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青堤

作者: 王海全

涪江从岷山主峰雪宝顶发源,一路汇集众多的山涧溪流,从高山峡谷奔流到丘陵地带,过平武、江油、绵阳、三台后,来到了诗圣杜甫笔下的“山连越巂蟠三蜀,水散巴渝下五溪”的射洪。过射洪市区二十多公里,接纳沈水河后,形成了水绕峰、岛环水的格局。站在江边的山顶观望,涪江绕过中间的小岛后,再次合流,一路山缠水绕、波光荡漾。往下几公里,涪江划出一个大圈,再次被江中另一座小岛挽留,江面陡然开阔,这个大圈弧顶对应的连片山丘处就是青堤。

二十多年前,也就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在青堤对面涪江西岸的柳树镇工作。初夏某一天,因工作需要坐渡船到东岸的青堤去。从渡口隔岸相望,对岸赭红色的山岩如一张张斑驳的壁画悬挂在半空中。仔细观望,从山脚到山体地势较高且冒顶的部位,游龙般左右延伸着一排枝繁叶茂、四季常青的黄桷树,宛如绿色长堤,又活像九节青龙摆舞。在浓密的树梢中,在扑闪的阳光辉映下,一幢幢庙宇的飞檐翘角探出了头,应了“黄栋九角似青龙”“五里长堤青龙舞”的美景。

青堤在汉代是古郪县所辖地,南北朝梁武帝时期始称“绮川渡”,归通泉县所治。平叛侯景之乱后,取人人向往清平世界之意,将“绮川渡”更名为“清平渡”。到唐代因河岸沿渡口上下遍植黄桷树,形成了上下青龙的自然景观。据传在青堤出生的目连和尚的母亲被唐王追封为“青堤夫人”,因此,就更名为“青堤渡”。

渡船“突突突”地响,江水轻拍着船身。站立船头,远山秀黛,漫江碧透,犹如身在画中。离对岸越近,岸边靠山脚下,一条绵延近千米、犹如匍匐的巨龙般的石脊就横亘在眼前。

这条石脊上分布着连片的、高低错落的、或圆或方的巨石。有的仰卧着,身躯平躺着伸向江面;有的孑然独立,仿佛在沉思一般……石面上斑驳、光滑而又圆润,使得它们看起来既坚硬又柔软。

这些巨石上几乎都有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孔洞,有的在侧面,有的在顶部……石窠中盛满一汪汪清水,投影着两岸的阡陌田舍,仿佛打开了涪江之眼。

摆渡的船工告诉我,这星罗棋布的石孔其实是古时候的“拴船石”,已有几百年的历史。

过去,这里经济发达,市场繁荣,商贾云集,是盐巴、煤炭、粮食、棉花、原竹、原木、铁器等物资进出口的集散地和交易场所,常停泊于青堤码头的船只达百余艘,丰水期可停靠百吨级大船等待物资装卸,仅船工就达一千余人。傍晚时分,这里舟船竞泊、灯火繁星,夜如闹市,有“誉满蜀中青杨柳,人欢马叫十里声”之美誉。

河边石脊上平坦的部位,三五成群的妇女在搓洗着衣物;渡口边挑着箩筐推着车的人们等待着过河。一条蜿蜒的石板路通向场口,抬头望去,一处处吊脚楼、一丛丛青瓦白墙掩映在绿色苍茫中。

场镇内,连绵的青瓦房高低错落,曲折的檐廊一眼望不到头,斑驳的石门墙、残缺的屋檐瓦当述说着古镇的沧桑。苍翠如华盖般的大树矗立路旁,间或从前后左右的房屋间探出了头,荫庇着古镇生生不息的后人。

渡口上面两座峰峦之间就是青堤乡人民政府以及场镇所在地,每逢单日,周边的乡民都要到这里来赶场,街上人流熙来攘往,十分热闹。临走时,朋友送了我一把当地纯手工打造的省优产品“青堤菜刀”,不无遗憾地对我说,要不是时间紧,真该带我去目连寺看看。此寺我早有耳闻,这与在中华大地传扬了上千年的目连救母故事紧密相关。我还知道享誉国内外的“铁水火龙”也诞生在这里。小时候,凡春节或其他重大节日总能看到它的身影。端详着手中刀刃锋利的青堤菜刀,我想任时光流逝,古镇所有的记忆都将割舍不去,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再去触摸这古镇的筋脉。

我对青堤的等待一等就是十多年。那些年有关青堤的话题炒得沸沸扬扬,听闻那里正在打造孝德文化和目连故里,和“铁水火龙”项目一起申报省级“非遗”。有一年春节,青堤推出了首届孝德文化节,要在青堤目连广场表演“铁水火龙”和川剧《目连救母》,我终于按捺不住,拉上几个朋友去青堤。

山弯路窄,好在平顺通畅。来到青堤,时候尚早,我和朋友直奔目连寺而去。从场口步行到渡口,再沿一条石板路拾级而上,就来到了半山腰的目连寺。过去这座寺庙叫“清平渡寺”,后人为纪念目连而更名。

目连寺中几座殿宇依山势纵向排列,可见三三两两来祭拜的游人。后殿旁边有条小路直通山顶,沿途草蔓缠绕,遮天蔽日。待气喘吁吁登上山顶,向西俯视脚下,山川开阔,有极目楚天舒之感。环顾四周,山峦起伏,松涛阵阵,枝头上间或飘下几片枯黄的落叶,似乎要向我述说目连的往事。

