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牧生活的“诗性”与“残酷”

作者: 邓淑月 房伟

索南才让被称为“写小说的牧民”,他独特的个人经历和小说的创作风格,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人们的想象力——驰骋的牧民、广阔的草原和极端恶劣的草原环境。通过他的作品,我们看到了一个带有鲜明的民族性和地域性的“异质性”世界。他的作品具有高度的辨识性,作品中渗透着他诚挚的写作意图和独特的生命体验。在他的新作《骑马去帮叔叔剪羊毛》中,描述了游牧生活的浪漫诗性,也不刻意回避游牧生活的残酷冷峻。在“故事”层面,他在这篇小说中不回避现实,讲述草原上一段纯粹而真挚的牧民情感。在“话语”层面,他以一种敏锐的观察力,体察人情和人性,作品中呈现出一种蓬勃的生命力,能让人感受到冷厉峻烈的艺术氛围。

游牧生活的浪漫诗性

提到大草原和游牧生活,脑海中呈现的是自由恣肆和诗性浪漫。索南才让的作品之中呈现了游牧生活中浪漫诗性的一面,这是他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牧民的真情流露。其写作可以称作是“原生态写作”。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写作对象是远离都市的大草原,写的是日常片段,写的是人与人之间闪烁着光芒的交流瞬间;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的作品并不追求细腻的笔法和纯熟的写作技巧,作品充满着一种粗粝的、充实的、厚重的力量感。他的创作不同于现实安稳的都市生活作品,也并非现代理想主义的建构与重塑。游牧生活的浪漫诗性首先体现在标题上的独具匠心,他本人在创作谈中提到这篇小说的名字来自一个住得很远的邻居,某天发的一条朋友圈内容:今天,骑着马去帮叔叔剪羊毛。在十几年前春夏交接的日子里,这样的事情日复一日地真实发生过。索南才让的游牧生活经历与他的小说实现了很好的融合,从创作根基来说,当作家本人的真实经历与创作环境相融时,就是最好的写作状态。

除了文章标题设置上的独具匠心,切合自由散漫的草原牧场风格,在内容设置上也富有浪漫情调。文章实际上讲的并不是剪羊毛的故事,剪羊毛只是一个契机和借口,由此展开的是一段奇妙的情感。“我”审视并且羡慕叔叔和婶婶长久的婚姻,叔叔婶婶结婚三十年依旧幸福甜蜜,他们依靠草原和牧场将这个小家经营得很好。“我”的弟弟虽然不听话,但是叔叔的孙子达瓦的到来让这个家充满活力,老两口和孙子相依为命,叔叔婶婶的生活充满了干劲和目标。审视叔叔婶婶长久婚姻的背后,也是对自我内心的隐喻,内心可能会有怀疑和不安的情绪。“我”经历过失去亲人的“情感旋涡”,在遭遇了一次巨大的灾祸失去亲人后,内心归于平静。在叔叔婶婶的安排下,“我”在大雨滂沱的草原上开车去接桑吉,“雨”本来就是一个富有浪漫气息的意象,“大雨中的草原”的浪漫诗意更浓。在返程的路上,他们避开了水路,在复杂的草地里绕行。桑吉讲述她的故事,她勇敢决绝地离婚并且净身出户,但在经济上和精神上她都有依靠。桑吉是勇敢独立的、具有个人魅力的女性,如果说桑吉的美丽有一半是天生的,那么另一半就是后天塑造的。桑吉的出现是突然的,但“我”对桑吉的欣赏与爱慕其实并不突兀。桑吉的勇敢热烈拯救了“我”支离破碎的心,让“我”放下了心中的阴霾和昏暗,桑吉将“我”从一种古怪和刻意的情绪中拉了出来。在一些特殊时刻,喷薄而出的是被渲染过、但是真挚的情感。草原的生态性是索南才让小说里重要的审美范畴,在草原的书写空间中,洋溢着大自然的诗性气息。

游牧生活的残酷冷峻

索南才让小说创作的灵感来源于真实经历,游牧生活是他创作灵感的源泉。他将游牧生活中所经历的真实遭遇和真实的人性都记录下来,在他笔下的牧民大多面临着极端的自然环境,都是源于他本人的真实经历。他曾经在冰天雪地之中和弟弟去寻找走散的羊群,从马背上摔下,在夜晚曾和狼群对峙……他笔下的草原与想象中的自由诗性的草原有所不同,草原上的人们经常面临狂风骤雨的极端天气,甚至也会遭受到生命的威胁。在《骑马去帮叔叔剪羊毛》中,“我”在雨夜和叔叔去赶羊、在大雨滂沱中驾车行驶、失去亲人极度悲痛,这一系列经历都打破了读者对草原诗性浪漫的幻想。

在索南才让的笔下,值得注意的是对动物的书写。在他的小说中,几乎每篇都有关于马或者羊的刻画,他像塑造人物形象一样自觉书写动物。一方面源于游牧生活中跟马和羊的朝夕相处,对它们的熟悉程度很高;另一方面,源于他对动物的情感,出于作为一名牧民的情感自觉和本能冲动。在《骑马去帮叔叔剪羊毛》中,他对马的塑造独具特色,每匹马都有自己的称号,如“白破脸”“银鬓”“黑灰”。他作为牧民和作家的双重身份,用自己真实细腻的艺术观察力来书写草原上的动物。他的关注点不仅仅是放牧过程中的趣味,也写其中的残酷与猎杀,还写狩猎和宰牛宰羊的场景。他对动物的多重叙事,一方面体现出了他对于现代社会人与自然关系的思索,另一方面也体现他作为游牧民族的自然观——对于自然的卑微感和敬畏感。动物意象在他的小说中,一方面作为自然的象征而存在,另一方面也是自然文明和游牧文化的隐喻符号。

