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的方向

诗人缪克构在他的自选集《渔鼓》自序中的一段话，大概可以看作理解他创作的一个大背景：我在文字中念念不忘的，大多是大海中的盐和鱼。这是不足为奇的，一个人应该知道自己来自何方，鱼盐就是我全部的过往与历史，我经意不经意地去打捞的，无非是生命中本原的东西。当我在上海生活了二十多年之后，似乎有了一个城市的胃，它自然也要去消化城中的风暴和风景，这大概是我后半生中翻腾的另一个大海。

如他所言，鱼盐是他全部的过往与历史，也是他生命中的本原。从他的总体创作来看，大海占据大多主题。自选集《渔鼓》自不必说。除此之外，儿童文学题材的《漂流瓶》《少年海》，不乏晒盐、捕鱼等作者少时的生活经验，而诗人的诗歌选集《盐的家族》，则以长诗的形式讲述家族故事，分享在城市——“另一片大海”中的生活经历等等，作者讲述自己名字的由来，讲述作为盐民的祖父和渔民的父亲的日常生活，以诗歌“在生活中提取光”。

缪克构笔下的大海，是经验主义的大海，是少年的大海，是“回忆和话语之乡”的大海。大海是家族和成长的背景，也是家族和成长的本身。大海是具象的大海，大海也隐喻城市。而缪克构的大海，不仅仅是这些，他还有超越了经验主义和成长之外的大海，这大海“悬置”于“时间炼金术”中，也是超时空的超验的大海。

在长诗《夜航》中，缪克构对于“大海”的观念，有了一场集中的展示，中国当代诗歌中的“大海”的意象，亦得以丰富地呈现。

现代性与乡愁

“这记忆令人感伤：渔舟为消失的跳跳鱼搁浅/陆地如尖锐的芒刺射向海涂/候鸟撤离的前夜，湿地上一枝黄花盖过芦苇/围垦的浅滩坚硬如铁，上面跃起钢筋的怪物//琵琶岛。年少时你曾眺望它在海中弹唱/烟波浩渺，不见一支炊烟/如今只需轻轻一跃就可以从陆地跳到岛上/大地铺陈而来，把一泓海湾拦腰切断//在消失的琵琶岛，在人心溃散之处/仍有更远处的海在召唤/故乡峥嵘，或可称面目全新，或可称面目全非/在月明星稀的夜里，零星的渔火燃成一片万家灯火。”现代化的演进，在一定的阶段的图景，是伴随着陆地对大海的侵袭。渔舟搁浅，填海造陆，滩涂消失，现代化钢筋水泥的建筑崛起，诗人少年的“迦南地”琵琶岛也随着现代化的造地运动消失了——值得注意的是，“琵琶岛”亦多次出现在诗人的其他作品中，比如小说《漂流瓶》中，琵琶岛是没有死的父亲的流落之地，代表着生的希望，虽然后来这希望再次落空。然而希望如同远方的海，永远召唤着不屈的面向远方和未来的精神。

诗人的情感是复杂的。现代化的演进对现代的渔民生活和环境造成了冲击，对此，他有一些不满，这一点从“刺射”“怪物”“切断”的用词中不难看出。故乡是再也回不去的故乡，“面目全新”也可以是“面目全非”，发展是一柄“双刃剑”。但“人心涣散之处”，希望仍在，更远的海仍在召唤。

在探索更远的海的旅途中，“祖父”“父亲”还偶尔出现：“有时候落在帆上的雨，紧一阵，松一阵/走远了，又走回来。走远时是焦虑的父亲/走回来时变成了年迈的祖父。那皮鞭乏力/落下时便提不起，提起了又抽不下来”。然而更多的则是，对于远方无尽的探寻，他接续着作为盐民的祖父和作为渔民父亲的家族般的使命，继续探索这生命与精神之海。