据传,南北朝时,目连和尚出生在青堤。目连出家后,为了救被打入地狱的母亲刘氏四娘,历经劫难,终于让母亲转世,自己则功德圆满,成了受人永世供奉的地藏王菩萨。这个故事还衍生出了佛教的重要节日——盂兰盆节。

目连寺也是目连文化研究会所在地,那里存放着各类研究目连文化的资料,我大多看过,对书籍中记载的几个与历史文化相关的地名以及那些老照片记忆犹新。下山后我按图索骥,遍访残存遗迹,找到了大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竖立于青堤镇口的“唐圣僧目连故里”的高大石碑、刘氏四娘之墓……似乎昭示着传说不假。

“目连救母”的故事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青堤人也对目连出生在青堤深信不疑。其实目连出生在哪里并不重要,佛教故事本身就有着演化的成分。故事中倡导人们勤劳、勇敢、向善才是根本。只要遵循此义,举目神州,哪里都是目连的故乡。

临近傍晚,我们前往青堤目连文化广场,那里正在演出川剧《目连救母》。有人说目连戏是中国戏曲的活化石,这话不无道理。一些古老的演出形式,一些失传的表演绝技、音乐唱腔、人物造型以及与演出活动融为一体的宗教仪式、民俗事象、纸扎烟火等,均能从目连戏中找到记忆。而川剧目连戏剧目极为庞杂,通常有《正目连》《花目连》和《大目连》之分,如果《正目连》加上配搭的《花目连》演够了四十八本,便叫作《大目连》,常常要唱上三天三夜。

夜色渐浓,戏台也终归沉寂。广场一隅升起了炭火炉,上面用坩埚熬制着铁水,鼓风机使劲地发出“嗡嗡”的声响。场外锣鼓声响起,一队鼓乐手伴着十多个手执宫灯、身着对襟小棉祅的妇女开始进场,走在前面的是手执“铁流星”的精壮汉子。待走进场中央,这汉子开始舞动手里的两头拴在一条长链上的“铁流星”,时而做“双星”轮式旋转,时而将“双星”抛向天空,时而上,时而下,时而左,时而右……

场内鼓乐急促起来,一条彩龙口吐火焰,从场外腾挪着进入广场。鼓乐更加激越,那龙在场内奔腾跳跃、上下回旋、左右环绕、前后翻身、内外穿花……此时,火炉里的铁水已熬得通红,场内队员用泥勺从坩埚里舀起铁水,斜向上抛出,铁水瞬间化为颗颗豌豆大小的细珠。再用手中木板迎着铁水颗粒斜向奋力一击,细珠顿时化为齑粉,在空中“啪啪”炸响,满眼火树银花、流光溢彩。

我好奇地问青堤何时有的“铁水火龙”。身边一位老人说过去青堤有很多铁匠铺,为船帮、骡马队打铁器,也打一些农具和菜刀这样的生活物资,还会外销到周边地区。那时,原材料稀缺,铁匠铺要回收废旧铁器重新熔化加工。加之,青堤耍龙灯的历史很久,在春节期间各大寺庙和袍哥社团都要耍龙灯,于是就衍生出了这融“精、险、奇”为一体的“铁水火龙”。

从老人并不完整的叙述里我似乎找到了答案,这从另一个侧面印证了青堤昨日的辉煌。一连几天,我满脑子里都是那翻飞的火龙,以及那铁水化作的漫天彩蝶。我想历史传说自然有它真实的成分,在信息比较闭塞、文化相对落后的古代,人们常常将内心的期许、对家乡的眷顾化为确凿的信念,而现实掌故也会与历史传说互为姻媒、相互攀生。

一年秋天,酷暑刚过,几个文友相约秋游,我脑子里又闪现出青堤的影子。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在县城里重大活动期间偶尔见过“铁水火龙”的身影,知道青堤已拆乡并镇划归沱牌镇(原柳树镇),我对青堤知之甚少,这不由得将目光重新凝视那片土地。

如今,青堤上下游的涪江上架起了两座桥,上游十公里左右是年初刚通车的瞿河涪江大桥,下游五公里处是几年前建成的沱牌电航桥,均可从桥上开车直达青堤。

车辆驶上沈水河岸边的公路后,开始颠簸起来。一路小心翼翼,只有那公路两旁的大树在静立。场口处冷冷清清,间或有车辆通过。越往里走,越沉寂得让人发慌。街上很多房屋都是大门紧闭,随地可见一些老房屋只剩下断壁残垣,仿佛不堪岁月的磨难。

我赶紧找来一老者询问。老者告诉我,电航桥修起后,青堤不再摆渡。拆乡并镇后原来乡上的学校也迁往他处。如今,青堤不再逢场,除了一些留守老人和儿童,年轻人基本上长年在外,“铁水火龙”也搬到了离此十多里的青龙村。

古渡口边,电航蓄水淹没了大片的礁石,哪里还有拴船石的身影?目连寺几乎看不到游人,只有间或撞响的晨钟暮鼓,目连广场野草恣肆疯长,满眼都是荒芜凄凉。

回去的路上,我久久不能释怀。曾经那么热闹的青堤,如今被人遗忘了。

我又怎么能找回失去的记忆,留住过往?我想起之前的那个老者对我说,政府正在招商,准备重建青堤过去的几处大庙,要重组戏班,落户几个文创项目,这让我内心稍安。我真的希望这座历尽磨难的古镇,有涅槃重生的一天。

【作者简介】王海全,四川射洪人,射洪市作家协会理事、秘书长。作品散见于《西藏文学》《青年作家》等刊物。

责任编辑   练彩利

特邀编辑    张   凯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