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手稿边上
作者: 缪克构我至今保持手写的习惯。我所有的文学作品手稿上都有修改的累累痕迹。考据文章和论文是例外,它们似乎不需要连贯的气场。
然后才是在电脑上誊写。在电脑上完成新一轮的思考和修改过程,什么踪影也没有留下。不过无妨,手稿已经让我感到宽慰。我有时候告诉自己:你写得那么少,完全是因为慢,而不是因为忙。
在大小适中(便于携带)、薄而陈旧(便于摊平)的笔记本上,用流畅的笔写下诗歌,无论如何都算人间美事一桩。如果换成手机记录,那会令人痛不欲生。
这只是个人习惯罢了,与电脑写作并无高下之分(何况写作的后半程完全依赖电脑)。如果认为这样就能成为经典作家,或者是为了留下手稿之类的,那是一个天大的误会。
《红豆》杂志编辑让我写一篇关于《夜航》的创作谈,为了确保记忆无误,我把手稿翻了出来。长诗写于二〇一九年十一月至二〇二〇年五月,原有一百节,每节四行,总共有四百行。《序曲》部分的十节,后来被我截出来,唤作《早春》发表在《上海文学》了。余下的九十节,浓缩成最终定稿的八十节。我写了半年时间,除了《序曲》,主体部分都写于新冠疫情在武汉爆发期间。有时一天写了好几节,有时数天一无所获。有一节写在黄颜色的便条纸上,应该是某次会议间隙突然记下的,而后再贴到本子上。我的习惯是,往往在写得畅快时停下来,这样第二天再接着写的时候就很麻利,因为我已经知道要写什么。但也有例外,这首长诗就经常依靠外界环境的变化,还有新的阅读不断给我带来的启示。
记忆并不可靠。如果不是完稿后在本子上写下的“一点说明”,即使仅仅相隔两年半时间,我大概也不能这么清晰地复原当时的所思所想。现在我愉快地把那“一点说明”誊写在下面:
在一首隐秘的诗中表达的东西,我不想在一篇创作谈中解密。我所写的与你们所想的也许大相径庭。正如时间是由无数的碎片构成,你们却倾向于寻找一个确定的点,这即使不是盲目的,至少也是不够完整的。
如果说这是献给我父亲的诗,你们一定信以为真。他是一位船长,早年以捕鱼为生,后来靠海运养大三个儿子。在陆路交通四通八达之后,他已无事可干,大海成为陌生的场域,同时又是他魂牵梦萦的领地,他当然有理由重返现场,正如我在诗中所写,“船长只诞生于风暴的中心”。
如果说这是写给我自己的一首黎明骊歌,也完全顺理成章。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夜里编辑报纸是我的工作常态。夜晚令人兴奋,但面对的复杂情况和艰辛判断,用一次次的夜航作比,也毫不夸张。作为对这一阶段生活的回望,这首诗歌或许相当含蓄地诠释了我的内心。
如果说这是一首反映新冠肺炎疫情的长诗,你们肯定大吃一惊。但这半年来,我的确对疫情的发生和变化,记下了波浪般的曲线。
过客、归人,还是漂泊者?我在长诗倒数第二节似乎已经透露了我的诗眼。当然这也是一个障眼法。
还是回到我的开头所说,解密是徒劳无益的。它或许写的是一次情感历程。
今天回过头来看这一段文字,这样的表述似乎显得纷繁复杂,但十分真实。这当然是一首写航海的长诗,但也融入一些别的事件、情感、经历,这是不足为怪的,更不会喧宾夺主。最为重要的是长诗承载了我人到中年后对人生和世界的现时思考。
刚刚颁给我的首届中国·霞浦海洋诗歌成就奖,颁奖词写得颇为精确:
缪克构诗中的海洋是一个有机的生命共同体,同时又具有超越生命的本体论意义。他将航船戏剧性地放置在粗犷豪迈、激情澎湃的大海中,放置在剧烈而危险的大海中,在极具命运感的时刻和梦幻的风景中,展现航海人的大智大勇和激越昂扬。
评论家何言宏在先前的一篇评论中也说:
《夜航》像是一曲雄浑的交响,既有完整的叙事,也有丰沛的抒情。正是在这样的叙事与抒情中,诗歌主体和诗作中的主人公一道,共同经历了一次“诞生”般的成长。作为一曲交织着沉思、冥想、叙事与抒情的交响,《夜航》大体上可以分为书写出发的《序曲》《远航》《风暴》《新生》《回归》四个乐章。《夜航》在实感经验的基础上展开了充分想象,很好地体现了柯勒律治在定义想象力时所说的“善于综合的神奇的力量”,使得诗人对于时代历史、个体人生和对天地自然、宇宙时空的历史想象力、道德想象力与时空/自然想象力“彼此混合或(仿佛是)溶化为一体”,构成了一个规模宏大却又层次丰富、法度谨严的浑然整体。
平时我很少关注他人对我的诗歌所作的评论,谁会按照这些理论评说去一字一句创作呢?诗歌写作是灵感式写作、即兴式写作,也是才华式写作(长诗自有结构,这是另外一个话题)。然而不得不说,有些评论对我的启发是巨大的。他们似乎还会发掘我潜意识里的某些东西,对我进行下一步的写作有着醍醐灌顶的作用。
所以,与其说这是一篇创作谈,不如说这是一段启示录。
重新翻看《夜航》手稿,看到当年十岁的儿子画在这本笔记本上的铅笔画,我暗暗称奇。画面上是一辆装有轮子的大风车,航行在大海之上,巨大的风车叶片似乎在飞速地转动,前方有《植物大战僵尸》游戏中的冰豆射手,正在发出束束子弹……
责任编辑 蓝雅萍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