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画师一夫先生

作者: 阿成

我挺喜欢哈尔滨这座城市的,传说中它是一座火车拉来的城市。这条铁路就是中东铁路。中东铁路的修成,使得外国的那些文化,像俄国的、法国的、英国的、意大利的,等等,清流也好,浊水也罢,都倾泻到了这座城市里,包括音乐、绘画、雕塑、服饰和食品等。它们不仅影响到我爷爷、我父亲,也渗透到我们这一代人身上,并由此产生了一大批文化艺术人才和一些理直气壮似是而非的历史文化学者。如今这座城市先前那种浓郁的欧陆风情渐渐地淡了,模糊了,褪色了。有时候一想这些事儿心里挺失落的。

晚上我从酒楼出来的时候,看到漫天飞舞的雪花,雪花落在脸上凉丝丝的,很爽。

外地来了一个朋友而且马上就要走,我只能急急忙忙请他吃个饭,以尽地主之谊。我常说:“朋友就是驿站。”这种事断不可失礼。吃过饭,送走了朋友,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太晚了,特别是风雪天,视线不好,路又滑,这种天气出租车司机是不愿意出车的。车不好打,只能步行回家。

有朋自远方来,多喝了一点,有点小兴奋,此刻我想冷静冷静,而且我喜欢在雪夜里走路的感觉。

街上已经没有行人了,偶尔有车辆在雪地上像醉汉一跐一滑地行驶着。空空荡荡,天地皆白,独我一人在雪路上走,似乎街道两旁所有的楼房、街树和路灯都在注视着我在雪路上小心翼翼行走的样子。

离家还不到五百米的地方,我看到路灯下的那面临街的土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油画,一位看上去瘦弱的留着长发的画师正在画布上专注地画着。这让我感到非常意外。画布上画的是一座教堂。这座教堂我非常熟悉,是哈尔滨有名的圣·尼古拉教堂。漫天的风雪让画面产生了一种迷蒙的效果,这是画家的艺术构思,还是海市蜃楼般的真实存在?这梦幻般的景象让我不免有些惶然。

真是不可思议,居然有人风雪天在大街上作画。我想,大概是一个行为艺术家吧。这寒冷的大千世界哟。

画师正神情专注地端着油彩盘,拿着画笔在画上涂抹着,时不时还拉开一段距离,眯着眼睛看画布上的那座风雪中的教堂。我停下脚步静静地站在一旁观看着。画师完全没有觉察到他身边还站着一位看客。我抽出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燃,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似乎是打火机的声音惊动了画师,他转过头来。这时我才发现,哦,这是一张何等消瘦且忧郁的脸啊。

我说,来一支?

他咽了一口唾沫说,谢谢您。

于是我抽出一支烟给他,他哆哆嗦嗦地把烟点燃,然后贪婪地吸了起来。

我冲他伸出了大拇指说,了不起。

显然这是一个羞涩的人。他结结巴巴地解释说,先生,是这样,这幅画太大啦,家里地方太小,没办法,只能到外面来画。

哦,额的神,这太令人肃然起敬了。

他吸着烟,眼神缥缈地看着空旷的雪路说,您回来也挺晚的。

我说,是啊,送朋友。

他看了看手表说,十一点了,我也该收工了。

说罢,他叼着烟去摘那幅挂在墙上的大油画。他很吃力,我赶忙过去帮他把画摘下来。

我问,您把它放到哪儿呢?

他说,旁边的那个仓库。然后又解释说,仓库的保管员见我在这儿画画,晚上再抬回家里去很吃力,就说你画完了以后放在我的仓库里吧,省得来回折腾。

我说,这可是一个好人呢。

走出仓库,我看到街对面那家小饭馆的灯幌还挂着,就说,去喝一杯暖和暖和?我请客。

他显得有点局促,搓着手说,这怎么好意思?我们还不认识呢。

我笑了笑说,我就住在附近,街坊,走吧,别客气。

我认识这家小酒馆的老板,他曾经喜欢写诗,因为写诗也挣不了什么钱,后来就开了这家小酒馆,他既是小酒馆的老板也是跑堂。几年前,他的老婆跟酒馆的帮工跑了。但不管怎么说,他在这儿也算是一个有些传奇的人物。

