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疚
作者: 赵娉立面前的女孩让她想起七年前的秋天。
那天,是新生入学的第一堂课,她安静地站在教室门口,看着学生们走进教室。上课铃声刚刚停息,她就快步走上讲台,抬起头,微笑着说:“同学们,祝贺你们从今天起成为一名大学生。开学第一课,咱们一起读一篇传世名作,理查德·斯梯尔的《童年回忆》。希望对同学们开启人生新篇章有一点启发。”
她温润的嗓音像塞壬的歌声一般,透射出一股魔力,刚刚还在交头接耳的学生立刻被吸引。教室里安静下来,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到她身上。
孙欣然的课很受欢迎,除了外国语学院的学生之外,还有很多其他系的学生也会选修,所以学校总是给她安排这间可以容纳五百名学生的阶梯教室。教室有后门,可孙欣然的课几乎无人提前离开,以至于她都没注意到教室还有后门。
孙欣然打开幻灯片,先介绍了作者生平,然后她侧身向着黑板方向,用标准的英音朗读了一段原文,再转身讲解文章中的生词和难句,最后她开始说中文意思。当她抑扬顿挫地读出自己的中文译本时,教室里响起一阵轻轻的感叹。同学们彼此交换着兴奋的眼神,又将敬佩的目光投射到老师的脸上。
就在这时,孙欣然忽然看到一个身影从后门闪身进来。是女孩。高挑,纤瘦,穿一身纯黑,有点奇怪。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就继续讲课。最后像踩着鼓点一般,授课在下课铃声中正好结束。孙欣然收拾讲义和U盘正要离开,却发现黑衣女孩远远地安静地望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孙欣然用鼓励的目光望着她,但女孩却低下了头,开始默默地收拾东西。孙欣然犹豫了一下,就急急忙忙地离开教室。
孙欣然急着去医院照顾生病的丈夫。
初春的一天早上,孙欣然的丈夫郝旭林开车送她去学校,在校门口,她下车走进校门。往日她都是头也不回地向教室里赶去,那天却忽然扭头看了看,发现丈夫正在车里目送她。丈夫见她回头就打开车窗,笑着向她挥挥手,意思是让她快走。
正在上课时,英文系主任曹逸飞教授满头大汗地冲进教室喊:“欣然,你先别上课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顷刻钳住了她。甚至连讲义和笔记本电脑都没带,她就跟着曹主任跑出教室。主任一边快步走着一边说:“你不要太着急啊!旭林已经被送到医院了,我现在就和小赵陪你去医院!”他说的小赵是系里新来的年轻教师赵德铭博士。
到了医院,孙欣然在急救室里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丈夫。无论她如何呼唤,郝旭林仍双眼微合,嘴唇微闭,对她的声音毫无反应……原来,丈夫在公司的会议上突然倒下,随即被同事们送到医院,情况非常危急。面对此情此景,孙欣然陷入至暗时刻。悲伤、震惊与恐惧几乎要将她毁灭,她身体猛然向后仰倒。曹主任和赵德铭赶紧扶住她。医生焦急地说:“我理解你,但眼下病人需要抢救,请家属尽快签字!”泪水顷刻间遮蔽了孙欣然的双眼。她根本看不清纸上的字,就接过医生递来的笔,用左手费力地握住右手手腕,颤抖着签下名字。
丈夫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像是换了一个人,再也不是那个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
这半年来,孙欣然在医院、学校和家之间奔波。她既要照顾生活不能自理的丈夫,又要上课,还有重点科研项目等待结项。家中一切,全靠年迈的父母支撑。
曹逸飞是德高望重的前辈,他看着孙欣然在这所大学读书、留校任教,可以说对孙欣然的性格了如指掌。他相信她是一位很有潜力的青年教师。她总能把文学与人生结合起来,让学生们从文学中汲取人生的智慧和成长的养分。曹逸飞也很了解郝旭林,郝旭林也是本校毕业,虽是理工科学生,但眉宇间自有一股儒雅之气。当初曹逸飞作为证婚人在婚礼上发言时,做梦也没有想到,不过十几年的光景,一对恩爱夫妻却遇到了天大的灾难。除了感慨命运无常,他也想不出更多的话来安慰孙欣然。
