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生

作者: 许含章

今日立秋。二〇二一年八月七日,星期六。从十四时三十七分起开始进入秋季,炎热的夏天就要过去了。

立秋是中国农历一年中的第十三个节气,在每年阳历八月七日至九日交节,此时北斗七星的斗柄指向西南,太阳到达黄经135°。这是天体运行的结果,而在自然界,万物则开始由繁茂走向萧索和成熟。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上说,立秋三候,“一候凉风至,二候白露生,三候寒蝉鸣”,意思是说,立秋之后,风就不再是夏天的溽热,因为昼夜的温差大了,早晨的时候,大地上会有白色的雾气缭绕。因为雾气尚未凝结成珠,故曰“白露”,而“寒蝉”也在这个时候开始鸣叫。当然蝉是夏天的那个蝉,只是从立秋那一刻起,它就变成“寒蝉”了。

《尔雅》中将“小而青紫者”称为“寒蝉”,“蝉”属于夏,“寒蝉”则属于秋。

立秋第三候的动物候应是“寒蝉鸣”。每年的六月末,蝉的幼虫开始羽化,刚刚羽化出来的蝉,呈现出一种碧绿色。蝉的最长寿命达七十天左右,但它们通常要在土里待上几年甚至十几年:三年、五年、七年、九年,最夸张的“周期蝉”,要在土中待上整整十七个年头。多么漫长的时光啊!这些数字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它们都是质数。因为生命周期是质数,当蝉从土中钻出时,就不会遇到上一世代的天敌了。蝉在中国古代象征着复活和永生,其象征意义就来自它漫长的生命周期,而蝉的形象最早见于公元前二〇〇〇年的商代青铜器上,非常古老。

我的老家在涡河淮河交汇处怀远的老城区,我奶奶家的老房子就在涡河边上,放眼望去,河堤下垂柳成林。初夏时节的黄昏时分,有无数的蝉蛹从土中钻出。它们奋力地在树干上爬行,奋力地羽化,将外壳作为基础慢慢地将自己解蜕,就像是卸下一副副盔甲。它们必须垂直地倒挂在树干上,让自己的双翼慢慢地展开,慢慢地变硬,突然它们振动一下羽翅,飞起来了!

小时候,我和爸爸曾长时间地站在树下,看它们由蝉蛹变成蝉,那是多么不可思议啊。

蝉在夏天的叫声特别响亮,但很少有人知道,鸣叫的都是雄蝉,雌蝉不叫一声。雄蝉之所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是为了引诱雌蝉前来交配,是一种繁衍的本能。雄蝉的发音器在腹肌部,腹肌鼓膜受到振动发出声响。而让我惊讶的是,它们的鸣肌每分钟居然可以鼓动万次以上。由于两片鼓状膜之间是空的,能起到很好的共鸣作用,所以我们听到的夏季蝉鸣,总是热烈而明亮。

是的,热烈,明亮。

绝大多数的昆虫,只有一年或者更短的生命周期,比如朝生暮死的蜉蝣,但在《诗经·曹风》中我们依然看到这样的描述:“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在短暂的生命周期中,它们依然美丽动人。

从窗外望去,匡河上的树木依然茂密,天空也还是夏天的样子,“蝉唱”也仍然如雨一般喧响。我的居所在合肥政务区边缘的匡河北岸,宽阔的匡河绿化带上,时常有如雨的“蝉唱”。但是也只有在夏天,蝉鸣才会如细雨一般细密,就像我们现在听到的这样。

不是已经立秋了吗?为什么还这么兴高采烈啊?立秋并不代表酷热的天气就此过去,虽说已经立了秋,但是还未出暑,秋季的第二个节气处暑,正在不远处等着我们呢。所谓秋后一伏,按照三伏的推算,立秋这天往往是处在中伏期间,也就是说,酷暑并没有结束,真正感到秋天的凉意,一般要到白露之后。

白露生,天气凉,夏与秋的分水岭,并不在立秋。

季节的变化是由太阳直射的角度决定的,地球上的四季首先表现为一种天文现象,太阳的高度决定着气候的温度。根据近代学者张宝堃的气候平均气温法来划分四季,日平均气温连续五天介于十摄氏度和二十二摄氏度之间,才算是入秋。所以立秋当日,合肥的最高温度仍然高达三十摄氏度,是民间俗称的秋老虎。

