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事
作者: 冯积岐“招待的餐馆订好了,就在县城里的岐阳饭店。”回到松陵村,马天亮给正在打扫房间的父母说。还没等父亲开口,母亲放下抹布问道:“一桌多少钱?”马天亮将茶杯里的水端起来,还没有喝,做了亏心事似的,急忙说:“连带烟酒一千三百元。”母亲将手中的抹布攥紧了,抹布中的脏水再也噙不住,向地板上滴,一滴,两滴。“这么说,要花八九千块钱?”父亲勾着头,好像对正在擦的玻璃窗户说:“不花钱能有啥办法?人家不来家里吃饭。”母亲说:“我看又是心不诚,说是来家里看咱的房子怎么样,又不来家里了,安的啥心?”
父亲一只手抓住窗扇子,看着窗外,一团灰色的云蹲在蓝蓝的天上,静止不动,好像一头累得实在走不动的老牛卧在犁沟里喘气,他说:“你不要唠叨了,咱花出去的钱还少吗?哪怕今天再花个一两万元,只要这事成了,咱也心甘了。”
马天亮担心父母说着说着又会吵起来,又拿他撒气。他放下茶杯,走出房间,骑上摩托车去了县城。
对于这一次相亲,马天亮还是有信心的。其实已经不算是相亲,他和李淑贞在电话中已经谈了快一年了,他觉得李淑贞向他释放出来的情感暗示是清晰的、真诚的,这足以强化他对李淑贞的信赖。李淑贞是马天亮的表舅通过他在眉县的一个朋友介绍的。
马天亮和李淑贞在凤山县城里见了一面,他们对彼此的长相、性格都满意。李淑贞的满意是通过马天亮的表舅传达给马天亮的。马天亮的满意在心里,他觉得李淑贞比他谈过的其他女孩子端庄一些、矜持一些、老成一些。吃饭前,刚坐定,他还没有来得及脱外套,李淑贞就从他的衣服领口中捏出两根头发。这个看似不经意的动作,透露出李淑贞的细心和柔情。马天亮找不出恰如其分的语言来应对李淑贞的这个举动,只是朝她点了点头,干瘪地笑了笑。
吃毕饭,马天亮领着李淑贞去逛商场。李淑贞跟在马天亮身后,她似乎对商场里的所有商品缺少敏感,双目只是停留在马天亮有点削瘦的脊背上。马天亮提出给李淑贞买一身衣服,李淑贞没有拒绝。挑选好衣服以后,在进试衣间之前,李淑贞就脱下了外套,塞到马天亮手中。马天亮为李淑贞的落落大方和对他的信任而感动。在买衣服试衣服的过程中,李淑贞举手投足有礼貌、不轻浮,马天亮对她的满意度增加了几分。
从商场里出来,马天亮把李淑贞送到长途客运站。马天亮向李淑贞要身份证去给她买车票时,李淑贞突然拉住了马天亮的手。他心慌意乱,激动不安,不知所措。他握紧了李淑贞的手时,真真切切地听见她说:“天亮,你回去吧,我自己去买票。”李淑贞松开了手。马天亮似乎是喘着粗气说:“不,不,不坐客运汽车了,我给你叫一辆出租车。”李淑贞说:“算了,要花你的钱呢。”马天亮说:“不就是二百多块钱吗?走,跟我走。”马天亮抬脚就走。李淑贞跟着他走出了长途客运站。出租车开动前,她伸头对马天亮说:“天亮,这二百多块钱的车费算我借你的。”
接下来两个人开始了手机恋爱。说是谈恋爱,但马天亮从未给李淑贞说过一句情话,不是他不想说,是他不会说,他担心说得太笨拙,会给李淑贞泼一头冷水,说得太亲热,又怕冒犯李淑贞。李淑贞也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我爱你或我想你的情话。马天亮的情商并不高,有点木讷,每次和李淑贞通话,他只说他打工的工厂里的事情。而李淑贞言语也不多,说话慢声细气,好像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在刨床上刨过似的,没有丝毫差池。她只是说地里的庄稼长得有多好,昨晚上她看了什么电视剧,邻居家的某个人生病了。有一次说到病人,李淑贞的音调突然阴沉得能拧出水来。马天亮问她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李淑贞搪塞了两句,换上了轻快的声音:“你忙吧,我挂了。”
每个礼拜天晚上八点以后,李淑贞的视频就过来了。每次视频过后,马天亮都给李淑贞转五百元钱,李淑贞每次都不含糊地收下五百块钱,每次收完钱都回复马天亮:“算你借给我的,到时候还给你。”马天亮既渴望和她视频,又怕这样相处时间长了,他承受不了经济上的负担。他一个月只有四千多元的工资,几乎把一半给了李淑贞。