寓言式写作的典型文本

吴义勤对毕飞宇的创作有过一段比较经典的评价：“他作品所呈现出的总体风格却基本上是统一的，那就是感性与理性、抽象与具象、形而上与形而下、真实与梦幻的高度和谐与交融。他的小说有着丰满感性的经验叙事的特征，但同时他对于抽象的形而上叙述又有着更为浓厚的兴趣。”（吴义勤：《感性的形而上主义者》，《当代作家评论》二〇〇〇年第六期）他在这篇评论中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概念“错位情境”，以这个概念来回看缪克构的这首《夜航》，也是完全成立的。

大海是世俗的，也是哲学的、形而上的；大海可以关涉个体的生存状态、心理状态、人性状态与命运状态，如前文所述“现代性的乡愁”，也是整体性地对生命、历史或者现实的一种寓言化的理解；这里的大海是真切、具体、实在的大海，是祖父的大海，是父亲的大海，是少年诗人的大海，又是一种哲学的、历史的、隐喻的、抽象的、象征的大海。大海是诗歌的背景，是诗歌的手段，又是诗歌的目的、诗歌的主体、诗歌的对象。

这种寓言式写作的特点，是言简意赅的，寥寥数字寄托意味深长之理。比如，“借助神迹的光芒，白帆自主地飞翔/它的终点既然是黄金的海岸/心中自有那美人鱼的浅酌低唱/一灯如豆，仿佛天下的星辰都在向它聚拢”，以拟人化的故事，讲述一个虽然浅显却动人的道理。再比如，“警醒者的一夜与酣睡者的一夜/航船同样驶进了一千海里/抵达的都是同样的港湾/他们看到的太阳分属一天的终点和起点”，以一种古典式的对比的句子，表达诗人的哲思。

说起哲思，这是寓言式写作的落脚点，也是诗人写作的一贯风格。褚水敖在评论诗人的代表性的诗集《盐的家族》时，认为作者诗中生命演绎的可贵之处在于，无论是从空间关系看，还是从时间关系看，作者笔下的生命不光是小生命，例如单纯的人的生命；而且还是大生命，亦即除了人的生命之外，尚有自然界的生命，抑或天与地的生命，一起构成了一个宇宙生命共同体。于是，随着生命世界与时空秩序的逐步展现，诗章的整体在境界生成方面能够被一一突破，诗的精神高度与哲学深度的实现成为可能（褚水敖：《生命哲学的诗境探寻——评缪克构〈盐的家族〉》，《新文学评论》二〇二〇第三期）。长诗《夜航》也体现了这样的特点。比如这节：“有时候会追问：既然大海是无穷尽的/不知疲倦的航行又有何意义？顿时/整个大海滑入了虚无。对，虚无，那是比大海/更浩瀚的星空。陷入了一片黑暗的星空”。

大海是时间的隐喻，无限的时间在这里转喻为无垠的空间。夜航又是孤独寂寞，没有了方向感的。人生有限，在无限中，顿生虚无之感。这种时空转换，在后面的段落则直接表达，探讨时间、生死和人生的关系，“时间永不停止。时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在生死有命的人生面前/无始无终的时间，总是那么漠然，毫无表情/可也正是因为时间，人有了摆脱虚无的自觉”。

孔子早就有“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思考。而这段诗歌很容易联系起《庄子·内篇·养生主》里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诗人在这里，又把诗歌的哲思引向更深的讨论“虚无”。但诗歌不是哲学论文，寓言式写作的精髓也在于点到为止。他提出问题，但并不急于回答，在读者的思考中，诗歌的余韵也就产生了。

这种哲思，既有中国传统道家式的思考，又有西方哲学概念的直接表达，比如“本体论”“彼岸”“终极”。

“航船依旧行驶在海上，暂不论死生和短长/行驶的意义超越生命的本体论/穿过风暴让人获得了新生，抵达彼岸让生获得希冀/人类终极的追问等于追问本身”。除此之外“佛家”“神迹”这种带有佛学和神学色彩的概念也出现在诗歌中，诗歌中的哲思广博复杂、包罗万象。其他段落也有涉及，比如：“试想日月山川虽然永恒/但在一个人的生命中无非也是过客/以过客之心过平常一生，更宜走向窄门/穿过后那是一片令人迷醉的深蓝——”。

