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园来客

作者: 郑金师

家里来了客人,是吴兆峰乡下的堂弟。他一进门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黎欢刚把女儿哄睡着,堂弟打了两个喷嚏,女儿受到惊吓,醒了,哇哇哭起来。吴兆峰走进卧室告诉黎欢,堂弟刚找到工作,今天到市区办事,没办成,就来雅园玩,要在家里住一晚。黎欢的脸立刻黑下来,想说不同意,可这哪里有她不同意的份儿?说不定还是吴兆峰主动叫他留宿的。于是她恨恨地说了句:“你的房子你说了算。”转念一想,气又上来了。

去年弟弟中专毕业,还没租到房子,想过来住几晚,以便在城里找工作。她和吴兆峰商量,吴兆峰说:“乡下这么近,回家不行吗?咱家就三个房间,一个放了杂物,一个是儿童房,将来要给孩子住的……”黎欢打断他,说:“那好,我让他回家去。”

她后悔为什么要妥协。这次吴兆峰没和她商量就让堂弟留宿,怎么不问问她的意见?于他,那是他的堂弟,他父亲弟弟的儿子。可于她来说终究是个外人,算是陌生人,让一个陌生人住进家里,睡在女儿的床上,她心里到底还是有些难以接受的。假如先问问她,和她说一声再应允下来,她也不至于生气。嫁给他这些年,关于房子的事,他做决定从不跟她商量。装修时,她想要一间书房,他却做成了杂物间。又比如买家具,他订了真皮沙发而不是她喜欢的布艺沙发。

哪能这样欺负人呢?她越想越恼火,只怪房子没有自己的份。是啊,房子,都是房子惹的祸,想到这里,她的泪眼蒙眬了。当初嫁给他,不就是相中他在城里有房子吗?要不然,她怎么会看上嗜好烟酒的他呢?她那会儿刚毕业,工作没稳定下来,人长得有模有样,一米六五的个儿,五官有三分像港星邱淑贞。干活儿也勤快,家里种点番薯,她也回去帮忙。赚的钱更是舍不得花,除去房租和基本的生活费,一分不少给了家里。村里谁家训孩子,总说自家孩子要有她一半就好了。要说有什么让她抬不起头的地方,就是她那贫寒的出身。

她是长女,一个弟弟患有精神分裂症,另一个弟弟还在念书。父母在家种地,每年台风和洪水少不了光顾那座村庄,家里的口粮偶有欠缺。她懂事得早,除了替父母分担农活儿,读书也刻苦,不干活儿的时候,白天黑夜都在看书,成绩自然名列前茅。为了供她上大学,父母放弃了对弟弟的治疗。另一个弟弟刚读完初中,他们就送他去技校了。

介绍人给她说他的情况,他端着铁饭碗,在城里买了房子,也有车子。多好的条件啊,多少人想嫁他,他都看不上呢。她说:“那为什么看上我呢?我也没有优势啊。”介绍人说:“你有文化,又是农村的,他爸妈喜欢找农村的儿媳妇,人老实、没心计,又好相处。”她苦笑了一下,看着他的照片出了神。那会儿他还没发胖,个子虽不高,样貌看起来还过得去。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蛋糕店里,她很意外他会选择这样的地点,后来才知道第二天是他妈妈的生日,他去订蛋糕,时间很充裕,便约她见面。是啊,他就是那样的人,以父母为重,就连相亲,也要迁就给母亲订蛋糕的时间。

他给的聘礼不多不少,是当地习俗里的中等水平,对于她家却是个可观的数字。 她劝父母拿这钱给弟弟治病,他们犹犹豫豫,迟迟不去医院。过了一段时间,她才得知他们拿去还她读书的债务了。

原生家庭让她充满负疚感,每当弟弟病情发作,她既惶恐,又愧疚。当他摔东西时,大吼大叫时,她拽住他,被他狠狠地咬了一口,那力道是前所未有的,两道深深的牙印刻进她的肉里。她疼得哭起来,气得大声说,她没有抢走他任何东西,是他命不好,不争气。弟弟瞪红了眼,趁她不注意时又抓起桌上的碗碟,往她身上砸去。每次回家,她的心情都十分复杂。生活的苦难烙进父母的眉头,他们变得木讷、迟钝,一年下来,没有几件事能让他们露出笑意,尤其当她毕业后,找工作接连碰壁,他们更沉默了。她多次想逃离这个家,毕业时也曾想过远走他乡,想到父母和两个弟弟,终究没忍心。

她和吴兆峰说起这些,一开始他安慰她,说当大姐的,要比其他兄弟姐妹承受更多不易,辛苦她了,以后有困难一起面对,她的事就是他的事。婚后她再提起家里的事,他却说:“你也结婚了,有了小家庭。小家的事都还没理顺,娘家的事能少管尽量少管,况且也不是你所能解决的。”