马天亮对相亲找对象执意要“躺平”了。他疲倦了,可以说身心俱疲、疲惫不堪。从二十四岁开始,父母就给他张罗婚姻之事。这些年来,他相亲形成了一个模式、一个套路,得到的结果是一样的,尝到的滋味是相同的。先是媒人介绍,再是两个人见面、吃饭、逛街买衣服、买化妆品,而后手机谈恋爱,接下来就是分手。马天亮见过面谈过的女孩子将近二十个,没有一个成为他的未婚妻。两个人谈着谈着,红包塞着塞着,女孩子就提出了分手,或者关了机不再联系。她们没有明确地嫌弃马天亮,也不责备马天亮,只给马天亮抛过来三个字:不合适。马天亮和女孩子谈的时间最长的是一年零两个月,时间最短的只有一个月零四天。在女孩子身上花钱最多的四万二千元,最少的也有七八千元。马天亮父母当然心疼白花的钱,农民的钱每一分都是从汗水中捞出来的。随着马天亮年龄越来越大,父母不再心疼花多少钱,而是担心儿子打光棍。他们就这么一个儿子,不能叫马家的香火断在马天亮这里。马天亮父母弄不明白儿子的婚事不能成的原因何在。在村里他们家享有很好的口碑,马天亮不呆不傻,五官端正,一副憨厚的面孔,他不抽烟不酗酒不赌博,没有任何坏毛病,只知道打工挣钱,为什么女孩子不愿意嫁给他?马天亮至今没有读懂女孩子这本大书,而且他越读越觉得艰涩难懂,甚至有点惧怕书页上的每一个汉字。邻居家的刘茂胜刑满释放回来已经三十三岁了,他不出一年就把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领回家,结了婚。还有村西头的马三娃,在县城摆台球案子做小生意,一身的臭毛病,照样娶了一个漂亮的老婆。最不可思议的是李拴娃的婚事,他四十五岁那年,媳妇患癌症去世了,留下了一个女孩。李拴娃在媳妇去世后的第二年就把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姑娘娶进门了。
和马天亮谈过的女孩子为什么都会离他而去呢?马天亮父母为此也抱怨过天道不公,抱怨过世道荒诞,抱怨过女孩子们是瓜怂。他们抱怨之后,就开始责备马天亮太老实,老实到愚蠢的地步;责备马天亮胆小如鼠,只知道给女孩子花钱,连拉一拉女孩子手的勇气都没有,更不具备把生米煮成熟饭的胆量,娶不到媳妇活该。抱怨归抱怨,抱怨过后又四处打听,为儿子的相亲张罗。
这一次是马天亮母亲的表弟主动找上门的,是表弟做媒,马天亮父母信心十足。
马天亮父母和马天亮姐夫姐姐上午十点钟不到就到了岐阳饭店。十一点多,媒人打来电话说,李淑贞母亲半路上冠心病犯了,李淑贞父亲陪母亲回去了。一同来的是李淑贞舅舅和两个媒人。不是说好的嘛,李淑贞父母来家里看看我们的房子和家境,怎么半路上回去了呢?马天亮父母心中不悦,觉得很扫兴,但还是必须接受这个事实,招待李淑贞舅舅和两个媒人以及李淑贞。
这四个人包了一辆小中巴,十二点钟准时来到了岐阳饭店。
马天亮是第二次见李淑贞。快一年没见,李淑贞的神情苍白、苦涩,眼皮松弛,好像一个晚上没有睡好觉,前几天视频中的她可不是这般倦怠的样子。马天亮朝李淑贞勉强地一笑,问候一声:“来了。”李淑贞说:“来了。”
开始的时候,包厢里的气氛有点生硬。李淑贞的眼神游移不定,慌慌乱乱,手一抬,一杯水打翻了。开席后,两杯酒下肚,气氛渐渐软和了。李淑贞舅舅反客为主,给马天亮父母和马天亮姐夫姐姐连连斟酒。他诚恳地向马天亮父母道歉,说姐夫姐姐一心要来看看的,结果不尽如人意,半路犯病回去了。他连喝三杯,为李淑贞父母没有到场表示自罚。马天亮父母觉得李淑贞舅舅的言语是真诚的,态度是真挚的,没有虚情假意,看不出表演的痕迹,得饶人处且饶人,也就不再说什么了,用笑脸回应了李淑贞舅舅的歉意。马天亮母亲在吃菜的间隙问李淑贞:“闺女多大了?”李淑贞放下筷子说:“二十六。”马天亮父亲接着问:“你家在眉县哪个村?”李淑贞刚拿起筷子伸向盘子,李淑贞舅舅替她回答:“金渠镇天王村。”马天亮扫了李淑贞几眼,咬了咬嘴唇,准备说什么。而李淑贞舅舅没有注意马天亮的神情,又开口了:“去过金渠镇吗?”马天亮父亲说:“没有。”李淑贞舅舅说:“两个娃成亲后,我们两家常来常往。金渠镇在渭河畔,那里有千亩荷花园,很好看的。”马天亮父亲说:“是呀,常来常往。”两个媒人和马天亮的表舅一句话不说,只管埋头吃菜喝酒。
吃毕饭,李淑贞和她舅舅、两个媒人来到松陵村,走进马天亮的家。马天亮家的二层楼是三年前新盖的,很是气派,家里的摆设有富裕的模样。李淑贞舅舅由衷地赞叹:“好,好,真干净呀!”李淑贞似乎对楼房、沙发、茶几、桌凳都没有兴致。她坐了一下子,走出房子,看着院子里方形花坛中的花儿发呆。一朵月季花,不知什么原因,垂下了头,花瓣正在萎蔫。
