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之城

作者: 安宁

我时常觉得济南是家常的、质朴的。

每天清晨,我下楼去吃早餐,在饭馆露天的方桌上,边喝一碗莹白的豆浆,边抬头看街巷上来往的路人。正是七点,阳光穿过高大的白杨,柔和地洒落下来。骑车的上班族,叫卖青菜的小贩,炸油条的师傅,搀扶着年迈的父亲出来呼吸新鲜空气的儿女,睡眼惺忪地背着书包去上学的孩子,全都在这条街上,踩着树影和晨曦,陆陆续续经过。

傍晚,沿护城河走上一圈,会看到烧烤摊的小贩,正忙着将架子支在护城河边上,热气腾腾地翻烤着各种肉串。男人们穿着背心,摇着蒲扇,趿拉着拖鞋,从四面八方拥来,在护城河旁边将马扎一放,打开趵突泉啤酒,或者接一大杯扎啤,就着一盘盐水毛豆、花生和烤串,然后天南海北、无边无际地扯开去。

黑虎泉边则拥满了人。有恋爱中的男女,双双将脚浸入池中,彼此拍打着水面嬉戏。也有附近的居民,拿了十几个水桶,对着石缝中的泉眼,接水回家煮了喝茶。更多的则是穿梭来往的外地游客,隔着一段距离,好奇地注视着这个古老又现代的城市里那似乎永不枯竭的喷涌的泉水。

但济南本土人自信满满,他们觉得这个城市比其他任何新兴的城市,都更有文化和内涵。就像一株秀气的水杉,怎么能跟一棵遒劲的法桐相提并论呢?去济南的老街上走走,外地人会欣喜地发现古诗词中“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意蕴。当然需要静下心来,像蒲松龄小住济南城一样,潜心去寻。假如人心浮躁,则只能看到春天满城飞絮一样的琐碎市井。偶尔避开喧嚣的大道,在某一条被忘记了的老街上,或者被城市忽略了的古旧小区里,你会发现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似的一小片空地,适宜发呆、静坐,或者放空自己。

离开济南之前,我去拜访一对住在动物园附近的年轻夫妇。我提了一篮土鸡蛋,送给怀孕的女人。女人温柔内敛,不爱言语,只微微笑着,听丈夫与我们闲谈。因为钱不太多,他们买了最顶层的房子,并将阁楼设计成能够俯瞰泉城风景的吧台。我记得女人悄无声息地做了一盘水果沙拉,我们坐在高脚凳上,边吃边听着夜晚动物园里传来的老虎低沉的吼叫声。我有些怕,担心他们无法入眠,男人却笑道:“多好,在城市里能与野兽一起入眠。”

一个星期后,便得知他们不幸出事的消息。两个人在夜晚的人行道上散步,一辆醉驾的卡车直冲过来,男人瞬间推开女人,当场停止了呼吸。女人昏迷了十几天后,最终被腹中八个月的孩子唤醒。随后的一两年,我偶尔会去女人的网站,看她写下的一篇又一篇怀念丈夫的文字。她固执地将孩子当成丈夫生命的延续,不肯听从公婆的建议,将孩子留给他们再嫁。

此后每每忆及这个城市,都会想起那个夜晚的虎啸,想起女人轻拌水果时,脸上流淌的幸福的微笑和男人曾经对美好未来的憧憬。

许多年后,我又途经济南。早晨七点在火车上醒来,看到这个城市正笼罩在氤氲的热气中,犹如蒸笼里的馒头。湿热的气息和着黏潮的身体,连同种种琐碎的记忆,混杂缠绕在一起,努力地将我唤醒。太阳隐在厚厚的云层里,空气闷热得让人无法喘气。

我走出火车站,坐上出租车,在司机浓郁的济南方言中,忽然有种流泪的冲动。就在那一刻,我终于意识到,这里已与我不再有任何的关联,它在我的生命中,彻底地成为一个记忆之城。

北京的外地人真多。

八里庄南里沿护城河一带,全部都是外地来的打工者。昨晚打车经过窄窄的巷道,看到他们在下班后真实的生活。房子破旧得看上去很快就要被拆除,想象中床铺应该是沙发搭建而成,靠门,与收来的破烂堆在一起,需要努力扒开东西,仔细辨认,方能看得清床上的被褥。出租车司机对我讲起这里居住的一户同乡,一家人做水果生意,一年可以挣到二三十万元。男人负责用面包车运输水果,女人负责在集市出售,而他们的独生子,后半生的指望,则负责吃喝玩乐,什么也不做。他们的生活是可以一眼看到底的横平竖直,毫无曲折,也了无悬念。不过是攒了钱,给儿子在老家娶个媳妇,媳妇或者在老家生养孙子,或者一两年后,成了旧人,过来挽起袖子帮婆婆忙,时间长了也就和男人一起成了自己父辈的模样,做了在北京城出售水果的小商贩。