那天她下课,急着去医院,看到黑衣女孩,欲言又止,就想,毕竟是新生,下不为例吧。
第二周上课,孙欣然让同学们分享上一节课的学习体会。一个男同学正在发言的时候,孙欣然又看到那个黑衣女孩从后门闪身进来,她又迟到了。孙欣然有一丝不悦。等这个男同学发言完毕,孙欣然忽然指着黑衣女孩说:“这位同学,请你也来给我们分享一下你的学习体会。”
女孩显然没想到自己刚刚坐下来就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她愣了一下,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但她仍然站起身,迈开一双修长的腿,像小鹿一般,跨过一个个台阶,从教室的最后一排走上了讲台。她用双手轻轻地扶着讲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了一眼老师,便开始讲起来。
“很高兴和大家分享学习体会。其实我完全没有想到开学第一课会学习理查德·斯梯尔的《童年回忆》。在我的记忆中,童年是快乐的代名词,总是与家人的宠爱、可爱的玩具、有趣的游戏、可口的美食,当然还有数不清的恶作剧有关。但是在理查德·斯梯尔的记忆中,童年却关乎死亡。
“这篇文章给我印象最深的细节是作者五岁时的记忆。一个懵懂的孩子,用球拍不断地拍打父亲的棺木,并且大声喊着爸爸;一位悲痛欲绝的母亲,克制住难言的悲痛,含泪拥抱着不懂事的孩子。画面催人泪下。除了父亲的离去,作者还用简洁的笔触深情地回忆了阵亡的战友和早逝的恋人。特别是在谈到香消玉殒的恋人时,他对无常命运的悲愤之情体现在字里行间。”
女孩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觉得作者的这几句话最能够表达人们失去亲人时的痛苦。‘哦,死神!世上那些胆大妄为的人,那些野心昭彰的人,那些位高权重的人,那些不可一世的人,终有一天他们的生命会走到尽头,这都在意料之中。但为什么那些弱小卑微的生命,懵懂无邪的年华,最终也难逃厄运的猎杀、宿命的荼毒?不管流走了多少美妙的年华,不管经历了怎样的人世沧桑,不管我身在何方,永远都无法磨灭的,是你在我记忆中恒美的形象。’”
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她接着说:“其实,反复阅读这篇作品之后,我更喜欢结尾的场景。我能够感受到作者思考死亡时怀有的豁达心态,也更能理解他在开头提出的另一种人所过的生活:超脱凡尘,拥有殷实的快乐。既有悲伤与忧愁,又有真诚与豁达。让我感受到生命的珍贵和活着的艰难,提醒我要珍惜生活的馈赠,善待青春的年华。谢谢孙老师选择这篇文章作为我们的开学第一课。”
孙欣然不喜欢迟到。她自己从不迟到,更不喜欢学生迟到。她希望学生们能够从头到尾认真地听课,更好地理解她精挑细选的作品的精华之处。孙欣然刚刚点名让这个女孩谈学习体会,是想给小姑娘一个提醒,让她知道自己应该珍惜老师的劳动成果,不要每次上课都迟到。但令她感到吃惊的是,这个女孩竟能从作者的童年回忆中引申出关于生与死的思考。还从未有学生能领悟到这个层次,以至于她忍不住带头为女孩鼓掌。
下课后,同学们三三两两离去,黑衣女孩却依然没有急于离去,但也没有跟她解释什么。她看了女孩一眼,想说点什么,但忍住了,快步走出了阶梯教室,她还急着去医院。
第三周,孙欣然准备的是塞缪尔·厄尔曼的《青春》。她想通过这篇短文告诉同学们:青春不是年华,而是心态;青春不是粉面、红唇、柔膝,而是坚强的意志、恢宏的想象、炙热的恋情;青春是生命深处的自在涌流。
在讲课的过程中,那女孩还是姗姗来迟。这次她还是一身黑色的衣服,不过上衣换成了一件黑色的灯芯绒衬衫。
孙欣然这次有点恼火。怎么搞的?就算是选修课也不能每次都迟到呀!这样下去她会怎么对待自己的大学生活呢?
