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时不晚
作者: 夏群一
如果不是夏平安亲口对我说,“一条狗过得都比我好”,还有他那些令人反感的过去,我也不会把他和那条叫乐乐的白色贵宾犬的失踪联系在一起。
在上个月之前,我已经十年没有见过夏平安了。那天在我家小区喷泉边的长椅上,我问得少,他说得多,有些话很粗鲁。从他去学电焊、打工、娶妻生子,到现在加盟菜鸟驿站给小区住户代收代送快递,他把二十年的时间折叠起来,花了不到三分钟就说完了。
“还是你舒服啊,读书还是有用的。”他的口吻和表情流露出毫不掩饰的羡慕。“没有,也辛苦。”我递给他一支烟。
他干巴巴地笑了一下,接过烟,使劲吸了一口,然后弓腰看水池里慢腾腾游弋的肥胖锦鲤。
我想尽快结束这场谈话,于是说:“放心吧,你儿子的事我会尽力的,但你要做好准备,借读费肯定是少不了的。”“真的太谢谢你了。夏木。”他拍了一下我的肩问,“大概需要多少钱?”“你先准备五万吧。”我明显感到肩头上他的手轻微抖动了一下,和他惊愕的眼神同步。“这么多?我以为你出面,不需要借读费呢。”我感觉被轻贱,心里便有些恼怒,口气也硬了:“我哪有那个权力?只不过是给你牵线搭桥而已。你是知道的,这个学校创办没几年,相对松一些。你去打听打听其他学校,就是挤破脑袋花再多钱,不是学区房也别想进。”
前几天,我们乡贤会的几个人聚了一次,夏平安也在场。以前知道他也来了省城,还准备把儿子弄来上学。那天夏平安不断地走到我身边敬酒,显得很虔诚。酒过三巡,不知谁挑头说起来的,说现在生意难做,还是像我这种在机关工作的人舒服。大家基本上都是生意人,都有亲身体验。我承认众人或真或假的恭维使我如站云端,内心那个有些空瘪的气球被他们吹得膨胀起来,于是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夏平安解决他儿子读书的问题。
第二天,我认真想了想,许下这样的诺言,并不完全是喝酒的原因,而是我想证明些什么。
三十多年前,我家与夏平安家是邻居,我们都住在黄金拐村。事情的起因我并不清楚,反正肯定是因为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我母亲和夏平安母亲吵得不可开交。正在胶着之际,夏平安的母亲指着我母亲的脸骂道:“不生蛋的鸡,寡佬,断子绝孙。”夏平安母亲骂出这些话的时候,夏平安刚刚五个月。
这些话几乎将母亲轰得粉身碎骨。这是母亲当年的痛。母亲结婚七年都没有生养,中药都喝了几大担,小村的三岔路口经常能见到父亲摸黑去倒的药渣。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可想而知母亲承受了多大的精神压力。她知道村里人私底下一定把她不能生养、四处求医这件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而被人当作武器直面攻击的时候,她居然一句话也反驳不了。有一次,夏平安的母亲变本加厉,反复嘲弄母亲,母亲气得一下子晕了过去。夏平安的母亲丢下一句“气死了活该”躲回了家里。
父亲回来后抡起扁担就要去揍夏平安的母亲,还没见到夏平安的母亲就和他的父亲打了起来。
母亲后来病了一场。我们两家人也几乎成了仇人,一直没有来往。夏平安家后来翻新房子,砌了围墙,彻底和我家划开界限。几年后我家搬离了老宅基地,在村里地势最高的晒谷场旁边建了楼房。
第二年夏天,我出生了。已经会走路的夏平安暴露出和别人的异样,他的左脚和左腿像被折叠过,膝盖永远伸不直,脚后跟永远不挨地,走路的时候整个身体一颤一颤地向左倾斜。可以想象我的出生将母亲从痛苦中解救出来时,她有多扬眉吐气。后来我知道母亲看到夏平安那个样子很幸灾乐祸,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多次对着夏平安摇摇晃晃的背影说过:“这就叫现世报,做人要积德,老天爷都看着呢。”
随着时间的流逝,两家的恩恩怨怨被化解得七七八八了,因为母亲在追忆往事的时候,几乎没再提及这件事。
夏平安将烟头丢在地上,似乎没有听进去我说的话,还在那自顾自地说:“我真的就指望你了,夏木。”
我懒得和他多费口舌,正好收到老婆给我发的微信,她说吃饭了。我站起身来,下逐客令:“我老婆喊我回去了。我会尽力的,再联系吧!”
