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的古典、诗意与孤独
作者: 周航过去的三年是历史性的,必将给人类带来十分深远的影响,在精神世界留下创伤性的痕迹,好在有诗。
或许诗是日常的,但更属于内心;诗不是日常的照录或实描,诗与现实终究存在一定的距离。这种距离感,体现了诗人探索与认知世界和生命的一种特殊方式。
通读《红豆》全年的诗,却又能给人别样的感受与收获。在中国为数不少的纯文学刊物中,能像《红豆》这般以严肃和高标准的姿态大版面发表诗歌的委实不多。每期的《主编荐读》几乎都推出重要诗人的组诗,并配有“同期评论”和诗人“诗学随笔”,每期最后又会以《诗歌部落》栏目推出十名左右诗人的组诗。诗歌打头阵和诗歌收尾的包围式刊物结构,充分体现了《红豆》对诗歌的重视程度。
对诗的尊重,延伸至对刊物的尊重。读遍《红豆》全年诗作,读者会发现其中多为日常所见、所思、所悟;诗作即使是试图与古人对话,或者是发思古之幽情,也多与现实相关,或由某种现实所激发,并未出现凌空蹈虚或毫无依托的奇思异想之作。读者能从中读到一种日常的古典、诗意与孤独,不知这是否体现了当下诗歌创作的潮流,但似可形成《红豆》二〇二二年全年诗歌的总体特征。
这种日常的古典、诗意与孤独是否正是日常的曲折或另类反映?可能得不到答案,其实我们也不需要答案。阅读过程本身就是复杂与不可捉摸的,正如诗意的捕捉与捕捉的诗意,它们只存在于写作与阅读的过程中。
重要收获:从王夫刚的诗谈起
第六期上有王夫刚的组诗《羞愧的故乡一片浩渺》。读王夫刚的诗,感觉不同于本年度《红豆》中所有诗人的诗。我个人认为王夫刚的诗是《红豆》本年度的重要收获,或许也是中国诗坛的重要收获,所以想从他的诗谈起。
他的诗给人一种凄厉、阴愁与怒号感,但那种情绪并未作为一个既成的东西摆在那里供人揣摩,而是始终处于酝酿、涌动和积聚的动态过程中,又有即将裂变与爆发的趋势,故而令人惊心动魄。
他的诗在给人深重压抑感的同时,又能让人真切看到其中与诗相关、由诗带来的一道光束与力量。这是一种整体感觉。不过读他的每一首诗,觉得它们既是一个个个体,又是一个整体中的某个部分,那种孤独与批判的诗意锋芒始终贯注其中,是诗人的良心和诗心的集中体现。
他没有逃避一个诗人的社会责任,他做到了文心、诗意与现实的高度结合。我的这种感觉在他附于诗后的“诗学随笔”中得到了印证,但有些话不需要全部抖出来,有些诗情意指完全可以在诗中去摸抓痕迹与深层领悟。
他说:“虽然诗意的延伸形形色色、千差万别,但并不影响恒久诗意的耐心存在和整体自信,更不会在恒久诗意和人类的生生不息之间制造任何障碍,因为连死亡也是一种被继承的美学,也拥有一种美学衍生的诗意(尽管充满残酷)。”恰好“形形色色、千差万别”可用来概括《红豆》一年所发诗歌的总体情形,但我更看到其中所传达出来的属于王夫刚严肃、庄重之下的另类诗写意图,而“障碍”“死亡”“残酷”则成为读者理解王夫刚诗歌写作的关键词与切入口。
对他自己的诗学追求,他继续阐述道:“诗意无处不在,谈论诗意其实是难为诗意、消解诗意甚至是出卖诗意。作为一个诗人,如何通过写作实现君子豹变才是献给诗意的礼敬。”这正如《周易》中的“君子豹变,其文蔚也”。王夫刚这组诗的每一首,几乎都在寻求着某种不同形式的“豹变”,从而实现他的诗意建构。从王夫刚的“豹变”中,我们看到了现实、人心与时代的负极。显然他的诗并非在抗拒花花草草的美,而是更多指向花草生存根部的土壤、源头,是在思考中抵达思想,并实现某种精神上的涅槃,从而攀上了一个高度,或者说他至少是向往诗所能上升的高度。
他借助“故乡”的背景而显个人的羞愧感,或许他只是诗人的代言,是自责,是对我们这个时代的诗人的一种自我羞愧的自省。所以我们不难理解那么多与阴暗、残酷和死亡相关的意象,以及所做的集束式重叠与喷发的创作心理。有了如上理解,就像找到了一把解读王夫刚诗歌的钥匙。
