐永的膝盖,问:“疼吗?”徐永的小腿没有弹起。医生又用针头扎他的脚心,问:“疼吗?”徐永摇一摇头,默默地流下了泪水,一大滴一大滴的泪水从胡子拉碴的脸上滚落……张明宇一看,就没进病房,转身悄悄走了,心想下次再来看吧,此时进去,彼此都会尴尬。说几句安慰的话,也抚慰不了徐永的痛苦——唉,徐永现在竟然渴求疼痛的到来。
其实,疼痛是生命的正常感觉,分为十二级,人在日常生活中疼痛超过四级就会影响身体健康。徐永出车祸前多么精神,有一段时间他最少有两个情人,一度与老婆闹离婚,现在终于消停了。张明宇想,那人的精神疼痛分多少级?他思考后的结论是:根本无法测量。
滴纯净水比滴眼药水好受一些,但眼睛干涩依旧。吃完晚饭后,张明宇陪着老婆看连续剧,最近这部热播的宫斗连续剧让老婆哭了好几回。他总是默默递上纸巾,老婆一边感叹,一边擦着泪水。年轻时,张明宇读小说、看电影时经常落泪,甚至一首小诗也会让他感动得流泪。他仰坐在沙发上,双手抱着脖子,看着老婆泪水涟涟的样子,发现自己已经好多年都没有被什么事物感动过了。
舅舅突发心肌梗死去世了。张明宇母亲去世早,舅舅对他视如己出。参加完舅舅的葬礼他就去了医院,他对上次那位医生说:“我哭,没有一滴泪水,纸巾一点儿都没湿,肯定是泪管堵塞。”
医生没说话,戴上眼镜,又用放大镜检查了一遍他的眼睛,摇摇头说:“你是没有症状,没有感觉。泪管堵塞后,泪液不能正常从眼睛排到鼻子、嘴里,就会流到眼睛外面。症状严重时,伴随眼睛红,甚至皮肤湿疹、瘙痒,你有这些感觉吗?”
张明宇摇摇头说:“没有,原来泪管堵塞是流眼泪?”医生说:“你确定你真哭了?”张明宇说:“哭了,我确定,只有哭声,没有泪水。”
医生问:“你哭的时候,感觉嘴里有发咸的液体吗?”张明宇摇摇头说没有。
医生摘下眼镜说:“病因不明确,可能是综合因素导致,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我看你就锻炼一下身体吧,平时多做做眼保健操,咱们试一试,怎么样?”张明宇说:“好吧。”
医生冲他一挥手说:“好,祝你早日流出泪水。”张明宇摇了摇头,又点了一下头。医生那轻巧的一挥手像扔掉一件什么东西。
最近几年,单位里开会很多。会议室不大,人都坐满了,空气就有些不好,张明宇觉得眼睛很干涩,还是老习惯,掏出瓶子仰着头点了两滴纯净水。台上正在讲话的处长看了他两眼,眼神里的意思是:干什么呢?不认真开会?什么态度?张明宇不在乎。他侧脸看着会议室关着的门。医院病房的门,医生走进去大多是不关的,特别是集体病房,因为种种原因空气不好,张明宇似乎闻到了病房里的气味。此刻,徐永的脸浮现在张明宇眼前:一大滴泪水从徐永的脸上滚落……张明宇想,徐永的眼睛一定不会干涩。张明宇心里竟然有些羡慕。
老婆已经睡着了,张明宇还没有睡,他感觉自己有件事情没做,想了一会儿想起来了,没做眼保健操。他认真地做完眼保健操,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早晨醒来,他打了一个哈欠,叠起被子,又做眼保健操。他的两根食指在眼角一刮,刮下两个胶质小球,滚到床单上。他捏起一看,粉红色,透明,水滴状,像两滴固体的眼泪。捏了捏还很有弹性,闻了闻没有异味。这是什么东西呢?他把这两滴固体的眼泪,放进一个空药瓶里。他去洗手间照镜子,眼睛外观和往常一样,他眨眨眼睛,依旧干涩。一定是这几天做眼保健操,刺激了眼睛,就分泌出这东西来,观察两天再说吧。
从此,每天早晨醒来,张明宇都会收获两滴固体眼泪。有时他也想拿着去医院化验化验,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但一想起那位医生说“祝你早日流出泪水”时的表情,他又不想去了,反正眼睛的症状还是和原来一样,只是干涩,又不疼不痒的,不去了。
老婆拿着化验单回来了,张明宇一看,上面打印着:“成分为蛋白质、氯化钠及其他微量元素,无病毒、病菌。”医生说从来没见过这东西,医生说:“可能是患者的精神压力很大,平时需要放松放松,也许就会痊愈的。”张明宇问:“那个戴眼镜的医生?”老婆说:“嗯,那个戴眼镜的医生。”老婆见他面无表情,就说:“你倒是说话呀。”他面无表情地说:“说什么?”
