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长诗节选） - 河狸期刊网

海面升起的明月令人迷离

眼前世界之虚幻如同梦中的新嫁娘

船长只诞生于风暴的中心

在走向码头的那一刻，你对此已深信不疑

陌生的闯入，陌生的经验

这在很多年前似乎就有过

但此刻经过的海域与往常不一样

在黑与白的世界里，是灰色漫长的镶边

这记忆令人感伤：渔舟为消失的跳跳鱼搁浅

陆地如尖锐的芒刺射向海涂

候鸟撤离的前夜，湿地上一枝黄花盖过芦苇

围垦的浅滩坚硬如铁，上面跃起钢筋的怪物

琵琶岛。年少时你曾眺望它在海中弹唱

烟波浩渺，不见一支炊烟

如今只需轻轻一跃就可以从陆地跳到岛上

大地铺陈而来，把一泓海湾拦腰切断

在消失的琵琶岛，在人心涣散之处

仍有更远处的海在召唤

故乡峥嵘，或可称面目全新，或可称面目全非

月明星稀的夜晚，零星的渔火燃成万家灯火

你歌唱夜鸟无声的滑行，颂扬

夜鱼无尽的跳跃。目睹归人无语的踯躅

把夜风切放在橘黄的灯塔下

夜船驶过一个个熄灯的窗口

借助神迹的光芒，白帆自主地飞翔

它的终点既然是黄金的海岸

心中自有那美人鱼的浅酌低唱

一灯如豆，仿佛天下的星辰都在向它聚拢

有时候航船在海中漂荡，画了一个又一个圈

落在帆上的月光像纸叠的飞鸟

落在海里的月光像撒过去一阵又一阵的细盐

拉网上船，是尽数漏光的碎银

有时候落在帆上的雨，紧一阵，松一阵

走远了，又走回来。走远时是焦虑的父亲

走回来时变成了年迈的祖父。那皮鞭乏力

落下时便提不起，提起了又抽不下来

惊涛倒是抽得下来，嬉戏般地抽打陀螺

航船像无足之鸟，自身的力量化为零

但这初始的风暴仍是温柔以待

在惯常的遗忘下，航船轻轻飘于海面

警醒者的一夜与酣睡者的一夜

航船同样驶进了一千海里

抵达的都是同样的港湾

他们看到的太阳分属一天的终点和起点

有时候会追问：既然大海是无穷尽的

不知疲倦的航行又有何意义？顿时

大海滑入了虚无。对，虚无，那是比大海

更浩瀚的星空。陷入了一片黑暗的星空

大海是否是一面黑暗的镜子？

它照见的天空是否是另外一面镜子？

在黑暗无边的夜里，等同的深邃

让它们看起来像一对沉默寡言的人

时间永不停止。时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

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在生死有命的人生面前

无始无终的时间，总是那么漠然，毫无表情

可也正是因为时间，人有了摆脱虚无的自觉

风雨一冬，又一岁将过

寒霜夜袭，连候鸟也不再栖居于桅杆

守住涛声中的窗帘，厚厚地遮住黑幕

在波浪的摇晃和夜鱼的泡影里守岁

夜风南来，夜雨寄北

夜雨使人惆怅，夜风使人孤寂

船行在海上，那放大的波涛是巨鲸的叹息

君问归期。你惶然自问：今夕何夕？

为了让熹光能穿透而来，必须在寒夜睡得更沉

为了让霞光能透射更远，必须迈向太阳的方向

船影落在身后，在夜色中消失于茫茫大海

又在次日凌晨悄悄起身，薄如一层浸墨的纸

因为，航船行驶得过快，如同静止不前——

它的记忆里什么也不曾留下，只有那茫茫的

沧海之水

身前与身后相同的平面，前一日与后一日相

似的时光

如同白纸翻过去，又翻回来

然而，如果航船逶迤困顿，就无法领略前方的

风景

出发是为了什么？出发不是为了在另一个地

方长久逗留

它不能只携带着哲学的思考，还须安插上诗

歌的羽翼

春天必然到来，要在春天抵达前抵达春天

雷暴突如其来：黑夜里，大海掀起波涛

黑夜里，鱼群走向反面。航船在漩涡里——

那灯塔似乎在前方，旋转令人反复眩晕

那灯塔似乎在反面，旋转令人觉得遥远

风来自四面八方。这令人困惑的风向

让风帆无所适从，甚至成为航船的障碍

甚至，把航船掀翻。收回风帆，甚至砍倒桅杆

这是勇敢者的冒险，这是智者的千虑一失

忽而东风，忽而西风；忽而南风，忽而北风