本文题目《日常的古典、诗意与孤独》似乎在王夫刚的诗中都能有所体现,也算是较为温和、综合地概括了他的诗的特征。他的诗决绝而凌厉,但我在此不得不作温和化的处理。正如王夫刚自己也承认的那样,世界是丰富多样的,是多面性的。我不想逐一解读他的诗,请读下面的诗句:“输掉了记忆的人,做出登高望远的样子/其实他只是一个弃儿,在台阶上/涂鸦:道路一灯如豆,时代哭笑不得”(《隐藏键》);“壮烈的梦悬挂在清晨的/树枝上——生不是传奇/死,却惊动了蚊虫叮咬的乡村”(《事件》);“耳语时代,广场的肾功能坏了/耳语时代,集体的歌哑了/耳语时代,指针上的警告停摆了”(《耳语时代》);“被解雇的农夫制造了一起解密的/凶杀案——法官的裁决是/无关绿蒂,少年的烦恼也不作证据”(《一九九〇年的一个黄昏》)。
很多时候,王夫刚是在借历史之事来抒现实之怀,借古典来写日常的诗情和孤独感。
他的诗中有罗马、阿基米德、维特、博尔赫斯、雪莱、孔子、孟姜女、武松、孙悟空、鲁迅、老作家、警察、塔林、牌坊、青楼……他的诗中有一些不具名但可猜出的、命运悲惨的女性,也有囚禁、揭竿、拯救、燃烧、愤怒、狗吠……还有过气的乡村、阴影、黄昏、悬崖、墓志铭、疾病、火山、大风、暴雨、鲜花、爱情……很明显,他在诗中建构两种对立的力量,在进行一场无声(无所指,但也算是有声与诗的)的呐喊。他在诗中暗示道:“道理寄存于时光,春天寄存于雪莱的/提醒。我们的欢爱寄存于男女/歌声寄存于失语者的喉咙”(《寄存之歌》)一个“寄存”,让我们终究还是想到了希望,想到了春天。我们也不由得暗诵雪莱《西风颂》里的名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但诗人没有明说,诗的含蓄品质要求他的思想只能在诗行中穿行。但是我们又能明显感受到,诗人在一种深沉的孤独感中进行着某种艰难的启蒙:“在这个问题上,树和树林/有着近似的命运/如果‘一’孤独,一棵树/当然孤独;而树林的/阴影,更像集体的孤独”(《树和树林》)。这无异于一个形象而鲜明的隐喻。诗人表达孤独很常见,但把小我之孤独置于群体,把小我命运寄托于大我之中,则不常见。
诗人在警示什么?在召唤什么?这点是无须多作解读的。读王夫刚的诗,我们能够隐隐地感觉到有一种力量的不断膨胀与成形,它不仅是诗的,而是早已溢出了诗的边界。
日常的古典诗意
《红豆》本年度诗作中的古典诗意是普通存在的。它超出了纯粹文学地理学意义上的诗写,诗人的日常思绪游移在历史的不同时间与空间里,或发思古之幽情,或效古人之风范,总在其中续接着中国诗歌的传统与脉络,或咏古,或讽今,在兴怨之际观照现实。就近些年的诗歌创作来看,《红豆》所发的诗,其实反映了这一普遍存在的现象。
第一期唐成茂的组诗《细碎的年光》,有可能是以现实生活或时代特征为背景,却是以古典的诗情来为其诗描边添色,借以营造其诗的意境与氛围。就他这一组诗来看,其骨是情,准确地说是爱情。具体而言,他的这种爱情有可能是虚构的,是诗人经营的一个又一个“白日梦”,也有可能是现实中的一种难以实现的爱情向往。这种爱情侵蚀着、同时也激活了诗人的心灵,生与死并存其间,既是一种新生,又可能导致诗人实际意义上的折翼。整体上,唐成茂的诗,羚羊挂角,却有迹可循。如果能从精神分析的意义上来解读,这组诗是对作者现实中未能满足的情感的某种补足,也是对他精神上的一种治疗。当然我们无法去猜测诗人在现实中到底经历过一些什么,但痛苦的体验与爱情的渴求是他这组诗中一对闪烁着的眼睛。透过这对眼睛,我们可以轻易地想象诗是因为什么而写的,诗是怎样写成的。同时诗人也在有意塑造一个穿长衫、佩长剑的书生形象,同时不时在诗中涌现出唐诗宋词以及与此相关的古代诗人,这种自我形象的建构,与古典诗情一道形成了某种镜像中独特的对称映射关系,令其诗平添了诸多意料之外的内蕴与叙事意义上的风采。
第一期李郁葱的组诗《镜像》以“古典”抒情,与唐成茂有不谋而合之处,以壁画、陶俑等艺术入诗。正如诗题《镜像》,诗人将所写赋以镜像之名,实际上所写即诗人精神的实时映照。
第二期《主编荐读》栏目龚学敏的十五首诗,在历史和古典中勾兑诗意,在词语中寻找独特的搭配形式,把现实和日子整得陌生却又熟悉极了。这大概是龚学敏在这组诗中的诗美追求,隐约中传出一股英雄侠气和浪漫的江湖气息。他在历史人文和当下山河地理中穿行,并将二者糅合发酵成诗。整体来看,变形、夸张、嫁接、拼贴,成为龚学敏诗歌独特意象和诗意氛围营造过程中惯用的手法。是故,日常中的历史、古典、地理、怪异,成为龚学敏诗歌写作的特征。求新,似乎是诗人们共同的追求,在这点上龚学敏与唐成茂是一样的。
