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字典
作者: 李星良大学者武娃,经过一番考证后认为,一九四四年秋后,也就是他十六岁那年秋后,抗日军民就把日本军队赶出鳌背山一带,从此,这一带就是共产党的天下。
武娃回忆说:“一天,娘看到俩儿子的脸都长了痘,心想这俩娃儿都长大了,内心欢喜,也就放心了。两个娃虽生于乱世,不是什么英雄也不是什么豪强,但可以看出他俩都少年老成,为娘觉得这比什么都重要。”
十六岁那年,他和娘一起离开邵原街到老东沟过活,十九岁的哥哥文娃没有跟他们一起去老东沟,继续在邵原街做长工。
娘仨刚到邵原街时,六岁的文娃已经有了心思,就是和娘不亲。看到娘给杨掌柜家做奶娘,就心生不满,要到别村给人家放牛。日本人投降后,文娃就对娘说想回老家留养村。娘看着文娃,心想十五年前,她带着两个娃趁着夜色离开村子,逃离不争气的男人,眼泪就扑簌簌掉下,三天没说话。文娃眼看着娘难过,也是三天不说话。第四天,娘对文娃说:“留养村可没有咱家的房子了,地也没有了,日子没法过。”文娃说:“要恁多地干啥?要恁多房干啥?穷人多哩。人家能活我也能活。”娘说:“你大大(方言,父亲)可不管你哩。”文娃说:“他啥时候管过?我活我的他活他的。”娘不再说什么,就开始帮着文娃收拾东西。一床被子,一个小铁锅,两只裂了缝的碗,一袋粮食,装满一箩筐。从收拾东西到准备起身,文娃也不和武娃说话。他觉得武娃打小就跟娘跟得紧,好处都是他占着了。
鸡叫第三遍的时候,娘就起身做饭。做饭时心里想着文娃回去的路。从老东沟到花园村一个时辰,从花园村到铁山河一个时辰,从铁山河到王屋茶房一个时辰,再到留养村一百二三十里地,要走一天多,饭要吃饱吃好。娘仨吃完饭,娘把装好的干粮递给文娃,让武娃挑起箩筐,起身送行。
三人从小沟背出来,路经石灰沟,出了山口到双房村。双房村前面是宽阔的东阳河谷,天地开阔了。从山西流过来的东阳河到这里河谷变宽,河滩有一里多宽。后面的路就是沿着河谷边的小路往前走。
文娃说:“娘,你们回去吧。”娘说:“再走走吧。”三人继续往前走。走到花园村口,大概是不愿意让人看到,文娃停下脚步,示意武娃把担子给他。文娃接过担子说:“就到这儿。”娘把带的东西搁到担子上,嘴里诺诺地说:“中。那你走吧。”文娃挑起箩筐,侧头对娘说:“你们回去吧。”再扭头对武娃说,“照顾好咱娘。”武娃点点头。娘问:“啥时候回来?”一句话没说完就哽住了。文娃说:“不回来了。”扭头挑着担子离去。武娃和娘站在路口,一直看着文娃穿过花园村,小黑影子消失在神沟口,才慢慢往回走。虽说离别伤感,武娃心里却有一丝高兴,从此只有娘和自己,说不定更自在些。他对阴阳怪气的哥哥一直有点怕。
济源市独立营攻占济源县城那一年,留养村实行分田分地。文娃和大大回到邵原老东沟,告诉娘,家里划了贫农成分,村里分了地也分了房。文娃现在和大大一起住,父子俩开始养牛种田。文娃吃苦耐劳,只是大大不大会种地,只能给别人做帮手,做饭倒是在行。文娃父子来老东沟是想要娘和武娃也回留养村,一大家子好好过日子。武娃和娘只跟文娃说话,问了家里的房子和田地,问了喂的牲口,却只字不提回家的话。大大在旁边自知理亏,不敢说话,也不敢说要武娃娘俩回去。武娃第二次见到大大已经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一言不发。娘不愿意与十几年不见面的男人过日子,只是说在邵原生活好,不愿意回去,你们在那生活好,还是回去过吧。
文娃父子俩在老东沟住了半个月,天天帮武娃干地里的活,大大帮娘干院子里的活。四个人好像两家人,武娃和娘一家,文娃和大大一家。两家人在一起时间越久,好像隔阂越大。一天晚上,大大对文娃说:“我俩明天就回去吧。”娘说:“明早鸡叫三遍,我做饭。”
一大早娘就起来做饭。饭后一家四口就去赶路,文娃和大大显得灰溜溜的。这次武娃和娘送他们俩,只送到小沟背路口,在一处视野好的地方停下了,目送文娃爷俩离去。娘俩回到老东沟,商量着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武娃看出娘到底还是高兴的,她希望哥哥留在身边,但想他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回村里生活也是好事。娘这次开口支走负心男人,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文娃爷俩回去后,转眼到年了。过了年没有多久,文娃就托人带来口信,说他当兵去了。后来武娃娘俩隔几天就到花园村路口,看到从下河过来的人就问知不知道留养村的事儿。一两个月过去,没遇到一个能知道的人,倒是听说文娃跟部队一起到临汾去了。