永恒和刹那，日月山川和个体，形成对应关系。接着这种讨论，诗歌用三个段落继续强化这样一种对比的关系。在形式上追求形式美、建筑美：“宇宙中一个小小的球体/球体上一泓碧绿的咸水/咸水里漂浮的一叶孤舟/孤舟内一盏荧荧的灯火//灯火前一支鹅毛的细笔/细笔下一首宁静的小诗/小诗里一行望洋的喟叹/喟叹外一个浩瀚的大海。”宇宙、地球、大海和隐喻个体的“灯火”，由大至小，形成一种同心圆的对应关系。接着与“灯火”对应的则是细笔、小诗、喟叹、大海，又自小而大，描述另外一种由内而外、自小而大的对应关系。这种同心圆式的哲思，又通过蝼蚁、复眼、苍穹、星空、宇宙、流星、生命和长诗的关系，继续深化，加强了诗歌的主题，如“人世间一只小小的蝼蚁/蝼蚁上一双圆圆的复眼/复眼中一个无边的苍穹/苍穹下一个璀璨的星空//星空外一个神秘的宇宙/宇宙内一颗划过的流星/流星里一个消逝的生命/生命中一首长存的史诗”。

从体量上而言，这首长诗并不算太长，容量、密度却很大，显示了作者对于终极命题的深入思考。

“夜航”与海洋诗歌

“天下学问，唯夜航船难对付。”

中国文化史上，“夜航船”的意象已经因明张岱留下的《夜航船》而闻名于世，这曾经“是一部许多学人查访终身而不得的书”。夜航船中僧人与士子同行，以澹台灭明和尧舜是一人还是二人的提问，让高谈阔论的士子暴露了学问之陋，知识的优势转眼间就成了占据铺位的优势。这也是张岱编撰《夜航船》这样小百科全书的动机。张岱的夜航船，只是增加谈资和知识的夜航船，在一个古典的没有什么波澜的深夜，悠然划过中国漫长的历史。

余秋雨《文化苦旅》一时洛阳纸贵，里面也有一篇同题的散文《夜航船》。夜航船历来是中国南方水乡苦途长旅的象征。现代文学史上的夜航船，鲁迅坐过，周作人坐过，丰子恺坐过，他们乘坐夜航船，走向新的文化和历史。余秋雨讲述的现代的夜航船，是文化革新的夜航船，这艘船有新的航向。

缪克构的《夜航》，则以诗歌的广博、寓言式的手法，描述人生和历史的欢乐、痛苦和形而上的思考。这是人生的夜航，是历史的夜航，是诗歌的夜航，也是哲学的夜航。

以粗浅的印象式的观感来看中国传统文化，我们会得出中国文化是陆地文明的简单结论。然而中国文学中，海洋的元素并不缺乏，从《诗经·沔水》“沔彼流水，朝宗于海”，到曹操的《观沧海》“东临碣石，以观沧海”，五四运动以来，一代人留学东洋欧美，大海是他们到达新生活的必经之路，倾注的感情自然不一般。也有很多人留下不少名作名篇，如巴金的《海上日出》、郑振铎的《海燕》、闻一多的《孤雁》、徐志摩的《地中海》《地中海中梦埃及魂入梦》、郭沫若的《浴海》等。农耕文明向海洋文明的转型，这一主题在缪克构的《夜航》中继续向深处探寻。缪克构的《夜航》意蕴是丰富的，有经验主义对大海在现代化推进中角色转换等内容的表达。但他并不拘泥于此，而是在叙述之后，转向更加深刻的关于宇宙人生终极命题的思考。这种叙述和思考，也是缪克构诗歌区别于其他海洋诗歌或者海洋题材的作品，丰富了当代诗歌对“大海”的表达句法，丰富了当代文学“夜航”的意象，也是海洋文学、海洋诗歌的重要收获。

【作者简介】李宁，《天涯》杂志编辑部主任，海南省网络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从事当代文学的策划、组织、编辑、研究工作，有评论发表于《读书》《当代文坛》《文艺报》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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