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刺花的墓地
作者: 李光彪一
随时间的流逝,老家和我血脉相连的亲人已经越来越少了,连接故乡的脐带也渐渐枯萎,唯有清明是我回老家的借口和托词。
母亲的墓地在村后半山腰,山上的各种野花随处可见,而最多的要数苦刺花。每年清明,苦刺花就如村里那几棵古老的槐花,努着嘴,一朵朵、一串串,星星点灯,竞相开放。放眼望去,春天正不停地挥舞着大自然的画笔,把山野描绘,为整座山穿上了一套花衣裳。
在我童年的时光里,每年春暖花开,小伙伴们就会互相邀约,三五成群,身背小竹篓,踏着春天的脚印,叽叽喳喳,满山遍野去采摘乌鸦花、藤子花、大白花、棠梨花、苦刺花……
苦刺花和棠梨花,是我最怕采摘的两种野花。尽管我每次采摘时都小心翼翼,但是刺是花的捍卫者,视我为花敌,常常扎进我嫩嫩的小手。我回到家,母亲从针线箩里找出针,借一束亮光反反复复帮我挑刺。
为了采摘野花果腹,我不知遭遇过多少次刺的报复。虽然许多野花是大自然赐予的天然蔬菜,见者有份,但采摘野花也需要智慧。在我看来山间的一草一木,都藏在母亲的智慧里。每次我跟随母亲去采摘野花,母子俩就像两只觅草的羊,马不停蹄地踏过一山又一山,一沟又一沟,一箐又一箐。走着走着,不知疲倦的母亲就会打开嗓门唱山歌:“好花鲜鲜好花鲜,好花开在箐沟边。好花等着哥来采,小哥你莫嫌路远。”不远处就会有人回应:“好花鲜鲜好花鲜,好花开在刺蓬间。不知小妹是哪朵,我怕伸手被刺戳。”一唱一应,此起彼落。我追随着母亲,追随着一朵朵野花,不知不觉间,母亲悠扬的歌声飞进树林,飞到了白花花的云朵里。
在母亲的带领下,每次去采摘野花,我们总是能及时采到很多花骨朵。采摘回家的野花,要么是炒着吃要么是煮着吃。由于缺少油荤,苦刺花都是我最怕吃的下饭菜。吃不完的野花,母亲左一簸箕,右一筛子,放在柴码上,交给阳光慢慢舔嚼,待风干后储藏起来。到了家里杀年猪或是遇到办红白喜事时,都会有一两碗肉汤煮苦刺花、棠梨花上桌,用来待客,装点脸面。
每年吃花的时节,正好是收小麦、收蚕豆的时节。母亲擅长用苦刺花和蚕豆米再加一丁点平时舍不得吃的腊肉骨头熬煮,本来又苦又涩的苦刺花,经过母亲精打细算的烹调,就变成了香喷喷的菜,让全家人吃得咂嘴吸舌,口留余香。
在那个肠胃生锈的年代,野花是粮食和蔬菜的后备军,吃野花纯粹是为了填饱肚子。为了调动全家人的胃口,勤俭持家的母亲有时会匀出一丁点腊肉,炒棠梨花做馅,然后用麦面做棠梨花粑粑给我们吃。在那苦涩的日子里,每年要吃到一次母亲做的棠梨花粑粑,于我而言,比吃到天上的月亮粑粑还难。
过了吃花的季节,田里的庄稼蔬菜蓬勃生长,为了防止被牛羊蚕食,母亲就会带领我们去砍刺枝来做篱笆。在我眼里,苦刺花树自我保护能力都极强,一蓬蓬趴在地上,要把它砍倒并不是容易的事。可母亲另有高招,东瞄瞄西瞧瞧,选择好最佳的下手方位,让我用一把长长的勾刀,钩住要砍的刺枝,母亲头顶羊皮褂,挥舞着柴刀叮叮咚咚地砍。第一棵苦刺花树被砍倒拉出来就打开了一个缺口,第二棵、第三棵、第四棵……也就在我和母亲的手下躺平了。一棵棵张牙舞爪的苦刺花树就这样被母亲征服,用藤子、用篾扎成篱笆,站在菜园边、田间地头,拦住了那些嘴馋的猪鸡牛羊。
二
家乡人从古到今,喜欢跳一种自编自演、自娱自乐的左脚舞。有的左脚调是这样唱的:“贪花路上赶热闹,阿哥阿妹相遇了。为花死来为花乐,为花死在花树脚。心甘情愿我两个,闻见花香活回来。”“猪心猪肝街上卖,人心人肝各人带。大路边上的倒钩刺,不挂小妹挂哪个?”“棠梨花和苦刺花,有女莫嫁姑妈家,嫁了必定成冤家。知根知底我两个,合心合意做一家。”老家的人并没有高深的文化,却常常以花喻人。骂不守本分的女人是“烂柿花”,夸脸蛋漂亮的姑娘是“粉团花”,而我的母亲却被村里人说成是“苦刺花”。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苦刺花”的意思,只知道苦刺花可以吃。