武娃和娘的日子稳定下来,准备在大核桃树下盖新房。武娃娘俩看到山边荒地多就开荒种地,解决吃粮食的难题。后来武娃去过邵原街几次,他在街上处处留心,看到大部分人家最缺的是柴火。
一天,武娃对娘说:“邵原街的人家不缺小米吃,缺柴火烧锅,我挑些柴火去换小米吧。”娘说:“那你就去试试。”当天武娃就挑选出耐烧、顺溜、粗细相当的柴火,有一百多斤重,准备第二天挑到邵原街去换小米。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娘就起来做饭。想着武娃要出远门,挑着柴火累人,就给武娃做了小米饭吃。
邵原街有饭馆,有蒸馍店,有炒货店,这些店用柴火要多些。武娃放下柴火担子,坐下休息。一小会儿就来个买家问武娃:“这柴火卖不卖?”武娃说:“不卖,只换小米。”买家问:“怎么换?”武娃伸出两根指头说:“两升小米。”买家说:“贵了,少点。”武娃说:“柴火是从老东沟挑来的,累得喘不过气,家里两口人等着吃饭哩。”买家就说:“那你挑到院子里。”武娃掂着两升小米心里美滋滋的。他离开邵原街,一身轻松,大步往回走。走到白坡崖村,想起十几年前,他和娘离开小寨沟到白坡崖村寄居的那段时间。走到村口下坡的地方,他向北望是高高的鳌背山,向东望是尖尖的王屋山。老东沟的家隐藏在河谷那边浅蓝的群山之中。老东沟再往北去就是高耸的大罗岭。
不到中午武娃就回到家,他把腰间的小米袋子交给娘。娘很高兴地说:“做米饭吃。”武娃说:“好。”吃过午饭,武娃又早早上山,砍枯树干和不成材的杂树。从此,他每天下午准备一担干柴火,第二天一早挑到邵原街。邵原街不少店铺都知道武娃能送来柴火,尽管后来每担柴火可换到三升小米,他们还是乐意和武娃换。武娃非常高兴,武娃娘也很满足,交代武娃最多换到三升小米,再多也不要,这样的好事要能长久才是。武娃和娘一有空就去开荒,从开春到秋天居然开出四五亩荒地。武娃娘俩就种些小麦、玉米、萝卜、白菜。
三月的老东沟,万物复苏,满山遍野先开黄色的连翘花,然后是一片一片的粉红色野桃花。三月底就有野菜吃,四月初自己栽种的菜可以吃了,五月可以吃到青粮。一时间,武娃娘俩日子过得还很惬意。
满二十岁的武娃长得像只小野兽,闲着没事的时候就扛着猎枪到处走。向南到王屋山脚下,又到铁山河。向北到赤红寨,一个传说中山大王葬身的地方;向西到鳌背山顶,从小就听说鳌背山很难上,他偏要上。
这天武娃到山上砍柴,翻过好几道山岭来到一道深沟,天突然阴沉起来,武娃这才发现他没有记住来路,可能是迷路了。他心里一阵慌乱,心想在深山老林迷路可不是好事。他想自己得爬上一处山头,要是能看到鳌背山或王屋山就好确定方向了。刚爬几步天就开始下雨,好不容易爬上一个山头,不想树木高大茂密,远处的东西一点也看不见。又转向另一个山头,还是啥也看不见。
没了太阳,山风变凉,武娃这时候开始后悔,不该独自一人跑这么远。像他这样独个儿钻山林是犯山里人忌讳的。武娃走过一处阴森森的黑沟,突然感到浑身发冷,打了几个寒战。他想起大人们讲的鬼话,不敢多想,快步往前走,这时隐约看到前面有一间破屋,武娃决定在破屋里住下来,第二天再赶路。武娃没有带火镰子,没法生火取暖,只能在屋里找块干地方休息。武娃被一场噩梦惊醒,他环顾四周,还是自己一个人靠在墙上。屋里静悄悄的,他一个人害怕极了,想站起来,但两腿发软,只好扶墙站一会儿。武娃想这一天一夜没回去,还不知娘该有多担心。但困意再次袭来,他又迷迷糊糊睡过去。
武娃再睁眼时,太阳透过窗户照在身上,感觉暖洋洋的,他感觉躺的地方不是自己家里也不是昨晚睡的破烂房子,而是一处陌生地方。武娃摇摇头,掐一下大腿,确定自己不是在梦中。随着轻轻的脚步声,走来一个人,看着武娃说:“爹,这娃儿醒了。”武娃坐起来,看到眼前来人是个女娃,高挑的个子,长长的头发,一身猩红色衣服。女娃身后是位五十来岁的壮年男子。他看到武娃坐起来,微笑了一下说:“你可是醒了。”
男人问武娃:“你叫啥名?哪里人?”武娃说:“我叫武娃,住老东沟。”男人问他:“家里有什么人?”武娃说:“还有娘。”男人又问:“就娘俩?”武娃点点头。男人问武娃:“听口音,你们以前不住这里吧?”武娃说:“以前在邵原街,再以前住轵城。”男人“哦”了一声。武娃赶紧下床,跟着男人走到院子里问:“我这是在哪里?”男人笑了笑说:“桃花源,仙人居,凡人进不来。”男人转身对他儿子说,“新瑞啊,陪武娃在附近走走。”红衣女子也快步走出来说:“我也去!”