如果只是一阵风，航船可以隐忍一会儿

如果只是一类风，航船也能把住自己的舵

太多的风，太多的风向，风不知道往哪里吹，

船也不知道往哪里开

无风不起浪，在大海上只是一个假说。真相是无风也会掀起

三层浪。看风使舵，多么精妙的说辞啊！你如此渴望

着风，又如此痛恨着风暴。多少次泪水随风而去

又有多少次像候鸟御风而来。你听惯风言风

语，一生风尘仆仆

而你抓住那梦幻般的惊涛，抓住那无常般风

的方向

抓住星辰、灯塔，远山上的一点萤火

港湾里的一盏渔灯，和人心上的一豆亮光

继续航行着。人生有多久，这航线就有多长

航船驶过黑暗的一夜，看样子已逆行了数十里

鱼群不再跟随，它们都有自己的航向

必须投下诱饵。对，诱饵！一群鳐鱼，披着魔鬼的披风来了

后面紧跟亮着幽光的乌贼。你趁机掉转了航向

声波是航船御身的武器，将它理解为声嘶力

竭的呐喊

也没有不可。这呐喊不能停止，它疏通的航道

让人获得心安。与指南针、白帆、引擎和燃料一样

必须是日夜的轰鸣，才能让人安然入睡

凭借对昨夜星辰的记忆，航船驶出长久而剧烈的风暴

现在，狼藉满地，遍体伤痕。这并非全部的忧虑

看，前方又旋起积雨的云彩，似乎听得到怒吼之声

正朝此地轰鸣作响，隐隐的闪电正在酝酿

前程的吉凶，彼岸的远近，非目力所能及

信天翁的脚力，军舰鸟的预言，令人将信将疑

航船仍需行驶在自身的航道

并收听那命运的天书传来的电磁波

鸿雁传书，抵达已近深夜，危险的风暴已过

惊涛骇浪的海域忽而改写成风平浪静的晴川

在依照司南缓慢的行程中

不可知，正是我们对这个世界最可知的识见

一卷星辰，一卷诗书。天空是云母的巨伞

遍布密密麻麻的神经。流星驱散马群

一定会有一颗落入乌篷内的灯盏，并燃烧起

漫天的红厩。马匹离乱，踏响大海深处的惊雷

天空有雷霆之怒，大海有覆水难收

如果日月是流年，黑洞就是深邃的眼眸

风与云的际会，在宇宙是一声轻喟

在人间是莫测的变幻，是翻卷的历史

新的风暴并未真正来临。其实，无所谓真正的风暴

微风也会催生一场花粉的风暴，胜过那惊涛

骇浪

而内心的风暴四季常驻。饮一口龙舌兰

并呷上一抹细盐，才能止住那无远弗届的怒海

一条鲸鲨相随数日，孤独，是唯一可能的理由？

因为风暴就是它的风景，海域就是它的巷陌

只有天上的星座是它的离愁——

它背脊上的斑点，对应着月明之夜的星光

在鲸鲨浮游的身躯上，栖息着疲倦的候鸟

它们尖锐的细爪，嵌入那被波浪洗濯的皮肤

抓铁有痕：正是这救命的停靠

使细小的精灵有了再次跋涉千里的力量

鹰的飞翔之姿，是海的影子留在天空的印痕

鱼的跃起之势，是云的梦境留在大海的水迹

帆驶过，是无影的追问，是无梦的回忆

翻卷的盐，是风暴留给人心的皱褶

大海拥有权力，一言不发是最震慑人心的威严

月光洒下的银白，是白盐的轮回

善游者死于海难，高歌者最先失声

巨轮向前，它开辟的航道，是漩涡，也是风眼

历史惊人相似。太阳黑子也有它的周期，周而复始

冰河横亘在季节，被命名为冰河期

漂泊的意义最终是为了回到出发的原点

既如此，我们为何不在原点时就学会伫立？

海水的坚硬，在盐的身上闪闪发光

当盐化身为鲜血，那是意志的利刃上下突围

啊！一生中你曾一再遇见激动和心碎的时刻

常常令你逶迤不前，并陷入回忆的困顿久久

大海的边界是闪电也无法抵达的远方

光阴的脚步在阳光下遁形

踏浪归来或迈着波涛翩翩起舞

不问归途且把自己视为一个过客

试想日月山川虽然永恒

但在一个人的生命中无非也是过客

以过客之心过平常一生，更宜走向窄门

穿过后那是一片令人迷醉的深蓝——

宇宙中一个小小的球体

球体上一泓碧绿的咸水

咸水里漂浮的一叶孤舟

孤舟内一盏荧荧的灯火

灯火前一支鹅毛的细笔

细笔下一首宁静的小诗

小诗里一行望洋的喟叹

喟叹外一片浩瀚的大海

人世间一只小小的蝼蚁

蝼蚁上一双圆圆的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