除了自然环境的恶劣,游牧生活的残酷还体现在生命的厚重与人类对生命逝去的无奈。“我”经历了失去亲人的悲痛,与此同时想到的还有在草原上不幸在骑马过程中摔落的人们,还有因照顾不周在疾病和痛苦中死去的牛羊们。索南才让在创作谈中提到,这篇小说的情感基调是对生活的遗憾与叹惋,是对生活发生巨变的承受与退让。他的小说中呈现的草原的蛮荒和原生态,都体现了他对生命意识的思索。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的小说创作是自然生态背景之下游牧文化向现代化转化的自觉书写。

游牧生活中筛取的“微尘”

苏联作家康·帕乌斯托夫斯基在那部经典的著作《金蔷薇》中说,作家们以数十年的时间筛取着数以百万计的这种微尘,不知不觉地把它们聚集拢来,熔成合金,然后将其锻造成我们的“金蔷薇”。而《骑马去帮叔叔剪羊毛》中的叔叔就是“金蔷薇”,他模糊却又充实完整的一生,是游牧文化的集中体现。

索南才让笔下的牧民形象与传统牧民有所不同,他们虽然延续着传统牧民的性格、价值观和生活习惯,但是也遭受到了时代潮流的冲击,在他们身上呈现出时代转型的印记。“他身上有那种牧人一辈子和牲口打交道而形成的带着青草味、羊膻味、马汗味和他自己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的属于他们那一代牧民特有的气味。”他对牧民的观察塑造不是浮于表面,而是以“气味”这一细节来突出牧民的勤劳质朴的品性。尽管作家在塑造叔叔的形象时,并没有赋予更深刻的意义,但是对于短篇小说而言已经足够。叔叔是地地道道成长起来的传统牧民,他对自然、对万物生灵是尊重和热爱的。叔叔心疼马,不愿让它们受罪,将它们照顾得很好,对于“白破脸”的怀恋也是出于牧民的本能情感。叔叔更喜欢骑马而不是开车,是因为延续着传统牧民的生活习惯。叔叔对待亲人也是很诚恳热切的,叔叔和婶婶长久而稳定的婚姻让“我”羡慕。叔叔在传统牧民的粗粝豪放之外,又有浪漫细腻的一面,他记得和妻子结婚三十周年的纪念日并送出金手镯。

游牧生活的浪漫诗性和冷峻残酷并不是对立面,诗性与残酷有时候是并存的。作者作为一名传统牧民,他尊重并热爱万物生灵,放牧是牧民劳动的主要形式和家庭经济收入的主要来源,他在放牧中找到了自己的兴趣点,对生灵的情感投入令人动容,可以说他在放牧的过程中感受到了诗性与浪漫。作为一名现代牧民,他本人也受到了现代都市文化的冲击和自然环境的威胁,但是在苦难悲观的日子里,他以厚重、包容的人生态度对抗着草原的残酷与荒芜。叔叔是草原上传统牧民的典型人物,也是时代变幻中的一粒有意义的“微尘”,在他身上熔铸了索南才让对草原文化和游牧民族的赞美以及对游牧文化未来的忧思。但是故事的结局是敞亮开阔的,留下了一个光明的前景。

作为一名少数民族作家,索南才让兼具地地道道的牧民和才华异禀的小说家的双重身份。《骑马去帮叔叔剪羊毛》以游牧文化为创作背景,聚焦于草原上的自然风貌和人性人情,在故事的最后显现出“精神救赎”的希望。发生在青海湖上端草原的故事是舒缓而没有时代节奏的,这样的书写使得小说的节奏与时代的节奏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在当下青年作家中,索南才让不追逐细腻的笔法和完善纯熟的写作技巧,他的作品中呈现的是粗粝而又厚重的真实感,给我们带来一种看待草原文化的别样视角。如果说《荒原上》写的是现代化进程中的年轻牧民的故事,那么《骑马去帮叔叔剪羊毛》则是对老一代牧民的追思和赞美,体现的是人物内心晦涩模糊的人心抖动。索南才让曾说:“我想用我的笔书写草原的辽阔与深邃,以及草原上那些可亲可敬的人。”他扎实的写作功底以及诚挚的写作意图的剖白,都让我们看到了他在文学创作道路上的潜力,也让我们对他今后的创作抱有十足的期待。

【作者简介】邓淑月,女,一九九九年生,湖北荆门人,苏州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生。

【作者简介】房伟,山东滨州人,文学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二届“青春”签约作家,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青蓝工程”中青年学术带头人。于学术刊物发表论文一百四十余篇,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和省部级项目多项,获国家优秀博士学位论文提名奖、刘勰文艺理论奖、江苏优秀文艺评论奖等,发表长、中、短篇小说数十篇(部),作品数十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转载。出版有学术著作《王小波传》《风景的诱惑》等六部,出版长篇小说《英雄时代》《血色莫扎特》,中短篇小说集《猎舌师》《小陶然》等多部。曾获茅盾文学新人奖、百花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叶圣陶文学奖等,作品曾入选收获文学排行榜、中国小说排行榜等。现执教于苏州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  蓝雅萍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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