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

作者: 土土

在家里,我最小,是家里唯一的女孩。我有两个哥哥,照理应该受宠才对,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大哥一直不太理我,还好比我大两岁的二哥对我非常好。

我上小学二年级时,有一天放学回家,在路上见二哥跟同班的一个同学打架。二哥比那个同学瘦弱,被那个同学压着猛捶。我吓坏了,一边喊“别打了,别打了”,一边去拉开他们。那个同学走后,我看着鼻青脸肿的二哥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打架呢?”二哥说:“他说你头发少,又黄,叫你黄毛丫头。”原来是这样!我说:“他爱怎么叫就怎么叫,理他干吗?你不比他强壮,打架要吃亏的。”二哥说:“我就是不能让人欺负我妹妹。”

小学三年级的一天放学后,我突然发高烧。我头痛欲裂,身体打战,脚底发虚。当时家里没有大人,二哥说:“我送你去卫生院。”二哥推出家里唯一的旧自行车,让我坐在后座上。二哥虽然瘦,但个子较高,坐在车座上脚刚好够着自行车的踏板。但他平时不怎么骑车,车技又不好,家里离卫生院十多公里,泥沙路坑坑洼洼的,车子有时候摇摇晃晃,我一直提心吊胆。上大一点的坡时,二哥力气不够,只好下车,推着车和我走。有一些路段,二哥不得不直着身子蹬车,人不是坐着骑,而是站着蹬了。我们急着赶路,在一个拐弯处,二哥来不及减速,车子一歪,我们连人带车摔倒在地上。二哥的手掌被磨破了一块皮,血染红了整个手掌。二哥扶起我,问我受伤了没有,我说没有。二哥在路边摘下一把药草,放在嘴里嚼碎,吐出绿绿的一团,敷在伤口上。血很快止住了,我们继续奔向卫生院。父亲闻讯赶来,办好手续后叫二哥回家休息。二哥却说要陪我。可能是太累了,他爬上同一病房的空床,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二哥成绩很好,在学校名列前茅。中考时,他的分数远超县重点高中的录取线。二哥收到录取通知书后,全家都为他自豪,父亲在跟村人说话时,声音也大了很多。谁都没想到,这年暑假期间发生的一件事,让二哥的人生来了个彻底的反转。

二哥和黄竹、林芎是初中的同班同学。一天早晨,三人相约上山砍柴,他们走到一处上坡路时,黄竹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说脚后跟被镰刀砍伤了。他弯下腰捂住伤口,血从他的脚后跟不断地冒出来。黄竹被二哥、林芎送到村卫生所。薛医生对伤口做了简单的处理,用纱布将伤口包扎起来,让黄竹的父亲把黄竹送到了镇上的医院。

事后,据二哥描述,当天黄竹走在最前面,他走在中间,三人之间都隔着一段距离。

几天后的中午,村支书不请自来。他进门后就说:“三个小孩上山砍柴的事村里知道了。黄竹伤得很严重,需要住院治疗一段时间。按常理推断,黄竹的脚后跟是你们家的小孩砍伤的。我来的目的是给黄家人传话,同时也跟你们协商一下。黄家人希望你家承担所有的治疗费用并赔偿一定的损失。”

二哥说什么也不承认是自己砍伤对方。他说,那天他跟黄竹保持有三米左右的距离,他的镰刀一直都紧握在手里,当时他没有留意黄竹的镰刀上有没有血。父亲带上二哥去林芎家了解情况,林芎的父母告诉父亲和二哥,林芎几天前就到城里的亲戚家玩耍了。

父亲一脸愁容,母亲整日伤心地哭泣,几天后竟卧床不起。二哥常常躲在角落里不知所措,他清楚并没有砍伤黄竹,可现在他百口莫辩,他认为是他给家里带来了灾难。黄竹的父亲告诉父亲,如果不赔一大笔钱,他们就要告二哥。

半个多月后父亲收到了开庭通知。为了省去律师费,父亲决定自己辩护,而原告却请了律师。原告律师认定是我二哥上山砍柴时用柴刀砍伤了黄竹的脚后跟。二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面对律师咄咄逼人的质问,他吓得瑟瑟发抖,但他仍然告诉法官他并没有砍伤黄竹。父亲在开庭前准备了一些材料,从多个角度说明不是二哥砍伤了黄竹。法官见原告证据不足,宣布休庭。

一家人怀着忐忑的心情等待第二次开庭。等待的日子充满了煎熬和痛苦。不久,第二次开庭通知书送来了。

母亲的风湿病每年一到冬天就越发严重,父亲和二哥去薛医生那里给母亲拿药。薛医生突然问黄竹事情的进展。父亲向薛医生讲了事情的经过。薛医生听后叹了一口气,他说当天他在清洗黄竹的伤口时,发现伤口是由下而上,而不是由上而下,由此可以断定黄竹是不慎将自己的脚后跟砍伤的,若是他人所为,伤口应该是由上而下。

