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说抵达

作者: 李世许

抵达并不容易。诗歌和诗人在过程中被赋予意义,在过程中体现价值。过程如果像上车坐一站就下车那么简单,你在空空的站台就会看到,诗歌已经被时间的列车抛弃,诗人提着编织袋在捡煤球。其实就算那样也不容易,毕竟,有过存在。

终点必须是下一个起点,隆隆而去。

诗歌和诗人必须认领难度,负责做出挑战性示范和预言式发现。还要接受难度不断加深的事实。难度正是诗歌和诗人手握的车票。真正的诗人大都对技艺、理想、流派、命运、精神这些大词和生活本身持有悲观情绪和怀疑态度,但他们对过程和细节着迷,与悲悯和反思站在一起,并不急于到达终点,因此有机会像一根火柴被词语擦燃,得以发现“另一个火柴盒”。

我说的抵达不限于一首诗、一个诗人,不限于诗歌和诗人,但包括。万物都在路上。

你对诗人说,拈出你最满意的作品。优秀的诗人往往摇头,说,争取下一首吧;只有不成熟的诗人给你抱来一大堆;而我真实的想法是告诉你,此生可能无缘,虽然不曾放弃。

比如青儿是我“借来”的一只大熊猫,她给历史、现实和未来写了那么多无法送达的《青川来信》,我明知徒劳,照样帮她誊写、贴邮票、投入邮筒,然后我们一起等待……但是即使近在咫尺,我竟然至今也没有见过野生大熊猫,更别说她写的信。我只能猜她心里的悲喜。

远不及抵达。

青儿大约跟我一样,希望成为诗人,写悲悯的诗歌;也跟我一样接受抵达不易的事实,同时接受退稿和鼓励。但是很幸运,我们已经相约出发,不能见面,就用诗歌相认。见信如晤。

不只青儿和我,在我们共同的家园,任何一种现实、记忆和神性都需要拥抱和提醒。我们做不到、来不及抵达的那些部分,就拜托诗歌啦,就拜托词语啦,就拜托《青川来信》啦……拜托啦!

物我相通,悲悯由此降临。降临不一定趋于抵达。

我生活的小城就在大熊猫国家公园附近,距离唐家河仅四十公里。唐家河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以保护大熊猫为主,现存野生大熊猫约四十只,同时又是AAAA级景区。游客照相,照自己也照山水,心想着与一只大熊猫发生偶遇,时刻准备好了自己和对方的尖叫。也有沉静的人,走在人群的后面,默默捡起同类把“生态”妖魔化以后留下的空瓶和碎纸。

青儿是怎么想的呢?就是那一次,我坐在红石河的石头上,假装青儿在念,我代笔,写了第一封《青川来信》。那是写给“空心木头”表哥的,里面有这样的句子:“表哥你过分:/骗我长大有了心事,你却只给我/照相,照相,照你个冤家”“我是你的表妹哪,我是圆嘟嘟的忧伤哪/我的熊猫历一日长过百年哪/你这空心木头,照相,照相……/几时照见我的玻璃心。”青竹江边,爱情小屋,黄昏如烟。无所寄,便不寄,养在风中,因此结尾说,不必回信。

我以为很懂她,其实不然。我们隔着何止千山万水!

“生态”一词来源于古希腊,本意很单纯,就是“栖息地”。人的栖息地叫住所,叫房子,之前我们也住在山洞里。人把自己与动物甚至生物区分开来,标榜了进化和发展的优势,后来拥有了诗歌,更加感觉到离神更近,以为足以统治世界。可是谁能断言,大熊猫和红豆杉就一定没有属于它们自己的诗歌呢?大熊猫与竹子、红豆杉与飞鸟发生的关系,也是生存与环境的关系、语言与诗歌的关系。漫长的抵达过程中,语言可能不再是人类使用的特权,诗歌不再是人类的独裁。好诗往往生发于困境,它们的困境比人类更甚。

