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他乡

作者: 伍雅萍

江南是古典美的代名词,如妙龄少妇胴体裹着素白旗袍,微雨天中,轻飘飘地撑伞走过雨巷。南疆不是江南。如若非要从南疆寻找些江南风景,那倒是有个不太著名的地方,那地方因“桥”命名,可见亦是水乡。文桥是广西全州县下辖小镇,长于青山绿水间,人们操一口土话便勾连出许多故事。人们生活在美景之中,故从没觉得美,只因已融入美景里。

回忆忽现,通常是以画面的形式。一帧一帧,像极了法国风情电影,清冽的空气飘浮在虚空,似乎不存在,却是人类的触感嗅觉的媒介,奠定了对美的初印象,而这却比风景本身更能留存于人的记忆。

记忆里的故乡大多数时间是在下雨。瓢泼的大雨,敲瓦沾衣飘进窗棂的小雨,让远山含黛点缀晚云的微雨,不论什么雨,总伴随着一股香气。很难说明是哪种香味,没有命名,难以摹状或形容,泥土味、青草香、江河气、竹香松香……似乎都有但又不全是。童年的我,一刹那间将这味道烙印于心,而后却花了很长时间去理解它,又花了更长时间试图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寻出与之完全重合的气息。往往失望而归。偶尔看书,也有意去寻找字眼来形容,至今未果。于是我把它当成故乡文桥独有的香。当徘徊在南宁某个路口或是苏杭某条小巷,只要有类似气息袭来,我便会恍然间将他乡当作故乡。

故乡文桥默默无闻,却也有些历史。古有“富贵落升乡”之称,因其能出官吏、读书人,依古人的眼光这便算是富贵者了,故有此说法。升乡是文桥镇古称。现文桥镇有文桥、新塘、定美、百仁、栗水等十八个村委,而我源头的故乡便是栗水。

我家门口是一条二三十米宽的大江,我们那里管大江叫作“答炯”。大家都说这是宜湘河的支流,宜湘河又是湘江的支流。我却不知这条“答炯”姓甚名谁,问过老一辈,有的说大江就叫大江,而有的说叫作宜湘河。古人命名山川河流最为朴拙,某某江河便以“水”命名,渭水、汉水、淮水、湘水皆如此,而我家门口那条大江,或许正是以“栗”为名吧,不然何以将此地此寨冠以“栗水”之名?

自古以来江河与民生息息相关,“答炯”也不例外。从爷爷的爷爷起,便撑着竹排在这条大江上以捕鱼为生。而我家祖屋的一半木料都是从上游顺流而下运送过来的。流淌了千百年的河流从上游带来了许多沙石,在两岸形成了不小的沙洲,土语叫作“栖枝头”。沙洲南岸是一片香樟林,与北岸的大块鹅卵石不同,南岸以细沙为主。沙呈黄白色,细而软,踏沙行于林下,月色如水,亮堂堂地照在温润清透柔软的江水上,叫人分不清月色水色,此番正好漫步。渐渐走远,云彩随行,偶有萤火虫经过,可以改古人的词牌为“踏沙行”了,是夜,可以附庸古人风雅。躺在床榻,听不远处的涛声,家门口的绿竹被夜风吹得沙沙响,却是真的枕涛而眠了。

黄昏下已被收割的稻田是凡·高《麦田》的构图与色调。稻草被农人摞得高高的,天边依稀见到残霞,稻香分外清爽。外婆早在白山口村那棵柚子树下,远远张望她的孙辈是否已经回巢。

指引我回巢的除了血脉,还有白山口村新修的水泥路。水泥路与一旁的稻田共同勾连农业文明与工业文明,展示着远离城市的小村寨与工业文明的些微牵连。稻田之后是更远的群山,人们会突然发现冲破田野平缓线条陡然升起的直线——小土坡上一棵长得像西蓝花的香樟树,若是凡·高有幸到此一游,会不会迷醉于这自然与人工合二为一的天际线?

外婆腰挺得直直的,她个子不高但身子硬朗,声音高亢又严肃,印象里似乎不见她笑过。她把我五位舅舅、姨姨还有我妈教养得很好,在村里颇受人敬重。外公去世后,她一个人养鸡养鸭,儿孙都有出息,早不用她操心了,而她仍然天不亮就起床,似乎骨子里仍有“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的古训,她交代孙辈们把地扫得一尘不染。外婆在天井里种上月季、桂花、蜀葵、葱兰、凤仙花、鸡冠花,那月季和蜀葵长得比我都高。每每经过天井,都会被那些错落有致的花儿所吸引,这何尝不是一种美的传承?