但毕竟白露既生,凉风将至,天气很快就会变得凉爽了。

中国的二十四节气,是古人依据北斗七星在夜空中的指向所创制的时间认知体系,是农耕文明的结晶、先民的智慧,也是中国人的生活美学。“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一候五天,三候十五天,一期一会,几乎绵延了三千年之久。它值得我们骄傲,更值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它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北斗七星是我们所处的北半球看到的最重要的星象,小时候,爸爸常常在夏日的夜晚,教我如何辨认天上的北斗。那时候的星空真美啊,灿烂极了。有时候也会有萤火虫从我们面前飘过,它们轻盈的姿态,只能用“飘”来形容。古人发现,随着斗转星移,北斗七星会呈现出不同的星象:斗柄指东,天下皆春;斗柄指南,天下皆夏;斗柄指西,天下皆秋;斗柄指北,天下皆冬。而现代天体科学则从黄赤交角所带来的变化,来解释这一天象。对于儿时的我来说,夜看北斗充满了神秘,令人期待,而今天在灯火通明的城市的夜晚,我们已经很难看到满天星星了。

住在匡河边上的好处就是,能够清晰地听见匡河的流水声。

匡河是一条很小的河,不知所出。立秋之后,偶尔会有久违的凉意,不知从什么地方吹过来,在匡河的水面上盘旋,瞬间就远去了。合肥的周边有很多这样的小河,多到数不胜数。安徽的地貌类型复杂多样,山地、丘陵和平原南北相间,依次布列,地势西南高、东北低,加上地跨淮河、长江、新安江三大水系,境内河湖纵横,水域辽阔。而合肥因为处在江淮分水岭以南,岗冲起伏,所以环城皆水,叫得上名字的就有南淝河、十五里河、塘西河、上派河、官正河、许小河等,当然有名的还有与包拯有关的包河。这些天我在上班的路上,或是下班的途中,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这些江淮间流淌的河,在秋风的吹拂下正一点一点变得清澈。是的,一点一点,你停下来看一眼就能知道。树木也在发生变化,枝叶不再繁茂,叶片也不再肥硕,在不知不觉间树叶就变黄了、变红了、变薄了、变枯了,接着就一片一片从树枝上飘落。

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

宋时,立秋这一天,宫人要把栽在盆里的梧桐树移入殿内,等到立秋时辰一到,太史官便高声唱奏道:“秋来了!”据说这时宫中的梧桐树会应声落下一两片叶子,以报秋。不知道是真有其事还是一种传说。随着气温的逐渐下降,许多多年生落叶植物的叶子会渐渐变黄、枯萎、飘落,只留下枝干过冬;而一年生草本植物将会步入它们生命的终结,整棵枯萎了。

疏枝枯叶,是秋的诉说。

秋水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水,沉静、安详、清澈。春水当然浩荡,尤其是桃花水满的时候,但我还是喜欢秋水,喜欢它的一尘不染,以及经霜之后的安然与祥和。不染尘是秋水最大的特点,也是它的本质,即便是水面上飘着落叶,也只会显得更加干净和宁静,是亘古不变的样子。一位老人从高高的河岸上走下来了,他弯下腰,提起一桶水,趔趔趄趄,走到林子后面去了。

林子后面有一小块一小块的菜地,被一些从乡下来的老人种上了黄瓜、辣椒和茄子等蔬菜。他们的子女通过高考改变了命运,毕业后留在了省城,在高新区的大企业或是“科学岛”的科研院所工作,他们也就随着儿女住到了城里,但离开土地的日子,让他们实在难过。不不,还不只是难过,更多的是不知所措。他们在乡下种了一辈子地,劳作了一辈子,离开土地的日子、不耕不作的日子,让他们真是不知所措。他们的子女也很委屈,责问他们:“怎么了啊?接你们到城里来享福,反倒落下埋怨了?”面对这样的责问,他们不知该怎么回答,又没地方诉说,心里越发憋屈了。儿女们大多都住在高楼上,长年累月不接地气,让他们惶惶不可终日。于是他们来到匡河边,走上高高的堤岸,一屁股坐在地上,感受土地的温热。他们寻寻觅觅,走走停停,突然就发现了林子后面的空地,一下子愣住了。此后他们就三五成群,聚集到了这里,种上黄瓜、丝瓜、辣椒、茄子,点上扁豆、黄豆、绿豆。当然要瞒着他们的儿女,让孩子们知道了那还得了!浇水、施肥、除草、间苗,一天一天,日子很快就过去了。每隔几天他们就蹲在大桥底下,把收获的瓜果摊在地上向过往的行人兜售。他们似乎并不在意能卖多少钱,卖掉卖不掉都无所谓。虽然摊位一次次被城管取缔,一次次引发儿女们的不满,他们就是不肯放手。

该如何去理解他们的行为呢?他们明明可以安享晚年,为什么就是不去安享?或许中国农民对土地的依赖、对土地的热爱,已经深入他们的骨髓,流淌在他们的血液之中。

最近在读一本书,一百多年前一个名叫富兰克林·金的美国人写的《四千年农夫》。一九〇九年的春天,美国农业部土壤所所长、威斯康星州立大学土壤专家富兰克林·金携家人远涉重洋来到东亚,先后考察了中国、日本和朝鲜等三国古老的农耕体系,并与当地农民进行了深入交流。中国的耕地资源仅占世界的百分之七,却养活了占世界百分之二十的庞大人口,这让金教授十分感叹,回去后写了这本《四千年农夫》。但我以为他并不因此懂得了中国农民和中国农业,他的感叹与赞美都有些隔膜。

