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历史和文学的原乡
作者: 李宁就个人生活而言,迷醉于元素式的大自然远比面对清醒的历史心智更接近欢悦式的生存。在一个机械论或电子时代,仍然能够书写宇宙论—自然的诗人是幸运儿。一般而言,他们都得到了自然额外的恩赐,不只是他们通常生活在社会的边缘,还应该得到了自然—物性的祝福。
这段话来自耿占春为《旷野—孪生子:艾基诗集》所撰的评论,也许也适用于诗人李世许。
恕我孤陋寡闻,在读到《青川来信》之前不知道青川这个地方。读完长诗《青川来信》,李世许的名字和青川的地名,以一种丰沛饱满的情感和生动恣肆的形式感连接起来,在生态文学的纬度,在文学地理学的层面,重建带有独特标识的生态的历史的文学的青川。这样一种重建的工作,通过信函的形式、三位一体的抒情主体与多样性的言说来完成。
信函以“青儿”“公子”“使者”的三种身份发出,对应着不同的命名,也形成了不同的对话关系,丰富了诗歌的抒情主体。这个主体,是青川,也是诗人。
“青儿”在这里是一个女性主体,“青川”被人格化,有了女性的浪漫、婉约、柔美、细腻。“公子”则显而易见,是一种男性人格修辞,豪放、洞悉奥秘、深情而不失忧郁。“使者”则是一种预言家般的抽象,向着过去和未来,述说青川的坚守,讲述着人类和宇宙的秘密。
而青儿、公子和使者,他们所倾诉的对象是谁呢?
有同样被修辞的月光(月色基金会秘书长)和云彩(云姐姐);有被人格化为兄弟、君、公司、姐姐和亲家的甘肃、长安、重庆、钱塘和平武县(青川邻县);有致力于自然生态保护的动物学家乔治·夏勒(后者曾参加世界自然基金会组织的“熊猫计划”,在四川卧龙山区进行了长达四年的熊猫研究,并撰写了畅销书《最后的熊猫》);也有抽象的岳父、姐夫、蜀将军、海盗、人质、修船的少年和姑娘(在可以想到的未来,某一次聚变之后幸存于大雾中,得到这封信的姑娘)。这些被倾诉的对象,涵盖了自然、地理、历史、人物(具体、概指和虚拟)。被倾诉的对象,往往也是被言说的本身。这个三位一体的抒情主体,面对多样性的倾诉对象,倾诉的内容也是多样化的,有青川的生态、自然、历史和人文。这些多样性和丰沛体现在一些意象的频繁出现,如唐家河(十六次)、山水(十五次)、大熊猫(十次)、酒(七次)、摩天岭(六次)、红石河(五次)、未来(四次)、青竹江(三次)、人类(三次)、终极(两次)。我们可以看到,山水是诗歌的关键词,这一点在题记中也有表达:“未来是山水的重申和回忆。”
这里还是有必要做一点关于背景的介绍。青川县是一个生态资源极其丰富的地方,地处四川盆地北部边缘,川、甘、陕三省接合部,与陕西省汉中市宁强县,甘肃省陇南市文县、武都区,四川省绵阳市江油市、平武县以及广元市利州区、朝天区、剑阁县等八县(区)相邻,素有“鸡鸣三省”“金三角”之称。青川县名因“其水清美”而得(“其水”指青竹江,也多次出现在这首长诗中),白龙江和青竹江横贯青川全境。诗中出现最多的唐家河,是青川县境内以大熊猫及其栖息地为主要保护对象的森林和野生动物类型的自然保护区,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被誉为“天然基因库”“生命家园”和岷山山系的“绿色明珠”。这里还被世界自然基金会划定为A级自然保护区,也是全球生物多样性保护的热点地区之一,更拥有三国阴平古道、红军战斗遗址和众多原生景观。青川历史悠久,自西汉置郡至今,历代设置州、县、郡、所、司、汛十七次,迄今已有两千三百多年的历史。青川在古时是秦陇入蜀之咽喉,这也可用于解释在这组诗歌中多首诗歌的内容及语言风格。
从自然生态到历史的抒情,最终回到终极命题的追问。在诗中,着墨不多,却很关键的两个词“未来”和“终极”,透露出作者对于山水、生态的观念,以及整组诗歌的核心:
你们必定选择唯一的绿地和峡谷,那是人类
的远祖,也是终极……
——《使者之二》
密码隐于信中,匍匐的文字。只有
人类低于万物,神性才会降临……
——《使者之三》
在作者看来,人类来自绿地和峡谷,绿地和峡谷是人类的出发地,也是人类终极的目标。而人类不是“万物的主宰”,只有“低于万物,神性才会降临”。
在李世许这组名为《青川来信》的长诗中,社会和现实属性的词语和修辞都显得并不是那么重要,他基本上不涉及他生活中的社会现实。耿占春评论艾基的诗时曾言,在现代语言习俗里,一般而言社会是实体,自然—物性只是修辞。艾基则相反,除非作为修辞,他极少提及社会属性的词语,有如在苦难的历史中,诗人创造了一种欢愉式生存情感,将人从历史的世界转移至宇宙论式的自然层面。作为一种他者的参照,李世许的诗歌世界里,自然—山水成为一种价值优先的实体,社会现实则悄然隐身。生态的观念成为他的一种“终极”的宇宙论式的最高价值。
然而李世许的《青川来信》并非古典式的山水诗。中国人有着强大的山水诗歌传统。在山水诗兴起后,自然山水从一种背景、陪衬的位置上升到主要地位,从魏晋南北朝陶潜、谢灵运等诗人开始,山水诗成了一种诗歌类型。到了唐代以后,经过王维、孟浩然、韦应物等诗人的努力,山水诗走向成熟,成为中国诗歌的一种传统。自唐宋到明清,诗人都写过大量的山水诗。
山水诗歌与时代的社会历史根源有着紧密联系,长诗《青川来信》虽然不涉及社会和现实,却也难免有所关联。比如提到唯一的现实人物——自然生态保护的动物学家乔治·夏勒,作者对他的推崇和尊重,就是对夏勒从事的自然生态保护和环保理念有着高度的认同。这种环保理念,毋庸置疑,是一种现代意识,这在传统的山水诗歌中,是不可能出现的。而一些词汇或者意象,如“漂流瓶”“魔法”“聚变”“星际”“物种起源”“生命方舟”,又充分展示着现代科技和文明对作者观念的影响。
还值得一谈的是,这些诗歌浓烈的情感表达方式。在《悲剧的诞生》中,尼采从二元冲动出发,主要论述了造型艺术、音乐、诗歌和悲剧。他认为造型艺术是纯粹的日神艺术,音乐是纯粹的酒神艺术。“这种巨大的对立像一条鸿沟分隔作为日神艺术的造型艺术与作为酒神艺术的音乐”决定了二者具有“不同的性质和起源”。在诗歌中,史诗属于日神艺术,抒情诗和民歌接近于酒神艺术。悲剧求诸日神的形式在本质上则完全是酒神艺术。(周国平《日神和酒神:尼采的二元艺术冲动学说》)
我们不进入抽象的哲学探讨,回到历史的经验来看,酒与酒文化精神对诗歌有很大的影响。这在中国诗歌历史上格外突出。也有研究者发现,唐诗中涉及酒的诗有六千多首,间接与酒有关的几乎占唐诗的半数——酒与酒事活动就是唐诗所吟咏的对象之一——实际上酒诗已经是唐诗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葛景春《诗酒风流——试论酒与酒文化精神对唐诗的影响》)。唐诗的文化是酒的文化,这种文化有一种放浪不羁的极具个性的浪漫色彩。而这样一种风格,在《青川来信》中,亦有强烈的彰显。前面也做了简单统计,诗中有七次提到酒。诗中如同作者在酒后的高谈阔论、低吟浅唱,洋溢着一种极具地方色彩的浪漫情怀。这也如同唐诗中的酒文化一样,方式成为对象,对象丰富着方式,一种极具标识性的风格也在这组诗歌中逐步形成。
【作者简介】李宁,海南省网络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从事当代文学的策划、组织、编辑、研究工作,有评论发表于《读书》《当代文坛》《文艺报》等报刊。现为《天涯》杂志编辑部主任。
责任编辑 蓝雅萍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