武娃听到男人对夫人说:“你看看,香瑞见到这娃一身病就好了。”夫人叹息一声。新瑞走过来,与武娃打招呼:“你会玩枪?”武娃说:“玩了几年了。”新瑞问:“你多大?”武娃说:“刚刚二十。”新瑞说:“噢,我们差不多,叫我新瑞吧。这是我姐姐,香瑞。”
武娃看到天已经放晴,但只看到井口般露出来的天空。原来马家的两座房子完全建在一处石崖下面。从石崖下走出来有一块不大的平地,四周全是高高的山头。武娃问他:“这里真是仙境,我是咋到这里来的?”新瑞说:“前几天你发高烧说胡话,睡了三天三夜。”武娃心里一惊说:“我睡了三天三夜?我的老天爷,这下我娘还不急死了?”新瑞说:“没事呀,你回去就给你娘说在天上仙境这住了三天。”武娃还是有点糊涂,他想起那天晚上的噩梦就问:“你们是真人吧?”香瑞扑哧一笑,捏住武娃的手问:“你说是人是鬼?真的假的?”武娃感到她软绵绵的手在捏着自己,心想这就不是鬼了。他抬头看看她和自己差不多一样高,没想她倒是大方,伸手摸摸自己的脸蛋说:“我还觉得你是鬼呢。”武娃不再多想,转脸对新瑞说:“我得回去。”新瑞说:“走,我们回屋去。”到屋里,武娃才看清屋里的摆设,桌子、椅子、柜子、门窗,都是用厚实的木料做成的,上面有精细的雕花,漆着艳丽的花朵。有一个枣红色书架,上面摆着些线装书。武娃心里暗暗惊奇,自己在邵原街住了十几年,就没见过这么好的摆设,更没见过谁家里摆那么多线装书。邵原街小寨沟杨掌柜家里倒是富有,家具也好,却没有这么好的雕花和漆画。白坡崖侯家、庆家也是大户,侯家老四也是读书人,家里也就是放着几本中医书。武娃就问新瑞:“你读恁多书?”新瑞笑笑说:“没事儿消遣消遣,看书有啥用?”香瑞说:“他看书是看给爹看的。”新瑞说:“啥时候去你家那边看看?”武娃说:“好呀。”
武娃临告别时说:“伯伯娘娘,谢谢你们救了我的命,我得回去告诉我娘。”男人说:“不用谢我们,是仙人救了你的命。我们这里有规矩,送你回人间要用黑布蒙住眼睛,要不会出事的。”武娃说:“好呀!蒙上吧。”香瑞说:“我和新瑞送他。”夫人说:“你去干啥?”男人说:“你们俩去吧,记住不能说的话不说。”新瑞和香瑞拉着武娃的手,三个娃儿嘻嘻哈哈向外走去。武娃听见男人对夫人说:“你没看见,香瑞见到他病就好了。”夫人说:“兵荒马乱的不能讲究了。”
半个时辰后,武娃听新瑞说:“到了。”三个人停住脚步,香瑞解掉蒙着武娃眼的黑布。武娃看到自己站在那天的破屋前。新瑞指指前面说:“去小沟背就走这里。进了小沟背你就知道怎么去老东沟了。”武娃问:“你也常在山上走?”新瑞说:“是呀。”香瑞说:“过些日子再来,你到这里就敲石头,我来接你。”武娃“哦”了一声转身走了。两袋烟工夫上到一道小岭,回头看那破屋,那兄妹俩已不见了踪影。武娃不觉心里一阵疑惑,弄不清这一切是真是假。
日头偏西,武娃回到老东沟,老远就看到娘坐在院门口大核桃树下。娘看到武娃,眼泪哗啦就流出来了:“你这是去哪儿了?”武娃笑笑说:“娘,不要急,我好好的,在北面山下一户人家住了几天。”武娃娘问:“哪家人呀?没听你说过。”武娃这才感到过去三天的经历有点说不清。去了哪里,那三天怎么过的,去了哪一家,怎么回来的,几句话说不清,他就说:“娘,回去儿子给你慢慢说。”娘问:“吃饭没有?”武娃说:“还没有。”
娘生火做饭,武娃就帮娘烧锅。娘说:“你走的第二天早上还没回来,娘就慌了。心想我娃儿是不是跌崖了。第二天中午还没回来,我就想我娃肯定出事了,赶紧找人家帮着找你。他们到处吆喝你,反正方圆十里都找遍了也没找到,可吓死我了。你这几天是怎么过的?”武娃说:“我在一个破屋里被冻得发烧,醒来后就在那户人家,我说不清是在哪里。他们拿黑布蒙着我的眼送我出来,我现在还想不清楚,那些人是不是神仙。”武娃娘听了,啧啧称奇,嘴里念叨:“老天爷显灵了,还真有这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