在法庭上,父亲要求对方出示伤情鉴定的图片。图片上伤口的方向是由下而上。父亲把镰刀带到了法庭上,做了场景还原。父亲告诉法官,如此可以证明原告的伤是他自己所为。法官简短地商量后宣布,被告提出的虽然是推测,但根据双方所说的情况此推测是符合常理和成立的,因此法庭宣判原告方提出的事实不成立,被告无须支付原告任何治疗费用及损失费,一切费用由原告自行承担,诉讼费由原告支付。

尽管官司最后胜诉,但短短的时间里家里还是花光了积蓄,还欠下了一大笔钱。债主时不时上门催债,懦弱的父亲唉声叹气,不断吃药的母亲以泪洗面,看上去事不关己的大哥冷嘲热讽,毫无主张的我手足无措。村里人的冷言冷语也多了起来,都说二哥克了一家人。二哥虽不怕闲言碎语,但他认为家里陷入困境自己要负很大的责任。他决定不再读书,他要外出打工。爸爸、妈妈都阻拦他,他说:“我得去赚钱,要还债,要给妈妈治病,要供小妹读书。”

几个月后,在温州打工的二哥给我寄来了伙食费,还有新衣服和学习机,说是用工资买的。那是一件白色的毛茸茸的羽绒服,领子和袖口带着毛;学习机自带手柄,连接上电视机后可以玩游戏。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接触到先进的电子产品。二哥说他一切都好,鼓励我好好读书。

我一直对二哥的“一切都好”有所怀疑。那年高一放暑假的时候,我一个人登上了去温州的火车。根据二哥给我寄钱的地址,我很快找到了二哥打工的地方。二哥对我的到来十分惊讶,他来不及换下那身单薄而黑得透亮的厂服,连连对我说:“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来了?”二哥把我带到他的出租屋。这是单间配套的屋子,十二三平方米,进门左边是一张一米的单人床,床对面是一个简易的储物柜,储物柜紧靠着卫生间,卫生间门左边的窗台下放着一个铁架,架上面放着一个煤气单炉。

“你来也不说一声,我什么准备都没有。走,我们到外面吃饭去。”我不知道二哥的收入,但他会准时把钱打到父亲和我的账户上。债务慢慢地还清了,母亲的身体也得到了康复。父亲用二哥寄来的钱翻修家里的院坝,重建了猪圈牛圈,把漏雨的房顶重铺了一遍瓦。

到外面吃饭虽然方便,但要比在家里吃花更多的钱。我说:“二哥,我很久没尝你做的菜了。要不我们买菜回来自己做,这样有家的感觉。”菜市离二哥的住处不远,我们买了半只鸡、半只鸭、一条鱼和一把青菜。二哥手脚麻利,这几样菜一下子就弄好了。吃着二哥亲手做的菜,我百感交集。鸡鸭鱼都有了,这是不是二哥吃得比较奢侈的一餐饭?看他那瘦弱、营养不良的样子,估计他平时都舍不得吃这些东西。他一领到工资,第一件事就是把钱交给父亲,给我交伙食费。唉,二哥!在逼仄的空间里,我把美味和泪水都咽到了肚子里。

回到家后,我想方设法联系上了同村的一个伙伴,他跟二哥在一个厂里工作。我这才陆陆续续知道了二哥的一些事情。

我回来后不久,二哥患了急性阑尾炎,但他从未向家里人说起。动这个手术应该花了不少钱,可是他给家里的钱一分不少。我们竟慢慢地习惯了这种状态,以为二哥赚钱不是很难。

二哥最后还是辞掉了工厂的工作。他借了朋友一些钱,开了一家汽车配件零售批发店。他到每一家汽修店去跑业务,好话说完,笑脸赔尽。他常常请别人吃饭,自己的中餐却只是一瓶水一个馒头。大半年过去,店里的生意慢慢好了起来。

没想到,市场风云突变。新能源车如春笋般冒出,大有掀翻燃油车的趋势。燃油车纷纷降价,二哥原先进回来的燃油车配件堆积如山。车降价,配件降价,二哥没办法再坚持下去,他把积压的配件以超低价退回了厂家。

一切像是在做一场梦。二哥从一个雄心勃勃的小老板变成一无所有的穷汉,不知道他内心经历了怎样的痛苦。二哥原来谈了一个姑娘,已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姑娘见二哥的店倒闭了,毫不犹豫地离他而去。

这一切,二哥都没有告诉我们。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有时不能及时给家里寄钱,家里人竟也不太在意。

二哥穿梭在温州大大小小的工业园区找工作,但一些工厂暂时没有招人的计划。他不明白上天刚为他打开一扇门,为何又无情地关上。

二哥最终在一家玉器加工场找到了工作,据说收入还不错。这个时候,我的“线人”离开了温州,我再也得不到二哥的准确信息了。现在,我“瞎眼”了,只能通过微信跟他聊天。我劝他如果在外面过得不好,可以回老家,家里的条件比以前好多了,不少人在家里种植、养殖也过上了好日子。二哥说他回老家不知道能干点什么。我估计他心里还有在村里受到伤害的阴影。

我现在也走上了社会,我和二哥的人生像两条无限延伸的平行轨道,却又无形地交会着。

【作者简介】土土,女,本名李发霞,贵州遵义人,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山花》《福建文学》《椰城》《佛山文艺》等刊物。

责任编辑   蓝雅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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