吴兆峰出去后,房门被关上,她的泪水被隔绝在门里面。女儿入睡后,房间里安静下来。她听到他堂弟说一些乡下的琐事,谁家盖了新房子,谁家的农田荒了,谁家有红白喜事。那些人她都不认识,事情却是熟悉的。听着听着,她的心中涌出一阵亲切感,似乎他堂弟是从她娘家过来的,带来了叔伯兄弟家的消息。

她心里顿时委屈起来,结婚三年,父母还没来过她家呢。她告诉他们,阳台上种了什么花,房间朝什么方向,夏天时晚风从阳台穿入厅内,多么凉爽和惬意,冬天时阳光从东面的落地窗照进来,暖洋洋的。他们只是笑笑。她提出带他们来家里看看,他们总以农忙为由拒绝她。她明白生病的弟弟才是最大的阻碍,他们放心不下他,也想保留她的体面。父母是明事理的,体贴她,不想给她的婚姻造成困扰。吴兆峰的堂弟想来就来,想住就住。她怨起他来,怎么非要来打扰他们的生活?她处于哺乳期,房子的空间有限,私密性也差,多少还是有些不便。看吧,今天他来住了,明儿还会有别的表弟堂妹,万一他们来市区办个事,也提出住上一两晚,那她怎么办?给女儿布置的新床和被褥,是她在这所房子里仅有的施展,色彩搭配、氛围布置,她都下了一番心思,如今住进了外人,她的审美、意趣被窥探了,她感到被冒犯了。

虽说心有不悦,她还是打起精神,努力去尽地主之谊。把孩子哄睡后,她出门买菜去了。鸡,排骨,鱼虾,牛肉……她买了很多菜,远远超出了三个人的食量,平日里她舍不得买这么多的菜。

节约的习惯是从做姑娘时养成的,婚后也难以改过来。为此,吴兆峰没少抱怨。二人的生活习惯有些出入,一个花钱大手大脚,一个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黎欢想明白了,婚姻不过就是换个住所,生活的开支从一个人的变成三个人的。吴兆峰的工资负责还房贷和车贷,她的工资负责日常生活开支。他还完贷款后还有盈余,于是抽好烟、喝好酒,隔三岔五和朋友吃夜宵。而她关注的是超市有没有促销活动,哪个牌子的纸尿裤便宜,空调开几摄氏度最省电。过去水电费、物业费都从吴兆峰的银行卡代扣,她提出用第三方平台支付更划算,一些代金券可以抵扣部分费用。渐渐地这些费用就摊到她身上。

吃晚饭时,黎欢把菜摆上桌,吴兆峰从酒柜拿出一瓶白酒,说要让堂弟过过瘾,将来被领导叫去应酬才能从容些。黎欢瞟了一眼,金黄色的包装盒,里面用软绸缎包裹着瓶身。疯了,她想,这得要多少钱。堂弟异常兴奋,吃了几块肉,连连夸黎欢的厨艺好,说要是天天能吃到她做的菜就好了。黎欢抱着女儿,心里很不痛快,自家弟弟从没有过这么好的待遇,倒让别人捷足先登了。她苦笑着,看着他俩边吃边聊,一点儿食欲也没有。

堂弟说:“现在找工作太不容易了,感谢峰哥引荐,我敬你一杯。”吴兆峰说:“这有什么?就是一句话的事。你们林总是我认识多年的好兄弟,你好好干,别出岔子,日后转正了得好好谢他。”堂弟说:“那是必须的,迟点儿我让爸整点儿土特产送给林总,估计城里人都稀罕这些。”吴兆峰摆摆手说:“不必了,他不兴搞这些,你也别告诉同事你们的关系。回头我组个局,请他吃顿饭就行……”

黎欢怔怔的,一句话也插不上。这事吴兆峰从没提起过,今天听来,她的内心又起了涟漪。喝过酒后,堂弟的脸红扑扑的,满面春风,丝毫不见刚出校园的稚拙,显得油滑,又有点儿世故。黎欢起了醋意。他和小弟年纪相仿,举着酒杯的手细皮嫩肉。而小弟的手,巴掌宽大,指节弯曲,干燥的表皮上刻着干劳力活儿的印记——布满疤痕和褶皱。

堂弟夹了块鸡肉给吴兆峰,说:“哥,你的房子地段真好,离我公司不远,等我上班了,在这儿住不碍事吧?”