大熊猫为了存活下来,原本吃肉的它们不得不适应吃竹子,原本扩张的种群不得不近亲繁殖,能躲过第四季冰川灾难的超级生物,现在不得不依靠人类的保护。我希望大熊猫能说出人类听得懂的语言,那一定是经典的诗歌。我祈祷那一刻很快到来,祈祷它们的“生态”不被我们以诗歌的名义打扰,不被我们的哲学和美学侵犯。

面对困境,诗歌无法成为竹子,却可以说出刀的疼痛、火的反思。直接喊出来是生物学家和媒体的事,通过青儿间接传递,就是诗歌的责任了。

进一步终归是进步。

词语的抵达更为紧迫而艰辛。诗歌在词语的创造、成长、丰富过程中相伴而生,同时发挥识别、指认、分类、提炼和优化作用。诗歌是词语的慧眼和匠心,词语是诗歌的原点和远方,就像灵魂与身体。

词语本身具有“诗性”,因此它把很多想法隐藏起来,等待诗人去破译。那种故意,用心良苦,同时成为它遗传进化的强大基因,是它和它们活着的需要。给自己增加难度,是所有种群在进化过程中达成的共识,赞成并表决了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

诗歌和诗人要照顾词语的禀赋和意愿,促成安放与安居的“双向选择”,基本目标便是“准确”——所处的位置准确,散发的气息准确,产生的回响准确,与环境的关系可调可控,同时为意义阐发留足余地。在此基础上对词语的声音、形态、色彩、情感、履历、动机进行评估,引导“身体”做出调和性回应,对其正反面的意义开展讨论,实施融合或者剥离,形成“诗意”的集中和“情智”的拓展,以达到“成熟”的目标定位。“成熟”意味着新的使命:繁殖、变异、进化,然后回归词语内部,重新出发。在词语内部,足以以针尖发现海面和天空。它们的光芒何其相似!

要对词语的阴影温柔以待,允许词语发出不同的声音,在修辞以外的“自主频道”表达质疑和抗诉的权利。这是词意创新和语言升级的原理保障。诗歌和诗人要善于发现词语本来的善意,敢于说出词语对面的真相。理论和批评的通道应该比词语甚至诗歌的抵达之路更加开放。重复性写作与温床式批评容易勾搭,陶醉其间和随波逐流的文本现象只有也必须由词语的勇气来指控,并执行判决。

由此可见,不是所有的词语都被诗歌拥戴,也有辞职、不信任罢免和宣判的情况发生。那些消亡的词语可能也有过高光时刻,但是“上车坐一站就下车”,留在了某个不知名的小站台,警醒的意义都要失去。我们所说词语“故意隐藏起来的功能”,不应包括这些消极的部分,因为它们无所谓“功能”。

诗人不支配词语,那是诗歌的事。

有趣也是一种意义。

庄严的话题和虔诚的姿态,应该可以容得下趣味性,雅俗可以互融、可以共赏。这有点自圆其说的嫌疑,我只好认下。

《青川来信》希望表达“生态”“文化”的主张,但我有意设置了表妹、赐婚、爱妃……明明无所寄放,但我偏偏让德国、甘肃、陕西、重庆、阴平古道、青溪、红石河等这些元素参与其中。我努力逃脱这样的印象:词语一本正经,诗意老气横秋,而我躲在背后假意清高。“有趣”为什么不能成为词语和诗歌的本意和品质之一?在这个方向上努力的作者古已有之,不少作品已成为经典流传。现当代文学里“有趣的灵魂”如花香在风中荡漾,给生活带来会心一笑,余味长存。

没有一种生命形态的存在是不累的,严酷的竞争和巨大的压力令它们疲惫不堪。词语、诗歌、青儿、我等,莫不如是。即便趣味不能带去慰藉之力,不经意间,于严肃和紧张的罅隙里落下几滴清凉的雨点也是值得的。走在路上的个体或者小队伍承接了那些善意点滴,就会相信世间美好总在,因此更加坚定了抵达的信念。

总是无趣,要诗歌干什么?无趣之人,不配走诗意的人生。

行进在诗歌永无止境的抵达之途。嘿!诗人,不要那么沉重,有趣一点不好吗?

责任编辑 蓝雅萍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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