老婆觉得张明宇这一段时间不正常,他不爱说话了,也不去上班,老婆问他怎么不去上班,他面无表情。老婆说:“你说呀。”他半天才说:“我请病假了。”老婆说:“你没病呀,眼睛干涩就叫病呀?”他面无表情地说:“我有病,我不会哭,也不会笑了。我还不如徐永呢,人家的眼泪哗哗地就流下来了。”他说完后依然是面无表情。老婆就过来挠他痒痒,他还是面无表情,老婆就不轻不重地打了他一记耳光,他仍然是面无表情。老婆就自己哗哗地流眼泪了。
“为什么非得上班呢?人活着就是上班,徐永就是上班,我也是上班,别着急,人总有一天都会下班的。”他劝她的时候,话就多一点。
“去旅游吧,好多年没有出去溜达溜达啦,咱们就当再度一次蜜月!”老婆含着泪说。张明宇心里明白度蜜月是开玩笑,他和她已经一年多没有性生活了,她是想带他去大城市看病。他说不去,她愿意去就自己去吧。
老婆把他拉到了美容整形机构。美容顾问是一个靓丽的年轻女子,她彬彬有礼地说:“这位先生,您的眼袋和法令纹一定要去掉,看,鱼尾纹多深——祛皱吧,您一定是个很爱笑的人。我们保证您面部肌肉、神经和原来一样顺滑、敏感,绝对不僵硬。这是为您量身定制的美容方案,您看看。”张明宇面无表情,美容顾问有些尴尬,就把脸转向了他老婆。
老婆看完了那张A4纸,说:“哦,这些嘛,都没有问题,价格也不用太考虑。他的泪管经过多次检查没有堵塞,就是没有泪水,一直没有泪水,你们能治好吗?”美容顾问一听有些惊讶、犹豫,但还是很有耐心地听下去。老婆继续说道:“我只是……只是想,他手术后脸上,能不能有发自内心的表情——微笑、讥讽、愤怒,哪怕是痛苦也好。你看你们能不能……”
美容顾问面有难色,说:“这个嘛……已经超出了我们的业务范围,您还是去医院吧,去专业医院。我敢保证,在全国没有一个美容整形机构可以做到。您也是我第一次遇到的,有这种要求的客户。请谅解吧,这的确超出了我们的业务范围。如果您有美容上的需求,请您联系我。谢谢,谢谢啦。”
张明宇和老婆走进自家单元楼的电梯,两个人相对而视。他就转过身去,一看电梯间墙上的广告,正是这家刚离开的美容机构,他又转回身来。老婆说:“这不是医院治不了嘛,我就病急乱投医,想找美容机构试一试嘛……”他好像没听见老婆说话,依旧是面无表情。
从床头柜上拿起透明的玻璃药瓶,张明宇仔细端详,里面积攒了半瓶的固体眼泪,看上去好像是一些石榴籽。他举起顺时针摇了摇,固体眼泪围绕着瓶壁沙沙地转动,声音悦耳。老婆在身后继续说着什么,他又逆时针摇了摇瓶子,固体眼泪围绕着瓶壁沙沙地转动,声音还是那么悦耳……老婆指着阳台的跑步机说:“跑吧,一天十公里的任务还没完成呢!”她劈手夺下瓶子,边走边愤愤地说,“我叫你不理我,我叫你不理我……”她推开窗,就把瓶子扔下去。啪的一声,张明宇知道,瓶子在草地上的那块泰山石上摔碎了。他坐在床上面无表情,老婆继续叫喊,他干脆把脸转向墙壁,研究起墙壁上一道细细的几乎看不见的裂纹来……
领导和同事们来看过张明宇几次,他话不多,每次都问起徐永的情况,说徐永的泪水流得是如何畅快。领导和同事们有些尴尬,以后也就不来了。老婆常住娘家,偶尔回来他病情没好也没坏,自己的生活完全可以自理,一个人倒也清静。
有一天他站在窗前,突然发现泰山石旁长出了两棵小树。他感觉到一种莫名的亲切,马上下去,一看像是两棵一高一矮的金银木。他马上去物业问老刘。老刘说:“我们没栽金银木啊,泰山石边那两棵,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他点点头转身走了,剩下老刘一人站在那儿想:这个人会说话呀——但这些年才说过这么一两句。
从此,每天早晨、中午、黄昏,甚至夜里,都有一个身影站在窗前,凝望着金银木,隔着玻璃看着摇晃的枝条,叶子就沙沙沙地在他心里响起来……