第二期王爱民的诗也堪称在日常生活中寻找古典的诗意,他善于从名家名篇从语文课本中的经典中去建构另类诗情。不过他的目的并不仅是就课文经典名篇而诗,他的诗巧妙地结合了时代、日常生活以及诗人的个人体验,并且呈现出浓郁的抒情色彩。
第三期刊发的田暖的组诗,同样是古典日常融入式的书写。他写道:“年末那一夜,我们围坐在东堂/对诗饮酒,雪落进诗里/诗煮在酒中/恰家道昌,人事济/‘清慎勤’‘公与清’是一直谈论的话题/诗成酒尽,而大雪不止”(《王渔洋者》)。“年末那一夜,我们围坐在东堂”,这可视为诗人的日常场景的直写,但从“对诗饮酒,雪落进诗里”开始,王渔洋这一历史人物的思想就开始与诗人的思想对接起来了。在这一对接与传达、融汇的过程中实现诗意的生成,直到后面的“诗成酒尽,而大雪不止”时,似有一种琴声戛然而止而余音却缭绕不绝之感。实际上,传达古人之思使用原句是稍显生硬与无趣的,因为其句子的形式并不属于诗,且有可能会在此伤害诗,所以此时需要诗人将日常现实巧妙嵌入才能补缺。
第七期黄浩的组诗也是将古典的诗情融入现实中,在现实中寻找另类诗意,而且很多时候是将二者融入自然,以求得圆润与不涩之感。这是很多诗人写作常走的一种路径,也是当下很多诗人创作的一种共性。比如他写道:“大雪敲打天空的时候仿佛一场严肃的音乐剧/从古至今走失在大雪中的人多了/张岱在湖心亭走失/王子猷在访戴途中走失/李愬在蔡州城头走失……/这些古人叫我心戚戚然”(《走失在大雪中的人》)。如果只是张岱、王子猷、李愬等古人在诗人笔下的排比句中依次现身,则显得生硬无趣而艰难,但诗句开头的“大雪敲打”和“音乐剧”的声音,与最后“我心戚戚然”的归寂,则形成了诗意营造的一个闭环,从而使其中的古典意味得以洇染开来。这些大概都是需要我们去仔细体味的。
需要去体味的不只是其中的古典与古典诗情生成的过程,其实我们更应该思考日常的古典诗意产生的语境,以及处于这个语境中的诗人个体。诗人在日常的现实中极力逃离现实的远遁姿态,难道仅仅是一种诗歌写作的技巧吗?
诗意中的孤独感
诗人的孤独感似乎与生俱来,大多数诗人都徘徊在灵魂历险的小径中,这与诗人天然敏感的气质相关。《红豆》本年度的诗歌,其中也同样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孤独感。上文所提到的诗人,他们诗歌中的孤独感是普遍存在的,社会越是喧嚣,人心越成孤岛,当然造成人的孤独感的又绝不仅仅是社会的喧嚣。
每个诗人所处环境和人生经历各异,于是形成了各自的孤独感。第一期费新乾的组诗就写出了在深圳这座城市中的漂泊、无奈的痛感。如果非要找到其中的交接点,实际上深圳就是一个巨大的时代隐喻,它代表着城乡文明二元冲突中城市的一极,与广大的乡村之间形成鲜明的对立感。但这种对立又不是截然分开、泾渭分明的,而是彼此粘连与互动的。于是孤独感就成为我们这个时代无法袪除的一条地下暗河。
第二期非亚在《北京:冬日小景》中写道:“湖面结冰了,天空,又透明,又冰冷/几株树木,一丝不挂/像回不了家的老人,站在那里/泥土上,全是干枯的落叶/石头,早就不动了。”与其说这是实景描绘,还不如说是在烘托一种干枯落寞的情绪。回不了家的老人、不动的石头,都成为诗人内心孤独意象的外在表露。这时候的诗人,是完全可能走向自我,而且是不得不走向自我的,就像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那般:“站在窗前/久久凝视外面花园的那个人/是我的另一个自我”(《自我》)。有时诗人也会直抒胸臆:“和孤独相处,和一只圆形的玻璃小球相处/和一只灯泡相处,和一种充斥于房间的光相处,也和关灯之后的黑暗相处/和一个甜蜜的造访的梦相处”(《孤独者之歌》)。这不能说成是诗人向孤独的妥协,而是与孤独实现了某种和谐,从而孤独成为一种日常,并实现在有光、无光的空间以及现实之外的梦的一次全方位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