我其实很匪夷所思,以夏平安现在的境况,把儿子弄到省城来读书,真的很不自量力。留在老家由他母亲照顾,即使村里的教学条件和省城的不能比,但也比他现在的状况好,更别说还有以后需要面对的诸多问题。
这时候,一条穿着四只玫红色的小鞋子,头顶上还扎一条小辫子,顶着个玫红色的蝴蝶结的纯白色贵宾犬走到我们面前,优雅地踱着步子,然后又抬起头,那乌溜溜的眼睛在我们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又低着头在地上嗅起来。随即在我们刚坐过的长椅边,压着屁股,曲着两条后腿,拉了一小堆粪便。随后两条后腿不断朝粪便处蹬踢,试图掩埋它。
有个女声在身后呼唤:“乐乐,乐乐,宝贝,在哪儿?”紧接着穿着一身白色休闲家居服、妆容精致的妇人进入了我们的视线。
我率先打了招呼:“张姐,又带乐乐出来放风啊?”
她朝我点点头,并没有答话,优雅地笑了笑,没有露出牙齿。看到乐乐的举动,才扑哧一声笑出来:“你傻呀,这又没有土,蹬什么?我来。”
张姐与我家在同一栋楼,我家住二十二楼,她家住十八楼。她丈夫姓姚,是省电视台工程部的领导。前段时间我老婆又说,一定要和这位姚领导处好关系,好为我们的钢材生意铺路。我的大舅哥刚开了一家销售钢材的小公司,老婆入了股份,在里面任一份闲职。
张姐自己经营一家美容会所,就在小区南门旁边,据说一到四楼都是她的。我没有进去过,但偶尔见过一二十个穿着清一色灰色制服的员工,上午营业前,在会所门前的平地上跟着动感的节奏跳舞的情景。
老婆办了张姐美容会所的贵宾卡,想从她那里找突破口。我说别还没有赚到姚领导的钱就被张姐赚了你的钱。她说张姐就是想赚我的钱,但你有钱给你老婆往脸上堆吗?
见到张姐大都是早晚在电梯里或者小区里,她是出来遛狗的。一般都是沿着蜿蜒的石子路走,乐乐乐颠颠地跑在她前面,像个小引路人,她的身影慢慢被日本晚樱和蜡梅掩映。
“一条狗过得都比我好。”夏平安看着张姐和狗离去的方向,感叹道。
这是那天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二
八月一天的傍晚,天气很炎热。
我驾着车还未进入小区,就看到保安岗亭那围着三五个人和两三条狗。离他们越来越近,那些模糊的声音才清晰起来,混合着从车窗涌入的热流一起扑面而来,像早晨拉开窗帘猛窜进来的阳光。
“我们交那么多物业费,你这个时候说监控坏了,现在我的宝贝乐乐丢了,这个责任你们谁负?”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张姐声音很大,她的情绪很激动,脸涨得通红,那涂有暗红色口红的嘴唇甚至在微微颤抖。
“您别着急,我们再查查其他地方的监控。您自己再找找,没准您的乐乐贪玩,跑到哪玩去了。负一负二的地下车库也要找一找。”一个保安弓腰赔着笑脸。
“怎么能不着急?就一会儿的工夫啊,一定是有人把它抱走了。我家乐乐我知道,它从不乱跑。”张姐说完,打了个电话,“老公,你赶紧回来,咱们家宝贝乐乐跑丢啦!”