十岁那年,我的牙齿里就像有无数条虫叮咬,疼痛难忍。母亲拿来几粒花椒,叫我哪颗牙齿疼就把花椒咬在哪颗牙齿上。后来母亲从邻居家讨来一口醋,叫我含在嘴里。牙痛虽然断断续续有所缓解,但还是疼。一天母亲去地里薅草回来,带回一些苦刺花树的根和枝叶,剁碎煨汤给我喝。我尝了一口,苦苦的,就磨磨蹭蹭不想喝了。母亲手里的吆鸡棍在地上打得噼啪响。她反复问我,是喝苦药还是吃“细面条”,二者随我选择。无奈之下,第二口苦药刚喝进嘴,就被我吐了出来。母亲骂我:“堂堂一个男子汉,这点苦都吃不了,看你长大了能顶天立地吗?恐怕连顶门杆都用不上!”她翻箱倒柜找来蜂蜜,一边对我威逼利诱。我只好闭紧双眼,牛喝水似的把药汤喝个底朝天。感觉一下子从嘴里苦到肠胃,又从胃里苦到屁眼。从那以后,我才明白,苦刺花是一种清热去火、消炎止痛的苦口良药。
从我记事起,母亲就是一朵带刺的花。不知什么原因,母亲和父亲隔三岔五就会针尖对麦芒吵吵嚷嚷。有时是父亲骂母亲,有时是母亲骂父亲。撕撕扯扯,爹错娘对,爹胜娘负,卷入家庭战火中的我们根本没有裁判权。只是每次邻居婶婶叔叔来劝架时,都指责父亲,都为母亲打抱不平。
每次战火平息之后,和父亲一奶同胞的二叔就用“人有三穷三富,马有九瘦九肥”这两句话叙述家史:在我爷爷那辈,家里养着几匹大骡子,煮着一灶酒,驮到狗街、猫街、马街、黑井卖,家境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由于家境宽裕,作为长子的父亲从小就被爷爷奶奶娇生惯养,百般宠爱放纵,父亲十多岁就染上毒品,成天不干活,摇骰子赌博,养成了好吃懒做的恶习,还经常偷家里的东西变卖,换毒品吸。结婚以后,娶进门的婆娘管不住父亲,还经常挨父亲打骂,不到一年,怀有身孕的婆娘就吊脖子死了。出身贫寒的母亲,由父母包办,在别人的撮合下,一朵花似的大姑娘,被二婚的父亲娶进了家。
母亲整天起早贪黑地干活,脚不落地地奔波,却始终很难扭转家庭的困窘。父亲还经常借酒发疯,骂母亲酿的米酒像猪尿不好喝,骂母亲做的饭菜像猪食不好吃。常常是父亲动手,母亲就动脚,父亲开枪,母亲就开炮,以牙还牙,毫不示弱。父亲和母亲之间的“战争”从未停止过。看着不成葫芦不成瓢的我们兄弟姊妹八个,母亲一次次抹着眼泪,苦苦地维系着全家人的生计。母亲身后长藤结瓜的我们,像群刨食的小鸡,风里来、雨里去,在母亲的呵护下一天天长大。
在我刻骨铭心的记忆里,父亲就是村里人常说的扶不起来的猪大肠,不拿气不管事,放了一辈子的牛,从没干过肩挑背扛的重体力农活。而母亲则是村里人跷起大拇指夸“嘴有一张,手有一双”的婆娘,是一朵惹不起的苦刺花。
母亲命途多舛,如苦刺花一样苦。母亲最爱的却是山茶花。每次上山砍柴,母亲都会采一束山茶花,夹在柴捆上带回家,找一个废旧的玻璃瓶,洗了又洗,擦了又擦,然后把山茶花插在盛有水的玻璃瓶里,摆在堂屋中央的供桌上,为穷困潦倒的我家添了一点亮色。
三
母亲喜欢绣花,鞋帮上、鞋头上绣满了家乡千姿百态的山茶花,鞋垫里也绣着山茶花、蝴蝶、喜鹊等各种栩栩如生的图案。一年四季,母亲的脚下总是穿着一双绣花鞋。我每次跟在母亲的身后走,仿佛都能看到她脚下的路总是开满茶花。
母亲的脚开满茶花,我脚下的路也阳光灿烂。灰头土脸的我进入城市,脚下的皮鞋里经常垫着母亲缝制的花鞋垫。结婚时,因钱紧张,我借用单位的食堂自操自办宴席。早有准备的母亲,不仅从老家带来猪肉、鸡肉,还带来了很多风干的野花。开席时我才发现,第一次登上大雅之堂的一碗碗棠梨花、苦刺花,仿佛为我奉献了一场花朵的婚宴,令很多宾客赞不绝口。后来母亲从农村来帮我带孩子,有时也会从农贸市场买回苦刺花与蚕豆米、肉一起煮吃,反哺我记忆的味觉,慰藉我的乡愁。
花开花落,时光的脚步随着母亲脚下的一双双绣花鞋奔跑着、消逝着。年近九十的母亲溘然长逝。出殡那天,送母亲去坟茔的崎岖山路两旁,寒冬腊月的山野,苦刺花依旧死一般沉寂,一朵朵山茶花却开得正艳,悲痛交加的我仿佛看见母亲走向天堂的脚下春暖花开、鸟语花香。
