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老虎的个人史
作者: 王方晨在纸老虎王通心中,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已经很遥远了。当时,王通打心眼里喜欢一位同村姑娘,可这姑娘一直对他不冷不热。如果是另一码事,或许王通早就撒手作罢。不料他的拗劲儿上来,一连几年,死缠住这姑娘不放。
王通幼时有个绰号叫“鼻涕虫”,两只袖子擦鼻涕擦得亮铮铮的,可见他在村里人心中的形象不佳。刚刚步入青年时期的王通,还没有跟小时候脱形,再加上性子毛躁,那姑娘的父母就更加不赞成女儿跟他好。正苦恼时,他去济南参加表哥的婚礼。
他在济南,真是大开了眼界。他回来后,穿着他表哥送给他的一套西服和一双咧嘴皮鞋,有事没事都要在村子里笃笃地走来走去,那架势真像个干部。可他心上人的父母却对女儿发话啦,他们说:“去了一趟济南,就把骚蛋搁到头上了。这才是济南呀,要是去北京呢?这样的人,咱可要躲得远远的!”
王通不知道别人拿什么眼光看他。头两天也没人问他话,他还以为自己的风度把全村人都给镇住了,他们都还在发蒙呢。他依旧浑然不觉地在村子里晃荡。倒是一些与他年龄相近的人沉不住气了,一齐到他家听他神侃。
那位姑娘想着父母的话,再见到王通时,忽然不好意思起来,因为她一下子认定自己这样做是在不给王通好看。于是王通一张口约她,她就很爽快地答应了。
晚上,在村北的池塘边,王通神采飞扬地说了一通城里人怎样工作、怎样生活。那姑娘微笑着倾听,等他演讲告一段落,姑娘就哧哧笑着说:“瞧你瞧你,跟放电影一样。”
王通的灵感一下子调动上来了。“哎,对了!”他说,“我一说你就想到电影。”那姑娘说:“电影里演的不都是假的?”王通说:“以前我也以为电影里的是假的、哄人的。可这一去呀,城市哪里都跟电影里的一模一样,简直比电影里的还要好上几倍。”
那姑娘听呆了,王通又去讲大街上人怎样多。“最热闹的就是上下班的时候,骑车子的人黑压压一片。谁管谁呀,一个劲儿地骑就是,稍不麻利就挨撞。还别说,真有那么一次,我正要到马路对面商店去,左右两辆自行车就冲着我而来。小舅子儿!我那么一跳,就躲过去了。那两辆车子撞了个正着!”那姑娘笑着捂住嘴说:“看不出你还真机灵呢。”王通不以为然地白了她一眼说:“真看不出来吗?我的机灵劲儿不在脸上,在后脑勺子上。”那姑娘说:“我不信。”王通说:“不信,你来摸摸。”
王通低下头来。不知那姑娘当真是被他哄住了,还是已经对他动了心,她果然伸手摸了摸王通的后脑勺子。
这一摸不要紧,竟摸成了王通的妻子。
王通从很早就发誓,要让王凤梅幸福,而他的确也是这样做的。
从那个迷人的晚上开始,王通最大的愿望,就是一步一步地使王凤梅更接近城市。可是两人结婚不久,王通就遇上了不顺心的事。
王通在塔镇当临时工的纤维板厂濒临倒闭。本来他还指望过两年转为正式工人,好使妻子脱离农村,跟他享福。这下子可就把出路给堵绝了。工厂发不出工资,他索性不上班了,回家帮妻子种地。倒是妻子看不惯他的颓丧样子,经常在床上开导他:“种地有什么不好?村里都是庄稼人,也没见谁被烦死。我看种地比你在那破厂子上班强多了。一个月辛苦到头才赚四十块钱工资,凭这个也发不了家。”
王凤梅是村里有名的贤惠女人。受她的影响,王通便渐渐恢复了往常的快乐,每天跟她一同去田里劳动,把工具全扛在自己肩上。他们这样说说笑笑地走过去,让那些夫妻不睦的男人女人看着眼红。王通当了半个月本本分分的庄稼人。
有一天,一位工友找上门来,向他说起纤维板厂新发布的招贤启事。原来工厂积压了大批产品,才导致企业资金周转不开。厂领导被诉说生活困难的职工逼急了,就横下心,想出这个招儿来,许下谁要为产品找到销路,将如何如何给他发奖金的承诺,干得漂亮的话还要提拔他当销售科科长。
王通心动了,问清楚还没人敢应聘,不顾王凤梅阻拦,就去揭了榜。厂里老推销员都说:“等着看这小子砸锅吧。”
厂领导犹豫了。王通提上两斤烧酒,到领导家里鼻涕一把、眼泪两行地表了决心。领导就说:“好吧,就凭你今天的表现,你能当好这推销员。”
王通上车前,王凤梅从车站旁的小摊上,买来两串葡萄,给他装在包里,她红着眼对王通说:“就是把今年收下的棉花钱都给你赔上,我也不怨。”王通很感动地说:“你放心!花了你的棉花钱,我给你做牛做马,驮你一辈子,让你每天横针不掂、竖线不拿。男子汉大丈夫说到做到。”“呸!什么男子汉不男子汉的?听着怪牙碜的。”王凤梅扑哧一笑,转身走了。
王通就是在火车上吃着书包里的干粮、喝着不花钱的开水去新疆跑业务的。还别说,他真的把销路打通了,使纤维板厂起死回生。他曾打算拒绝接受他应得的大笔奖金,但还没等他表态,厂子里就议论纷纷,要求减免他应得的数额。他大为恼火,放弃了原先的打算,但仍旧只得到原来的百分之几。虽然如此,在他看来也像捡到了一座银行。当他把钱如数交给王凤梅时,王凤梅打趣说:“王通的鼻涕,大有用场呢。”他立刻板起脸来说:“少败坏我,没那事儿!”