我们进去以后,发现这位画家和老板也很熟。

老板对我说,我天天等他画完了到我这儿来喝一杯。如果他不来,我就关门睡觉。

画家说,给您添麻烦了。

老板问画家,还是老样子吗?今天可是多了一个人呢。

我笑着对老板说,今天我来。

老板笑着说,这就像诗人说的:青年是青年人的通行证啊。

我笑说,老板,你不写诗可是白瞎了。

等菜的时候,画家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幅幅小画说,这些都是我画的。

我这才注意到墙上还挂着这些画。说实话,虽然我经常到这里来,但从没有注意过墙上的画。

我指着其中的一幅画说,这是圣·索菲亚教堂。

画家说,现在哈尔滨就剩下这一所像样的教堂了。这座教堂可真幸运哪。不过,横看竖看总觉得有点可怜。

我说,在历史上,哈尔滨有二三十座教堂。如果那些教堂都还在的话,那么哈尔滨就是世界上有名的旅游城市了,堪比威尼斯、罗马。可惜都被拆光了。

他谦卑地说,我知道作家、艺术家,内心都是高傲的。告诉您一件事儿,这是这座教堂的更夫告诉我的,原来在教堂的穹顶上有一幅圣母玛利亚的画像。世界上一共有两幅这样的画,一幅在莫斯科,另一幅就在咱们哈尔滨的圣·索菲亚教堂里面。说着他又指着墙上的另一幅画说,您再看这幅,这幅画画的是新闻电影院。

我说,过去叫水都电影院。小的时候我在这家电影院看过一部上下集的外国片子,《怒火》和《三百年前》。

画家说,我知道,讲的是十字军的故事。说着他打开了话匣子,水都电影院单就这个电影院的名字就可以联想到很多。像我们这个岁数,哦,您可能比我还年轻一点,那时候哈尔滨到处都是沼泽地,水汊纵横,因此被称为“水都”,景阳大街曾是一条水道,现在水早就没了,变成了马路……

酒菜上来了,一荤一素和一壶酒。我喜欢喝这儿的纯苞谷酒,虽说是六十度的白酒,温过以后不辣,甜甜的,很柔和。画家坐在我的对面,脱掉那件长长的大衣,我发现里面是西式的马甲。他像一个外国的绅士,长头发,眼睛深陷着,脸色不好,完全是一副老派哈尔滨人的形象。

这时候诗人老板问,一夫先生所有的衣服都是他夫人亲手缝制的。

我略感惊愕地问,西装也是吗?

诗人老板说,全部都是。

我说,这可真了不起。

一夫先生说,我夫人也是个画家。

我说,难怪。

我给他倒上一杯酒,说,咱俩先喝一杯暖和暖和。

他坦率地说,不好意思,我手脚有点冰凉,也特别忐忑。

我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看来这是一个老实人,一个老实的艺术家。

我说,没事儿,兄弟,喝。

我们互敬了一杯。真痛快,真舒服。雪夜思热酒啊。

我说,我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您刚才说我比你年轻。不,我比您岁数大。我姓王。叫我老哥就行。

画家说,我姓张,叫一夫。说着他掏出名片递给我。

我接过来一看说,画家,了不起。我非常佩服画家和音乐家,我觉得他们都是了不起的人。

的确,白酒是激发谈话的最好激素。几杯酒下肚之后,画家的谈兴也上来了。

画家说,过去哈尔滨有许多雅号,丁香之都、教堂之都、雪都、冰城,等等,其实还有一个被人忽视的雅号,就是水都。刚才您说到威尼斯,如果那些众多的小湖泊还在的话,那哈尔滨就是第二个威尼斯了。

我点头表示赞同。

画家说,您看,这座尼古拉大教堂,老百姓叫它喇嘛台。您一定知道它是纯木结构的,整个教堂连一根钉子也没有,真是建筑史上的杰作呀。现在要建这样的建筑想都不要想了,也没人做得出来。

我说,说到尼古拉大教堂,记得日俄战争时期——那是哪年呢?我想想。

画家说,一九〇四年。即将奔赴战场的俄军在尼古拉大教堂的广场上宣誓,这场战争最后以日军失败告终。

看来这位画师还是一个地方历史爱好者。

我们边喝边欣赏那些挂在墙上的画作。这是现成的话题。墙上的画作大多是道外历史文化区的老建筑、老宅院、老饭馆、老旅馆,等等。是啊,尽管这是很好的聊天话题,但多少还是有一点沉重,令人感伤。

我问,为什么您画的是教堂而不是别的什么题材呢?