下葬时,母亲睡在一口黑漆漆的棺材里,被放入充满泥土芳香的坑里。按照乡俗,由我们兄弟姊妹几个用衣服兜一些泥土盖在母亲的棺材上。不知不觉,半天工夫,在父老乡亲们的帮忙下,一座石头镶砌的坟墓拔地而起,那是母亲的房子,那是苦刺花的家。
四
母亲安家落户的地方,也是祖祖辈辈死者的集中营,那里既是全村人的坟山,也是村庄的靠山。祖祖辈辈都把它作为封山,严禁刀斧上山,谁也不敢乱砍树木,坟山上的树木得到保护,森林里有很多野生动物,还有数不清的花花草草。美中不足的是坟茔离村庄不远不近,只有一条上山放牛羊的蛇路,爬坡上坎,送死者安葬很费力,清明上坟也很辛苦。
忽然有一天,村庄里驶来一辆高大的越野车,车上下来三个操着外地口音的人,他们找到村里的负责人,说是看上了坟山上的那些古树,一口气开出了村里人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天价。
正好村里一座建于清朝年间的祠堂已经破烂不堪,屋顶漏雨,墙壁歪歪斜斜的即将崩塌。负责人召集村民开了好几次会议。村庄里很多当家人都外出打工去了,有的人家已经拖儿带女去了楚雄,去了昆明,甚至去了更远的城市,除了清明和春节,一年到头都不回家;还有的人家,连破旧的老屋也从来没有修理过;甚至有的人家,回家上坟,只是从村庄路过,连家门都不进直接去坟山,简单祭拜完后,他们鸟一般地飞走了。
没过几天,还是那几个操着外地口音的人,开来挖掘机,轰隆隆地劈山开路,七八天后一条从村庄背后通往坟地的路就开通了。随后以每天每人一百五十元的工价,请了邻村近寨十多条汉子。正当他们油锯刀斧轮回砍树之际,林业部门接到报案,前来制止,十多棵上百年树龄的树木免于被砍伐。但从此以后村里人就可以开着微型车、骑着摩托车从村庄直达坟地。而且送死者上山安葬,不论是用人抬,还是用车拉,都比以前方便多了。
自从坟山通了公路以后,曾经在电影里看过的盗墓幻境,也开始在我们村那片祖祖辈辈的坟茔上演。那年清明,我照例回老家上坟,见到周围好几座上百年的坟墓被掏出一米多深的洞,我很吃惊,穷乡僻壤的地方竟然也会有人盗墓!我知道我们村没有出过什么大户人家,死者几乎都是一身赤贫,入土也不带走金银财宝。盗墓贼的嗅觉却如此灵敏,为了死人嘴里的那一点口含钱,为了死人手上的那一只银手镯,为了死人耳朵上的那一只耳环,竟然挖坟盗墓,搞得长眠的死者不得安宁。
五
令村里人没有想到的是,宣传了好几年的殡葬改革说来就来。家家户户必须交出棺材,政府以每口棺材补偿八百元兑现,然后棺材由政府统一收购处理。
那年我回家上坟,无意中去祠堂转转,祠堂门口添挂了“新时代文明实践中心”“文化室”等几块牌子。
母亲入土的第二年清明节,我回老家上坟,坟地里到处都开满了苦刺花。母亲的坟墓旁也长出了很多苦刺花树,就像一个大家族的子子孙孙,密密麻麻地簇拥在母亲身边。同时母亲的坟堆上也长出了一棵苦刺花树,矮矮的,瘦瘦的,在风中摇曳。那仿佛是母亲身影,反反复复被风吹倒,又反反复复站立起来。
冬去春来,十多年过去,母亲坟墓上的那棵苦刺花树,长高了,长大了,开花了,蓬蓬松松地覆盖了母亲的整座坟墓,成了母亲的保护伞。花开的时候,满树的花仿佛给母亲盖上了一床花被子。
【作者简介】李光彪,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文艺报》《天津文学》《散文百家》《青年作家》《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读者》《中外文摘》《长江丛刊》等。已出版《母亲的气味》等三部作品集。部分作品入选多种年度选本。曾获云南文学奖、《云南日报》文学奖、山东吴伯箫散文奖等奖项。
责任编辑 练彩利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