再出差的时候,他准备带王凤梅到城里风光风光,王凤梅却坚决不同意,他就说:“也好,等我攒足了钱,就在县城边上买块地皮,把家搬过去,你也不用种地了。”王凤梅说:“好大的口气!不过,我真想住在城里。”王通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我这一辈子只是为了你和孩子活。”王凤梅说:“能有你这句话就行了,只要你心里有我,我吃糠咽菜也觉得是在蜜水里泡着。”
一晃就是两三年,王通的工作越来越出色,几乎次次旗开得胜。其他的推销员有的做得不好,便忍不住去探测他的诀窍。他又摆出牛哄哄的样子来,跟人家大谈诗词典故。
“我出个上联,你能对出下联,就保你在东北地区畅通无阻。”推销员在外地各有自己的领域,平时互不侵犯的。王通的活动范围是华北地区的某些地方。他出的上联是:“论古今,古今之事,从来如此。”那些家伙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半个词来,从此就暗暗打心眼里佩服王通了。
这几年,王通到手的钱,已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他不忘对妻子许下的诺言,处处留心,就在县城郊区公路西边,看中了一块地皮。但按照眼下地皮的市价,自己的那点积蓄还差得远,况且这样一点点地攒钱,不太过瘾。于是王通心生一计,年终工作总结之后,突然提出辞职不干,理由是长期跑外面生活缺少规律,腿也痛肠胃也作怪,家里还要照顾。别的推销员想起各自的苦处,也跟着添油加醋推波助澜。
厂领导知道王通的本事,无奈只好提高了待遇,并要给他妻子安排工作。王通当然知道在工厂当临时工挣不了几个钱,而老婆又怀着孩子,便不说自己不愿让妻子来,却大讲自己不能给厂子添麻烦,对领导的好意心领了,并“非常感谢”。
他孤身一人在外面打天下,胆子也练大了。不管是哄的还是骗的,王通到手的钱比以往更多了。他终于说服王凤梅放弃责任田,在县城附近租赁了两间房子。
那城市生活的图景,已经近在眼前。
从他们的新家出来,得再沿着护城河的土堤,走上一段路才到柏油路。
在通往柏油路的桥头,有一位南方来的女修鞋匠。
王凤梅穿的皮鞋,有一双只穿了一个星期就掉了后跟。王通想扔到河里去,王凤梅拦住了他,自己把鞋拿给那位女修鞋匠去修。王凤梅回来之后,才发现那女修鞋匠少找了她二十块钱,要去索回,王通就说:“算啦。你看她细皮嫩肉的,干这一行挣俩钱儿不容易。再说你去找她,她不一定会承认。”
当他再路过桥头时,用眼角瞟一瞟那修鞋女人,见她头上的白色太阳帽压得低低的,心想,她大概自知有愧,不敢看他。他正默默地想着,那修鞋匠就抬头招呼他了,并把二十块钱塞给他。走了好远,他心里还在琢磨这女人总在太阳底下晒着,为什么还是那么白净。
王通只用了一半积蓄,就买下了他看中的桥头旁的一块地皮,并盖了一座二层小楼。
天时地利,缺一样也不行。第二年县城大规模扩展,一下子就把他的小楼圈在了里面。这一回他们不是住在县城边上了,而是住到了繁华的商业区。虽然他们成了城市居民,但是没有城市户口,所以也只能称得上准城市居民。
王通一心想着攒钱,出差时干着分内的事儿,也捎带着转手倒卖别的东西。在王凤梅的提议下,他们开了一爿小商店。这时候村上的人都知道他发了,他哥哥常来揩油,希望得到他的提携。他顾念手足之情,就让一个侄女在小商店当售货员。可侄女使他大失所望。他每次到小商店去,就没见她的那张嘴闲过。即使在说话的时候,她的嘴里也是嘎嘎嘣嘣地响。他很不客气地说过她两次,她便收敛一些。几天后,他哥哥来找他了,当面责骂他如今发了财就嫌弃他们。两人吵了起来。一怒之下,他就把侄女赶了回去。