下课后,她心里的怒火在腾腾地燃烧,她径直朝教室最后一排走过去。女孩提前站起身,没有说话但脸涨得通红。
孙欣然尽量控制自己的嗓音,平静地问:“同学,请问你是哪个专业的?是来选修的吗?”女孩轻声说:“孙老师,我是英文系一年级的。”“本系的?”孙欣然的声音中透出明显的不悦。“嗯。”女孩略微垂下头,“对不起老师,我又迟到了。”
看来是个乖巧孩子,孙欣然的情绪稍微缓和了一点。“是不是刚上大学不习惯?下次上课要按时到。”她这样叮嘱了一句,转身准备离开。她走了两步才想起来,既然是英文系的,往后还是会有很多机会打交道的。于是她又转回身问女孩:“你叫什么名字?”“金西雅。”女孩说。“挺好的。谁给你起的名字?”孙欣然忍不住追问。“我爸爸。”女孩轻声回答。“哦。挺好听。”说完,孙欣然就转身离开了。
第四周,刚一上课,孙欣然就忍不住悄悄扫视了最后一排的位置,但是她没有找到那个女孩。只有一个小圆脸、短头发的女孩孤零零地坐在最后一排。孙欣然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然后若无其事地开始讲课:“今天讲《罗素自传》的序言《我为什么而活着》。”孙欣然相信,学生们能够从这篇序言中窥见罗素的思想境界和伟大人格。
正当孙欣然和学生们共同沉浸在罗素不凡的开头时,那个女孩的身影又一次从后门闪现。她悄无声息地落座,迅速地接过小圆脸、短头发女孩递过来的文具袋和笔记本,开始专注地抄写黑板上的笔记。孙欣然没有中断讲课。下课后,孙欣然看了一眼还在埋头写笔记的女孩,什么也没说。
到了办公室,孙欣然端起杯子,走到新生辅导员赵德铭的办公桌旁边坐下。
赵德铭问:“孙老师今天不去医院了?”孙欣然直截了当地问:“英文系有个叫金西雅的新生,知道吗?”“知道,一个女同学。不爱说话,总是穿着黑色的衣服。高考分都超过清华北大线了,也不知道怎么就报了咱们学校。”赵德铭说着还摇摇头,一副很惋惜的样子。“这样啊?”这个情况她真没想到。“我本来想让她当个班干部,结果找她谈话,她说没时间。”赵德铭悻悻地说。“我觉得她不行。”孙欣然直接说出自己的看法。“为什么?”赵德铭吃惊地问。“她没有时间观念,每次上课都迟到。”孙欣然说。“哈哈,明白了,你最讨厌迟到的学生!”赵德铭笑着说。“是啊!你知道的,这样会影响她的成绩!”孙欣然说。“那我找机会跟她谈谈吧。”赵德铭主动表态。
第五周,孙欣然开始给学生们讲林语堂的《生活的艺术》。课讲了十来分钟,金西雅还是悄无声息地从后门进来。孙欣然装作没看见,继续讲课,下课后她就匆匆离开了。
转眼就到了学期末。期末考试结束后,孙欣然着手给每位学生评定学期总分。按照英文系正在推行的新评分标准,现在的学期分数不仅仅包括期末考试成绩,还要结合学生的上课纪律、课堂表现、作业情况等进行综合评定。在计算总分的时候,孙欣然发现,金西雅的作业完成情况和期末考试成绩都很好,但是课堂发言很少,因为她经常迟到,于是很惋惜地给金西雅评了B。
秋去春来,这已经是郝旭林一病不起的第四个年头了,郝旭林永远地离开了。孙欣然陷入了人生的大悲。处理完郝旭林的后事,孙欣然重返校园。
新学期,她再也没有见过金西雅。
学期即将结束。孙欣然给同学们上完最后一节课后回到了教研室,几位老师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事儿。
“这孩子,可惜了。本来是个好苗子,就算不能去北大,也可以留在我们学校读研嘛。”研究英美文学的老教授侯芳感叹着。“是啊。我也注意到这个学生了,我原本也是想建议她读研究生的。她搞研究肯定没问题,有潜力。”教授西方文论的蔡静教授也跟着说。
孙欣然忍不住好奇。“咦,是谁有资格让几位鼎鼎有名的大教授这么惋惜?”她笑着问。
教研室的几个人一起看着她,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中。
辅导员赵德铭轻轻咳嗽了一下,看着孙欣然说:“孙老师,你可能不记得了,是一个叫金西雅的女学生。”“金西雅?”孙欣然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就是金西雅。”赵德铭补充说。“哦,就是那个总喜欢穿着黑色衣服的女孩吗?”孙欣然追问。“是她。”赵德铭说,“她保研总成绩差了一点,没有被录取,我们都觉得很可惜。”
说到这里,赵德铭停下来,看了看孙欣然的反应,然后接着说:“其实她的各科成绩都是优秀,就是您那门英美散文赏析课落下的分数有点多……”“哦,那个女孩呀!我记得她!”孙欣然说,“她各方面都很优秀,但她每次上课都迟到。我就是因为这个才根据改革后的评分标准扣她分数的。”“我知道这个情况,孙老师。我们都知道,你不可能随便给一个学生打低分。这个学生看起来非常自律和勤奋,不像是经常迟到的人。我也是看到她的成绩才意识到,一定要去了解一下问题到底出在哪儿了。不了解不知道,一了解吓一跳!”赵德铭面色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