生活在城市的楼宇之间,我们已经感受不到季节的转换、气候的冷热。

秋光老了,庄稼熟了,经了霜的水面上落上红叶了。立秋三候的十五天很快就过去了,江淮间的农作物正在生长、成熟并等待收割。

这里是我国东部地区南北之间和东西之间的过渡地带,日照时间长,蒸发旺盛,一旦进入秋季,庄稼就都迫不及待地成熟了。合肥周边地区的双季稻,一般要等到阳历十一月才能开镰,成熟之前,会呈现出一种介于青黄之间的混合色。这是任何调色板都调不出的颜色,浓烈极了,也和谐极了。土生土长的合肥人,特别是合肥老人,并不喜欢吃软糯的东北大米,他们就爱吃本地出产的籼米,就吃它的糙。虽然离晚稻成熟还有一些时间,大豆的籽粒也还没有饱满,天空中也不见有大雁飞过,但秋天真的来了。

我小时候生活过的淮北平原,地处中纬度地带,在节气上比江淮还要晚上一点,庄稼中,这时候也只有玉米可以掰了,红芋可以刨了。过了淮河,玉米就不叫玉米了,而是叫玉秫秫,高粱则叫小秫秫。我喜欢这样的叫法,听上去有一种方言的醇厚味道。虽然我从会说话起说的就是普通话,但我还是喜欢皖北方言,喜欢它侉侉的带有泥土味的腔调。“方言是不可译的,美文也是不可译的。”我妈妈说。我妈妈曾是大学中文系的老师,她就是喜欢说教。

淮河是高粱生长的南界,在酿酒业习惯称高粱作红粮,歌词里所描绘的“高粱熟了红满天”,是意象也是写实,不过这样的景象在今天的淮北平原上已经很难见到了。但秋阳依然灿烂,平原依然深阔。而在合肥,即便是在秋天,也不如淮河以北地区干爽,阳光也不那么通透。恣肆的河流,漫漶的水面,蒸腾出大量的水汽,所以合肥的秋天有时会给人一种雾蒙蒙的感觉。

来合肥很多年了,我还是怀念淮北的秋天,尤其怀念淮北秋季的夜空,那么深邃,那么高远。我和我的小伙伴并排坐在操场上看星星,在不知不觉间,夜露落下来,把我的头发打湿了。身边有蝉在鸣叫,是短促而零落的叫声,不再如夏季那般绵长热烈,给人以愁苦的感觉。进入深秋之后,蝉再也无力长鸣,因此在中国古诗词中,秋蝉寓意愁苦。不过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些,更不知道蝉们的生命很快就要结束了。我正陷入即将失去小伙伴的悲伤之中,她要随她爸妈到美国去了,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了,我可怎么办呢?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有了“离愁别绪”的感触,我一个人坐在夜空下,伤心极了。她走的那年我们上小学四年级,等我再一次见到她,我已经读高二了。她还会说汉语,但已是磕磕巴巴的了,复杂一点的句子就不能理解,更表达不了,所以当她接过我递给她的一个小玻璃瓶时,她只是眼泪汪汪却无法用语言表达。

那是我从操场后面的山坡上取回的一点泥土,给她装了一瓶,还有一瓶我自己带到合肥来了。虽然当时土地已经被大学征用,但周边的农民还是见缝插针,在山坡的空地上种满了庄稼。秋天,当芝麻快成熟的时候,我们会钻到芝麻地里藏起来,听大人们四处呼喊,我们捂着嘴在里面偷着乐。芝麻一棵一棵站得笔直,没过我们的头顶。我很怀念我的童年,怀念我在淮北的日子,怀念秋天的淮北的夜晚。

我一直想当然地认为“秋”字也有繁体字,结果查了很多遍,还真没有。但“秋”字很早就出现在甲骨文中,形状看上去像是一只蟋蟀。在北方,蟋蟀一般在八月里成虫、九月里活跃,而“秋”字的读音也和蟋蟀的叫声相似,因此古人把蟋蟀鸣叫的季节叫做“秋”。拆开来看,“秋”由“禾”与“火”所组成,“禾”字表示谷物,“火”字表示秋季庄稼收割以后烧荒以备播种。《说文解字》段注“秋”字:“其时万物皆老,而莫贵於禾谷,故从禾。”但也有学者认为,它的形状更像是一只蝗虫,蝗虫也是活动于秋季,从古至今,蝗灾是收获前最常遇到的自然灾害,而蝗虫有趋光性,所以每当蝗灾来临时人们就燃起大火,让它们自取灭亡,故从“火”。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