外婆家在白山口村,离我家栗水村步行约三十分钟。小时候我妈常带我去外婆家。外婆六十岁的时候还种很多东西,有红薯、玉米、高粱、冬瓜、南瓜,有柑橘、梨子、李子、桃儿,还有板栗,也养鸡养鸭,年节时她会把这些东西装满儿孙们的车辆。还记得我跟舅舅、姨姨还有各位表兄弟们去打板栗,小舅舅爬到树上用竹竿打,一家人在树下接。每回打完几箩筐的板栗,轮到取板栗子,双手都少不了被刺破,而那脆脆的生板栗的甘甜至今难忘。有一年暑假,外婆家厅堂里摆了一地的西瓜,像小山丘那样。外婆跟我们几个小的说,这是用来出西瓜籽的,你们几个渴了就可以吃这瓜。说罢还在我们跟前摆了一个碗。外婆的意思是让我们这帮小孩取西瓜籽呢。那年暑假我吃了太多的西瓜,那西瓜啃起来没味道,像喝水似的。后来也没想起来,我们用童子功取出来的西瓜籽谁吃了。

我是外婆十多个孙辈中的一个,外婆已经四世同堂很多年了,马上就可以五世同堂了。我读高中和大学时,因为离家远,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每回都会到外婆家住上一段时间。每次回来和离开,古稀之年的外婆总会在村口柚子树下等待或送别我们。我们走得都只剩个背影了,到拐弯处再回望,外婆仍然站在柚子树下远远地望着我们。她不言语,却像是说了很多很多话。我觉得背后暖暖的,心里酸酸的,一股暖流使得我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不论走到海角天涯,梦里梦外,那棵柚子树依然在,名叫翠兰的外婆依然在村口迎接或送别她的每一位亲人。

没有网络的时代有更多有趣的东西,特别是对少年而言。

一只只蜻蜓低飞在半空中,撩动少年的心。也不知是孩童天生对自然的好奇或是纯粹无聊打发时间,组队抓蜻蜓是乡下孩童玩耍的一个项目。有徒手抓的,也有用蛛网捕的,劈开一根细竹用树枝撑在劈开的竹子中间,再用开叉的竹子在墙角屋檐绕几圈蛛丝,一个简易的“网”便成了。蜻蜓们坠入孩童们精心编制的蛛网,怕是难以脱身了。

相比借蛛网捕蜻蜓,徒手抓其实更考验技巧。按经验来看,抓十次成功三次已算是佳绩。行动时须得目不转睛地盯住其中一只低飞的蜻蜓,屏住呼吸看它慢慢降落在一处草叶上。顾不上脸晒得通红,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掉落,孩童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接近猎物。注意,一定得从那蜻蜓背后接近,呼吸一定要轻,慢慢地伸手,待到一掌距离,说时迟那时快,眼疾手快的孩童登时捏住那蜻蜓的翅膀,这时任凭蜻蜓怎么挣扎也难逃了。

抓这蜻蜓有什么用?有拿回家放在玻璃罐子里养起来的,有干脆从蜻蜓翅膀二分之一处撕掉其翅膀的,也有抓住了放在掌心让它挠痒的。直到后来这些孩童发现,企图养在玻璃罐里的——抓几只苍蝇放在玻璃罐里试图驯服这空中精灵——一觉醒来,得到的却是蜻蜓的尸体。撕掉一半翅膀的蜻蜓再也无法飞行,那孩童见无趣便弃之一旁,再寻下一个乐子去了。

捕捉猎物是人类的原始天性,抓蜻蜓也是捕猎的一种表现。孩童不谙世事,也分不清残忍为何物,这样的游戏我也是参与者。直到有一天,在准备撕下蜻蜓的一半翅膀时,忽觉得下不了手,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灵光,就放了这个小生命。那时自己也不知道那感觉是否就叫作怜悯,自此再也没有捕过蜻蜓。

离开故乡久在都市,役于物,稻粱谋,路上走着的旅人,将去何方?

感官日渐麻木,眼观五色,却只见苍白;网络音乐盈耳,只觉喧哗;一身名牌,也感受不到纯粹的幸福。故乡,我还有故乡,如此想想便是慰藉。那个既温存又残忍的故乡,我强压着不去思念那里的山山水水。这些年走过许多地方,路过高山行云,花了些时间看树看花看人,也在寻找记忆中无法命名的味道,那是故乡的味道。

故乡依然存于我的记忆,而这世界,却再难寻到一样的故乡。如果成长必须以失去快乐为代价,那我情愿常在田野间、大江边、香樟树下,永是少年。

【作者简介】伍雅萍,女,广西桂林人,文学硕士。作品散见于《广西民族报》《广西文学》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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