他说,怎么说呢?我是六岁的时候跟着父母到哈尔滨来的,从哈尔滨老火车站一下火车,往坡上走的时候,我看见了尼古拉大教堂。当时对我是很大的震撼,我觉得它很美,很雄伟。后来,您知道这个教堂被拆掉了,我觉得非常可惜。说着,询问地看着我。

我说,当然,拆这座教堂的当天,我在现场,那天下着小雨。

他问,您也参与拆这座教堂了?

我说,不,那天我路过那里,在教堂外面的雕花铁栏外,我看到一个俄国人穿着中式的干部装,胸前佩戴着伟人的像章,一边看年轻人拆教堂,一边流泪。

我们聊得很深入。老板则坐在对面柜台那儿看小电视里的动画片,很专注的样子。我的脑子里快速地闪过了一句话:变成了儿童该多好啊。

在聊天中,我知道这位叫一夫的画家曾经是道外区幸福商店的美工。他说,他从小就喜欢画画,他的父母和哥哥都非常支持他,而且还给他当模特,院子里那些小朋友也愿意给他当模特。

他说,我画了很多素描。他说着掏出了手机翻给我看,不少是他画的那些孩子的素描。他还说,我不认为我是一个好的画家,我就是一个美工,在商店里搞橱窗设计。木工、美术字、毛笔字、版画、国画什么的都要懂一点,这毕竟不能算是画家。

我轻轻地晃着头。

他说,我不是科班出身,只是一个杂家。画画是受了母亲的影响,母亲也喜欢画画。后来,幸福商店黄了,没有工作了,干什么呢?总之什么都干过,卖过照相器材,摆过小摊儿,后来我到街头去当画师,就在索菲亚教堂的广场上。

他接着说,我给您讲个小笑话。有天晚上,来教堂观光的游人渐渐少了,就我一个街头画师坐在教堂广场的北侧,巴望有人来画肖像。后来有一位女士过来,她坐了下来。可是我给她画的时候,她闭上眼睛似乎要睡着了。我说,女士请您睁开眼睛,不然我就没法画了。她说,你画我睡觉的样子就行了。于是我开始给她画。画完了以后,我说,女士,画完了。她睁开眼睛问,多少钱?我说五十块钱。她把钱递给我以后,我恭恭敬敬地把那幅画递给她,没想到她把那画给撕了。她说,我就想坐在这儿休息一会儿。

他像个孩子似的问我,是不是很可笑?

我笑着说,有意思。

他继续说道,后来,我没钱,生活很拮据,想画画,可是纸笔都很贵。有一次在街上我看到一个招聘更夫的广告,我就去了。当时我留着长发。人家一看我这副打扮,穿着这套衣服,觉得怪怪的。其实我就这一套外衣,包括里边的马甲都是我父亲的衣服。那个接待我的人笑了,说,你也想当更夫?有没有搞错呀?看样子你是一个艺术家呀。我说我就是为了找工作。他说你还是回去吧,找个更适合你的工作。我说这样,我就干三天,你看行就把我留下,不行,我立刻走人。他看我的态度挺坚决,就说那好,就留下试试吧。我估计你干不了三天,两天你就得走。不过,你走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一声,我好安排别人。其实我非常喜欢更夫这个工作,晚上我可以安心地画画了,有时候我登上楼顶,俯瞰下面,画了不少俯瞰速写。

我问,后来呢?

他说,后来,有一天在街上碰到了我的一个老师,他问我最近干什么,我说打更。他说你怎么可以打更呢?我给你介绍一份工作吧。就这样,他把我介绍到中央美术学院黑龙江分校去当教员。从商店的美工到当美术老师,来了一个华丽的转身。

我说,这太好了。

他说,我还是这套衣服,开始在教素描、色彩、平面设计、室内装饰设计,比较杂。所以说,我是一个杂家。

我问,现在还在干吗?

他说,早不干了,我是学校的临时工。

我问,您现在干什么呢?

他说,现在我开了一家画廊,其实也不应该这样说,就在我家里,开了一个小工作室,叫一夫画廊。有收入,不多,但只要能维护我们的基本生活就可以了。我有许多想法,我想画教堂系列、哈尔滨老建筑系列,这些东西太可怜了,就想用画把它们留下来。说着,他掏出另一张名片递给我。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