王凤梅一个人又管家务又管卖货,忙得不轻。他想到了桥头上的那位女修鞋匠。他把想法一说出来,王凤梅便不同意,她说:“你已经把你哥哥得罪了,现在把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招进来,你哥哥难免记恨,以后怎么回村子呢?过几天还是用小晶吧,说不定那孩子就改了呢。那个修鞋匠虽然应该靠得住,可那一口南方话,我听着都觉得别扭。”王通却说:“怕什么?你只用照看几个孩子,觉得别扭就不理她。”
修鞋匠很乐意受雇。在小商店虽说比修鞋少挣点钱,但不用去受那日晒雨淋之苦了。
后来知道修鞋匠叫小月,是逃婚出来的,已有三四年跟家里音讯不通了。王通和王凤梅很可怜她的遭际,便对她很和气。她自然感激王通夫妻俩,工作起来很尽心。
小月本来就长得漂亮,现在有条件打扮了,这下子就像一块金子拂去了蒙着的灰尘,更见光彩了。
小商店的生意日见红火,王通对出差就有些懒。可是他渐渐地平添了一种烦恼。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无所事事,时常像发癔症一样,一阵明白一阵糊涂。
人呀,就是有点怪。王通又有钱又生活在城市,还要求什么呢?他鬼使神差地又向往起农村的生活了,因此隔三岔五骑自行车回村上一趟。
这是一辆他骑了很多年的旧自行车,他不乐意换新的,因为在他看来只要一个人是百万富翁,即使坐在垃圾堆上也仍会显得气派,而穷光蛋们即使站在金屋子里也会显得寒酸。他给他哥哥一家送钱送物,他要用东西来换取哥哥的亲情。后来他忽然明白自己要干什么了。
企业改革进一步深入,他想承包纤维板厂。他像当年头一次当推销员一样兴奋,向人们诉说以前的企业管理怎么不好怎么不对头,如果把厂子交给他,他准备怎样消除这些弊端,让大家都拿上高工资。但是他的希望落了空。这次失败大大地伤害了他,他果断地斩断了跟纤维板厂的联系,潇潇洒洒地干起他的个体户来。
王通一如既往地精心营造着他温暖的小窝,扩大着他的生意。他用行动一再向妻子证明,自己遵循着许下的诺言。他也不想回顾,只知道自己那样做了。王凤梅在他眼里一直保持着使他心动的光辉,这的确也是他不停奋斗的动力。
他们有三个孩子,大女儿娜娜、二女儿莉莉。在她们出生的时候,王通正极力赶潮流,就给她们起了这种有点洋味儿的名字。但到三小子出生,他忽然觉得还是土里土气的名字叫着实在,就干脆给孩子起名小虎。
有一天,刚刚六岁的小虎,在门外遇上了从村上赶来的爷爷。祖孙俩刚走进家门,王通发现父亲脸色不大好,就把小虎支开。他还以为是哥哥又吵父亲来向他要钱,谁知竟是为了那位在济南工作的表哥。父亲说:“你表哥还是要跟你表嫂离婚。他要是在我跟前,我劈头就给他两个耳刮子!”
表哥的父母早亡,表哥是在他们家长大的,所以虽说离乡十几年,但是遇到大事总是要告诉舅舅一声。
王通摊着手,表示为难地说:“你让我有什么法子?他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这是问我来着?”父亲一听很生气,“你小时候都是小富子领着你玩。你长大了也去过他家里,这几年见的世面不少,跟他能说得上话。你不是还会做对子吗?再做一个我听。”王通用手揉揉脑门子,说:“我都忘了。”父亲说:“叫你做你就做!”王通只好说:“论古今,古今之事,从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