黎欢的心揪了一下,她看看堂弟,又看看吴兆峰,二人都有些醉了。吴兆峰的眼神变得迷离,从口袋中摸出烟,刚想点火,望了望女儿,放下打火机。黎欢等着他开口,要是他点头了,她得重新考虑是否继续过下去。脑海中蹦出这个念头时,她吃了一惊。如今他堂弟闯入她家,她竟然产生如此强烈的不安感,连同这桩婚姻都让她觉得厌倦,疲惫感堵满每一个毛孔。

往事渐渐浮上心头。她想起婚后不久,一家基金公司在招业务员,这与她学的专业相契合,她也持有从业资格证书,就想投简历试试。吴兆峰劝住了她,说这行她干不来,要应酬,要有人脉关系,加班频繁,更重要的是,他们还没有孩子,当务之急是备孕生小孩。一番话了却了她换工作的念头。在他们家,只要他说一,她不敢说二。每年到他爸妈生日,他总要订饭店、订蛋糕,还将崭新的百元大钞藏在蛋糕里。单位发了节日礼品,也嘱咐要留着送到城西他父母那儿,仿佛生怕她偷偷带回了娘家。到了她父母的生日,他却在应酬,没完没了地应酬。

吴兆峰呷了一口酒,说:“你觉得呢?回头交上女朋友了,也把人往这儿带,那不成酒店了?况且就算我同意,还得问过你嫂子呢。”说完看向黎欢。

黎欢慌忙低下头,小声说了句:“公司没提供宿舍吗?”

堂弟说:“是啊,哥,要不帮忙问问林总,单位能不能提供宿舍。最好是那种单身公寓,我神经衰弱,住集体宿舍怕睡不着。”

吴兆峰摇摇头,说:“我看这事难办,你还是租个房子吧,要不了多少钱。”

堂弟哭丧着脸,咽了下口水,缓缓地说:“哥,小时候跟你去江边游泳,你先跳下去,我跟着跳,没想到水那么深,我的脚够不着地,呛了不少水,是你捞起我,把我拖到岸边。最近我脑海中老出现这个画面……不怕你笑,我一直在对标你。自从你跟伯父伯母搬到市区住,又去了省城上大学,回来考上公务员,买房买车啦,娶妻生子啦……我越来越跟不上你的脚步了。”堂弟叹了一口气,又说道,“还是你帮忙找的工作,我真的好没用……”

“你的酒量太差了,白白浪费我这瓶好酒。”吴兆峰拧上盖子,打断堂弟的话。

“哥,你比亲哥对我还好。我哥就是个王八蛋,娶老婆的钱还是我爸去借的。还是欢嫂子好,人好看,又善良,不像我哥的老婆,光彩礼就要去六万八千元。往后我娶媳妇,真不知道怎么办好。”

黎欢的脸一阵阴一阵晴,搞不清楚堂弟在卖什么关子。女儿开始闹觉,抓着她的衣服哼哼唧唧闹着。她站起来抱小孩走回房间,房门关上前听到堂弟问吴兆峰,能不能帮他在雅园租个房子。

入夜后,窗外一片昏暗,秋风从窗台飘进来,一阵阵的,寒意四起。不知谁家的阳台上传出宠物狗的吠声,断断续续的。还有草坪中暗藏的虫子,轻轻叫着。这感觉像极了乡下的秋夜。大约是秋分和寒露之间,秋收刚结束,谷仓充盈,家畜膘硕,夜晚躺在床上,内心也踏实。唯独听到狗吠声响起,才生出一丝忧虑,唯恐盗贼进了屋。有一回,黎欢望见窗外有手电筒的光不停闪烁,慌忙叫醒母亲,两人敲父亲的房门,三人到鸡舍里查看,数过鸡和鸭的只数,这才安心睡去。

又是一个秋夜,黎欢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母亲骂骂咧咧,嘴上说着难听的粗话,她被吵醒了。昏暗中,看到对面的蚊帐微微起伏,父亲喘着粗气,母亲发出难受的叫声,似乎承受着巨大的疼痛。黎欢吓坏了,把被子拉到头顶上捂紧,大气都不敢出,一直到父亲爬下床,走回他和弟弟的房间,她才敢偷偷拉开蚊帐望向母亲的床。

记忆的碎片一旦拼凑起来,许多往事就回到了聚光灯下。黎欢想那张老旧的木床、那个弥漫着蚊香的小房间了,最想的,还是母亲。女人生过孩子,会对“母亲”这个角色更敏感,心疼她的不易。想到弟弟们的将来,想到母亲的风湿病、父亲的高血压,她眼眶忍不住又湿了。可当年她不正是为了逃避这些,才匆匆将自己嫁掉的吗?说婚姻是庇护所,不过是生活压榨出的幻想罢了。抹完眼泪,黎欢想起餐桌上的残羹还没收拾。她给女儿盖上毯子,轻轻关上房门。

吴兆峰和堂弟两人不知去了哪里,直到她擦完桌子拖完地,又洗了个澡,吴兆峰和堂弟也没回来。这么晚了,他俩都喝了酒,能去哪里呢?黎欢担心起来,她拨吴兆峰的电话,提示已关机。她想打电话给他堂弟,才记起没有存他的号码,准确而言,她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出门也不和她说一声,这算哪门子夫妻?电话也关了机,莫不是鬼混去了?越想越气,她失眠了,气得浑身发抖。这时她看到屏风上的车钥匙,可见他没有开车出去。前几秒她还在担心他酒驾,这会儿心如同秋夜的风,凉了,萧瑟感灌满整个胸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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