护城河右拐,是一溜沿街的杂货铺,有卖五金的,有修三轮车的,有做棉被的,有售杂货的。见一个年轻媳妇,正和她的老公在支起的木板架上做一床棉被,男人缝棉被的样子有些笨拙,但也不乏熟练。一个买完水果的老太太坐在年轻夫妇店门口的马扎上跟他们话家常,说有一个邻居保姆,曾是他们的老乡,有和他们一样的乡音,人很善良纯朴。我喜欢这样素不相识的聊天,没有功利,也无面具,彼此打开,让一个陌生的人听听陈年的旧事。世界上谁会真心倾听你的心事呢?或许只有陌生人才会。也只有陌生人才会让你真正袒露内心的种种恐慌、担忧、疑虑、善意、真纯。而像我们一起来京城进修的同行,即便来自同一个省、市,也因彼此曾经有过芥蒂,或因职务级别的高低而生出隔阂,或怀着一些无端的刻意的疏离,反而无法真正地相融。

还看到一家店铺的门口,有卖葱的胖女人,一个本地老太太拼命压价,要少五毛钱购买,胖女人头也不抬,骄傲道:“不卖!”胖女人的胖儿子长得白净,却喜欢在葱堆上摸爬滚打,是个四五岁的男孩,一副不知自己在北京境遇的幸福模样。他将母亲刚刚摘下来的破败葱叶,全部堆到刚刚整理好的葱上,而后开心地爬上葱堆,等着母亲来训。果然母亲一回头看见,生了气,边呵斥他,边重新打理大葱。等我转了一圈再回来的时候,已经围了一群新的顾客,而胖女人的小儿子,则拿着一根长相颇似飞鸟的大葱,嘴里咿咿呀呀地快乐喊叫着什么,并做出飞翔的姿态。那根大葱,在他手里俨然成了一件艺术品,有纯白的身体、绿色的翅膀和一颗飞扬的心。我很想用相机拍下那个瞬间,又怕打扰了他的“美梦”,只能微笑着看上一眼,而后悄无声息地走开。

与这一溜杂货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对面刚刚建成的豪华高档小区。几年前我到这里的时候,这片小区的土地上还是和对面一样的杂货铺,而今只能通过对面的模样,来想象它过去的样子。一辆豪车里走出四个高挑的外国女孩,从高得有些让人眩晕的高跟鞋可以大致推断,她们大概从事的是模特之类的职业。其中一个女孩,叼着细细的女士香烟,走在不太平坦的水泥路上依然身姿优雅,只是她顺手将烟头扔到一处水洼里的时候,让人觉得有些电影里女特务的傲然。

阳光有些晒,我跑到住处附近的农贸市场里逛了一圈,决定以后想吃水果就在这里买,因为新鲜的富士苹果比我在超市里买的整整便宜一块五。北京真是一个卧虎藏龙、三教九流皆能生存的地方。我提着一大袋苹果,边走边想。

汽车一进入鄂尔多斯康巴什新区,一座座可以与纽约城相比的霸气楼盘,便以横扫一切的气势,征服了我。我怀疑中国所有顶尖的建筑设计师,都汇聚到了这个城市,像参加一场比赛似的,铆足了劲儿设计着自己的作品。而那些耀眼的明星,则在广告墙上,绽放着如花的笑靥,宣告着他们绕开首府呼和浩特,飞抵更偏远的鄂尔多斯的热情。

相比起气势恢宏的新城区,我更喜欢去老城区的街巷里走走。在某座“国际大厦”的后面,竟然是一排低矮的平房。它们像北京的胡同一样,有着细细长长的小道。小孩子在门口踢着毽子,老人们倚在墙根晒着太阳,男人们在街角玩着扑克,花朵越过矮墙,将芳香送给街角的邻居。这里混居着租住房子的外地小本生意人,和作为房东的本地人。他们从事废品收购、殡葬服务、货物运送、房子装修等工作。门口停着的车因此被划分为两类,一类是写满了广告和手机号码的小面包车,一类则是因开不进窄小的家门只能停在门口斜坡上的宝马或者丰田。在鄂尔多斯,宝马像出租车一样普遍,并不值得本地人艳羡。因此宝马车也自觉身价普通似的,在干燥的沙尘天气中时常蒙着一层尘灰。甚至有那么一辆,因门口的地势太高,斜斜放着,眼看就要翻过来了,却没有一个人心疼。即便如此,不得不赞叹的是,路灯、公厕、指示牌、温馨提示牌等公共设施,并没有因此而遗漏掉。这是一个很少会见到四处乱摆摊现象的城市,也是一个即便在促狭的棚户区,也干净清洁的城市,每一个细节都能看到环卫部门和治安部门的努力与负责。即便是只盛得下一两张桌子的凉粉店里,也贴着小区片警大红的照片。照片上片警的表情颇像明星,时尚而又光芒闪烁,且无一例外都亲切笑着,让我看了有些恍惚,以为走在片警高度负责的港片里。