他们几个临走的时候,马天亮给了李淑贞三千元的红包,李淑贞舅舅和两个媒人分别得到了一千元的酬谢。小中巴包车的五百元费用也是马天亮母亲给司机的。李淑贞舅舅说:“我回去给姐夫姐姐带个话,过几天就给马天亮和李淑贞订婚。”马天亮父母安心了,以为这桩婚事没什么差池了。
几天过后,马天亮表舅给马天亮母亲打电话说:“李淑贞父母不同意两个娃交往,原因是八字不合。”马天亮母亲说:“如今都啥时代了,谁还讲这个?”马天亮表舅说:“我答应人家了,找个人去家里调治调治,就不会出什么事的。”马天亮母亲问:“得要多少钱?”马天亮表舅说:“姐,还是你识时务。”马天亮母亲说:“你先不要叫我姐,你去给李家人说,叫我拿钱门都没有。”那边第二声“姐”刚出口,马天亮母亲就挂了电话。马天亮父亲说:“我看你这表弟靠不住,八成是给咱挖坑哩。”马天亮母亲说:“照你说,他在骗我?”马天亮父亲说:“你以为是兄弟就不骗你?”马天亮母亲一听,急了:“我打电话问他。”马天亮父亲说:“你先不要问。我看这事有猫腻,天亮好像说那女娃娃家是第五镇的李家村的,那天她舅舅怎么说她家是金渠镇天王村?”马天亮母亲说:“那你打电话问天亮是咋回事。”马天亮父亲刚拿起电话,马天亮骑着摩托回来了。一看见儿子,母亲劈头就问:“你说那女娃的家在啥地方?”马天亮说:“我不是给你们说了吗?眉县第五镇李家村。”他母亲说:“她舅舅那天在饭桌上咋说的,你没听见吗?他说是金渠镇天王村,这是咋回事?”马天亮说:“我不知道是咋回事。”他母亲说:“你这个瓜怂瓷锤子,和人家谈了一年的恋爱,连人家家在啥地方都没有弄清楚,你说你能干啥?”马天亮父亲说:“你不要埋怨天亮了,也许人家女娃有两个家,说不定她妈是改嫁的二婚。”马天亮母亲说:“不要再替自己宽心了。”马天亮父亲没话可说了。他端起茶几上的茶壶,想倒一杯水,茶壶是空的。他放下茶壶,没再续水,牙疼似的皱了皱眉头,眼睛眨巴了几下说:“天亮他姑夫前几年不是在眉县当过副县长吗?叫他想办法问一问这个李淑贞究竟是哪个村的。”马天亮母亲也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她眼睛发亮了:“你现在就打电话问。”马天亮父亲拨通了妹夫的电话,把寻找李淑贞的事给妹夫说了一遍。妹夫说:“晚上回电话。”
晚上十点半的样子,马天亮姑夫打来了电话说:“事情弄清楚了,金渠镇天王村就没有一户姓李的,第五镇也没有李家村这个村子。眉县只有一个叫李家桥的村子,李家桥在西河镇,李家桥有一个叫李淑娟的年轻女人,没有叫李淑贞的女人。你们要找的是不是李淑娟?还是去看看为好。”马天亮父亲一听,叹息了一声,给妹夫回了一句话:“知道了。”
马天亮父亲跌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也不说了,预感告诉他受骗了。在松陵村他也算是能人,为什么屡屡受骗呢?他有苦难言,说出来村里人一定会耻笑他,你那么能干儿子怎么娶不到媳妇?村里人肯定会说他先人做了亏心事,或者说他做过昧良心的事,遭到了现世报。马天亮父亲也曾检讨过自己,他勤劳肯干,待人真诚,处事谨慎,没有做过一件上苍必定要惩罚他的事,可是儿子的婚事为什么如此不顺当?他点上一支烟,长长地吸了一口,陷入了沉思。马天亮母亲说要打电话质问表弟。马天亮父亲说:“你表弟那种人能把白说成黑,把东说成西,你问他只能听他一肚子瞎话,还是省点心吧,不要白费口舌了。”马天亮母亲说:“那天又白花了几千块钱。”马天亮母亲追问儿子:“你总共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钱?”马天亮说:“没有算过账。”马天亮心里是清楚的,他这些年花在李淑贞身上的钱加在一起有四万多了。马天亮母亲说:“你算算,给我说个实话。”马天亮说:“我不算,算那干啥呀?”马天亮母亲说:“干啥呀?去派出所告她。”马天亮说:“是我情愿叫她骗的,不是她要骗我的。”马天亮母亲一听,骂开了:“你个瓷锤子、狗东西,活该打光棍,到这个时候了胳膊肘还向外拐,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马天亮父亲说:“你不要怪罪天亮了。你不是说那女娃慈眉善目的,看起来是个好人吗?事情弄清楚了再说咋办。叫天亮去眉县找找,等找到那个女娃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