张明宇加入了一个叫“无表情”的群,但也只是一直潜水,看着那些抑郁症、抠皮症、拔毛癖患者发牢骚和诉苦。有一天他在网上买了一把弹弓,本来他是想在体育用品商店买一把气枪的,但现在气枪已属于管制类武器,不让卖了。他上大学时是学校射击队的优秀队员。他握着弹弓铝合金的把手,拉了拉皮条,觉得很顺手,比小时候自己做的弹弓高级。他没有买弹丸,在冰箱里冻了一些桂圆大小的冰球。第二天那只白色泰迪犬跷起后腿,准备在金银木下留下“记号”时,张明宇发射冰球击中了它的后腿。它惨叫一声,打了一个滚儿,爬起来一瘸一拐地用三条腿跑了。
这几天,小区里没拴遛狗绳的狗,在金银木下均遭到了袭击,只是伤情不一。狗主们对五楼一扇窗户后面的身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这一天早上,当那只泰迪犬忐忑不安地来到金银木下,犹豫地跷起后腿时,惨叫声再次发出。埋伏在后面的狗主人,迅速上楼敲响了张明宇的门。他随即开门,面无表情地听完狗主人的质问,随即领着狗主人下楼勘查金银木下的案发现场,只见被击中睾丸的泰迪犬卧地不起,草地上只有一大一小的两摊可疑尿迹。仔细巡视了一遍,他摊开手,表示没有找到作案工具,对狗主人的质疑,也表示了理解。
他上楼时喃喃自语:“原来狗也是会流眼泪的,你看它一串串的泪水,眼睛下面的毛都被打湿了……”
在狗主人们争先恐后的电话谴责下,老婆回了两趟家。第二次带来了离婚协议书,他面无表情地在协议书上一笔一画地签下自己的名字。于是家里也清静了许多。
金银木结满了一粒粒深红色果实,在落雪的枝头分外艳丽夺目。那天下午一点多钟,张明宇看见三个小学生在金银木下有说有笑,每个人都吃了几粒果实,然后就背着与他们身体比例相比过大的书包蹦蹦跳跳地跑了。第二天下午,物业老刘领着两个警察,在金银木那儿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张明宇觉得似乎和自己有某种关系,就下楼去听。老刘说小区的摄像头拍到了三个小学生,他们每一个人都吃了金银木的果实。张明宇也点点头,一个警察问他看到了没有,他肯定地点头。警察说,那三个孩子吃了金银木果实,就没去上学,直接到了马踏飞燕广场,把三个书包像三个枕头一样排在水泥地上,躺下晒了一会儿太阳,就站起来,解开了上衣扣子,呼啦啦就飞起来,飞到马踏飞燕的雕塑上,在那儿说笑了一会儿,就向东飞去了。老刘说:“马踏飞燕有三四十米高呢,飞上去,这怎么可能?”警察说:“广场的摄像头和几个游客都看到了,真的,真的飞起来了。飞就飞吧,可是三个熊孩子,你们飞回来啊,这下往哪儿去找?连个影儿也没有,别处的监控里也没有查到,失踪啦。”另一位警察一直没说话,他手心里捧着几粒果实,一根手指慢慢地拨着,仔细地看。这个警察说:“不对劲,这个果实,不像是圆溜溜的金银木果实,而是一头大一头尖,像是水滴,或者是一滴泪。不行,我得带回去化验。”张明宇早就知道这金银木的果实形状像泪水,他在心里把它叫作固体眼泪,经过阳光晒雨雪打,它的颜色只是比自己粉红色的固体眼泪更红一些而已,捏起来一样富有弹性。
第三天下午,物业老刘拎着一把电锯来到金银木那儿。电锯的声音那么刺耳,张明宇赶紧跑了下来。可还是来晚了,矮一点的那棵金银木已被锯倒。张明宇脸上竟然有点气愤的意思,他一把夺过电锯。老刘一愣,说:“警察让我们把这两棵金银木处理掉,省得以后再出事儿。”正说着就来了一群麻雀,也不怕人,自顾自地啄食红灿灿的果实。张明宇拎着电锯上楼了。老刘叹了一口气,蹲在泰山石上抽烟。一会儿,张明宇抱着一棵幸福树,弯着腰,一步步挪下楼来。他一指高一点儿的金银木,老刘就又叹了口气,找了一把铁锨,帮他把幸福树从花盆里挖下来,又把金银木栽进去,然后两个人抬着金银木上楼放到了张明宇卧室的阳台上。老刘拿着电锯下楼了。张明宇给金银木浇完了水,就又站在窗前,看老刘把幸福树栽进了金银木的树坑。老刘一手拎着电锯,一手拎着铁锨仰着脸冲他一笑,他招了招手。老刘走了,他又下楼赶走了那一群叽叽喳喳的疯鸟,把金银木枝条上剩余的果实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