吃完一份凉粉,在山西店主对本地有极好治安的赞叹声中,我走进夜色。小巷中的路灯很亮,车驶过来,行人会有礼貌地避让。敞开的门里会看到一两条黄狗,安静又无所事事地卧着。这是外人很难窥到的鄂尔多斯的夜晚,与灯红酒绿无关,与娱乐会所无关,与财大气粗无关,它停留在多年以前的小镇生活中,却又享受着这个城市因经济高度发展而带来的文明福利。尽管这个城市的书店不多,有着与豪华的商场、楼盘、公司暂时不太匹配的文化氛围,但我还是喜欢真正做到了施惠于民的开阔广场、免费公园、健身器材等完备的公共设施。还好,它在大肆扩张楼盘的同时,并没有忘记建设同样大气的公共场所,给予需要房子更需要散步的人们。

我在必胜客喝了一下午的咖啡,也领略了一下午本地人喝茶聊天的闲散生活,并通过自己的眼睛,确信他们的幸福指数并不亚于任何一个城市的人。甚至可以想象得到,他们在丰富的物质享受过后,依然过着相对保守的一日三餐的生活。晚上七点半刚到就停运的公交车,还有十一点钟已经人烟稀少的马路,大约就是鄂尔多斯人趋于保守生活的折射。

“微笑是鄂尔多斯的名片”,这是这座城市的墙壁上随处可见的一句标语。当我怀着好奇,打开曾经被媒体歪曲的鄂尔多斯的时候,我想我还是看到了这句标语背后的真诚。

二月末的成都,已是春天,但出门走走,湿冷的天气,并不比北方暖和多少。找了一辆小黄车骑行一段时间,手便有些冰凉。但白玉兰却早已在街头巷尾热烈地绽放了。簇新的叶子犹如一盏一盏空灵的灯,点亮了沿街的树。人家的屋顶上明亮的迎春花瀑布般倾泻而下,又在半空里带着惊讶,忽然间止了步。银杏树尚未发芽,但空荡荡的枝头已有了一抹隐约的绿意,在悄然流淌。山茶花在人家店铺的门口,安静地吐露着芬芳,如果俯身去嗅,那香气会让人一时间失了魂般,呆立半天。沿着护城河生长的菖蒲,最是旺盛,遍地铺排开来,它们冷硬的叶子,犹如剑戟,高高地刺向半空。

南方的美,在这时节,不可言说。氧气被充沛的绿意一遍遍洗涤,吸入肺腑,让人心醉。北方的大道上,此刻依然荒凉开阔,南方却行人如织,热闹非凡。这种热闹不是夏天挥汗如雨的稠密,而是恰到好处的暖和轻。走在路上的人们,信步闲庭般地,安静踱着步。巷子里的小狗一路顽皮地小跑着,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浓密的毛发里,散发着春天热烈的气息。

难得今天见到阳光,人们纷纷走出家门,喝茶或者去晒太阳。成都人对于阳光的热爱,许多人大约难以理解。但凡一出点太阳,大家就开心得好像中了彩票,呼朋引伴,赏花看水,轰轰烈烈,好不热闹。

南方似乎永远都是树木繁茂、生命力旺盛的样子。阳光一出,每片叶子都近乎透明,每个角落瞬间闪烁光芒。就在一片浓密的树丛中,我还看到几只小松鼠,衔着捡来的松果,欢快地在大树间跳跃奔走,那光亮的毛发,在风中熠熠闪光,犹如柔软的绸缎。行人纷纷驻足,仰头注视着它们,眼睛里含着笑,好像这几只可爱的精灵,是上天派到人间的使者。

再走几步,便见一株百年古树,竟被几株清秀挺拔的松柏密不透风地团团围住,犹如相亲相爱的一家人。道家讲,道法自然,大道无为,或许像草木一样吸纳天地精华,自由自在地活着,也是人类至高的生命境界。

走路累了,在附近小巷找到一家小店,点了骨汤抄手和云南过桥米线,竟好吃得让我立刻爱上了成都。小店质朴干净,正对巷子的走廊上还放了三张小桌,我靠边坐,边吃边看对面顺丰快递店的两个小伙子忙碌。一群穿了粉色制服,大约在足疗店工作的年轻姑娘,吃完汤面,嘻嘻哈哈说笑着走出。忽然间在这样烟火气的小店里碰到她们,我有些惊奇,继而心里浮上一丝温柔,似乎她们是弄堂里每日出入的邻家女孩,素朴洁净,又喜欢热闹,追逐时尚,但在一日三餐上始终保持了对父辈家常味道的热爱。

她们的说笑声渐远了,我才收回视线,看到老板娘附送的一碗汤,还有一碟泡菜。我因了这一碟可口的泡菜,爱上秋风拂面的成都的清晨,也爱上这天府之国长乐未央的日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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