一个抱着灰色泰迪的女人也义愤填膺:“对啊,对我们来说,它们就是我们的孩子,假如你的孩子丢了你能不着急吗?”说完温柔地摸了摸那泰迪的头。
“我不是这个意思……”保安慌忙解释。
后面的车使劲按喇叭,我不得不把车驶入地下车库。减速带颠簸的那一下,夏平安突然从我的脑子里蹦了出来。
夏平安大我一岁,读小学时他应该高我一个年级,但开学时老师通过一场测试,把我从学前班安排到一年级,于是我和夏平安成了同班同学。即使比夏平安少读一年学前班,我的成绩依然在班里名列前茅,而夏平安却是吊车尾的那一拨。我父母很疼我,毕竟我是他们盼望了八年才盼来的孩子。母亲在村里逢人便说,她儿子聪明过人,即使跳了级成绩也比某些人的孩子好很多。她口中的某些人的孩子,特指夏平安。
夏平安成绩差,脾气糟糕,经常能看到他家战火纷飞,导火索大都是夏平安,比如他踩死了谁家的小鸡,欺负了谁家的小孩,偷了谁家的瓜果。别人找上门来,他父母当着别人的面对他大声呵斥,但别人一走就开始数落起别人家的不是。
打我记事起,母亲就告诉我:“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婆下假神。”一定要我离夏平安远一点,说这孩子长大一定会惹出更大的祸,保不齐会坐大牢。家乡有谚语:“小时偷针,长大偷金。”没想到后来真的被母亲说中了。
五年级的时候,班主任对班里的几个学生很头疼,于是就想到优差生结对帮学的点子,我的帮学对象正好是夏平安。母亲知道后很生气,要不是我拉着,就去找班主任了。我和夏平安成了同桌,放学的路上也结伴而行,但快到家的时候我会故意和他拉开距离,以防被母亲发现。
一次上学途中经过杨店村,他偷了一只大白鹅,拿到集上卖了钱买游戏机、漫画书和零食,我也得到他给我的好处,但交换条件是替他保密。还有一天午后,我和夏平安一起去上学,杨店村一户人家正盖房子,泥瓦匠大概去吃饭了,有几件灰扑扑的衣服搭在那刚砌了半人高的墙上。夏平安说,你帮我看着,有人来就喊我。说完猫腰悄悄走过去,不慌不忙地把手伸进那些衣服的口袋里。夏平安被人钳住了双手我才反应过来,吓得心跳到了嗓子眼,连一个字都没有喊出来。这件事闹得很大,杨店的好多村民都来看热闹,偷大白鹅的事也暴露了。我们挨了两个耳刮子后被扣下了。我当时吓得不行,担心会被抓起来送去派出所,但我怕父母知道这件事,更怕老师、同学和村里人知道。
父母对我很失望,但他们还是护着我的,说我是被夏平安带坏的。双方父母又差点吵了起来。回家后我被父亲的竹丝抽得遍体鳞伤。母亲在旁边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死死地瞪着我,那眼神比父亲的竹丝还要锋利。
之后,夏平安就辍学了。这件事也成了我人生中的污点,我对夏平安恨之入骨。这件事我在饭局上是以“爆黑料”的方式说出来的,但收获的基本都是“这不是你的错啊”的评断。得知夏平安后来的境况,大家也发出“小时偷针,长大偷金”的感叹。
第二天,小区到处都贴有《寻狗启事》,启事上配的正是乐乐穿着玫红色小鞋子,揪着小辫子,顶着玫红色蝴蝶结的照片。启事里面最夺人眼球的不是乐乐的照片,而是“重酬五万元”以及后面三个重重的感叹号。
狗改不了吃屎,一定是他。
三
那天见面后没几天,我打电话给夏平安,告诉他事情基本谈妥了,让他在七月三十一日之前带上相关资料和借读费去学校报名。
他当时很犹豫,说钱没凑齐,还说要请我吃饭。我很干脆地回绝了他,我知道他一定是想向我借钱,我也知道这钱要是借给他,是肉包子打狗。说实在的我就是不想借给他。
我们还是在我家附近的土菜馆见了面。他到之前我已经点好菜,结好账。两杯酒才下肚他开口了:“夏木,我在这鸟人都不认识,鸟关系也没有,这钱真是凑不齐了,你能借给我四万块钱吗?”“夏平安,你知道老家有句话叫‘人情大似债’吧,为你这事我欠的人情都不知道怎么还。再说了我们家财政大权都掌握在我老婆手上,我连工资卡都得上交。”他仰头又干了一杯:“这点钱都做不了主?原本还挺羡慕你,没想到……算了,也不指望你了,我再想办法。”说完他用指甲去抠卡在牙缝中的菜,接着又说,“你是大领导,在大城市生活,把老家都忘喽!”
我竟然无法反驳。身体不太好的母亲早已随弟弟在县城居住,一把锁就将老家和故乡锁在了过去。
可能和酒有关,或只有我们两个人,夏平安把上次省略的偷窃入狱的事情说给我听。
那是十年前,他在温州一家鞋厂打工,喜欢上洗脚房的一个姑娘。有时候喜欢一个姑娘是需要物质做后盾的,夏平安囊中羞涩,怎么办?偷是他认为来钱最快的方式。于是就像他小时候那样,开始也只是小偷小摸,将手伸进超市、化妆品店、服装店,他将战果以礼物的方式送给那个姑娘。后来让他败露的是偷盗电瓶车。
我想到小时候那次,就问:“偷电瓶车的时候,没叫一个人给你放风?”他似乎并没有听出我的话里带有嘲讽意味,说:“我是单打独斗,谁给我放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