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古柳
作者: 杜文涛春天来了,它最早是在岚河上醒来的。
某日午后,信步岚河河堤人行道上。春风中,河里有一群野鸭子揉碎了水面,也揉碎了映在水面上的天空和老树。
信步在河边平常,信步在河边的树下平常,信步在河边的老树下便少有了,信步在河边的古树下便有些稀罕了。稀罕的古树长在穿城而过的县城岚河边上,身下为青石铺砌的河堤。古树树干粗大,像柱石耸立,旺盛,蓬勃,铺张,壮美,枝梢摩挲上了跨河的三层廊桥翘角。从树下走过的人们,有人呼它为柳树,有人又叫它枫杨。柳树好听,也许是乳名,泥土味浓,像老人呼唤自己的孙儿。枫杨也好听,有些端庄,有些肃穆,有着木刻版的典籍味。
连续几天听见野鸭的叫声后,蒲公英、荠菜、菖蒲、苦苣菜、水芹菜、灯芯草、野水仙……开始探出嫩黄,萌出浅芽。柔柔地伸在河面上的柳枝,吐露水灵灵的苞蕾。
山上的雪水融化,岚河里的水便涨了,柳树下立着位白发老者,看着河水说,这是涨桃花水,柳树最喜欢桃花水了,柳树喝了桃花水,一天一个样,要不了几天便肥了叶青了树。
依柳看岚河水流过,河水的气息,柳叶的气息,野草的气息,给人清凉、寒素、深远、原始的况味;依柳看河水流过,自然地想起诗仙的诗意自有高度,想要体悟,我等俗人亦是难的,思绪飘起诗意,荡漾着柳叶的绿。
依柳听水,几声鸟鸣清亮亮地传来,鸟声里雨水和阳光一天赶着一天,把每天的日子都挤得满满的;鸟声里花瓣慢慢落了,春天慢慢地从叶梢上远去。春天刚刚弥漫,炙热的初夏便把湿润的春天按在了身后。
夏日午后,河堤上有着绵长的时光,有着熙熙攘攘的消遣的人儿。似乎这是一年里河堤上人最稠密的时节。
屋舍邻河,距古柳一里许。阳光欲落,天色将晚时是乘凉消食的好时刻。
岚河东来,绕古柳栖身的肖家坝后转身北去。肖家坝里鲜有肖姓的人家,名字却是一代代人传下来的。自从有了肖家坝新城,我便把自己的屋舍交给了新城,成了肖家坝子民。岚河北去,一桥、二桥、三桥横跨两岸,车来人往。漫步的人可从河堤道上往任何桥上跨河,可从任何桥上转向人行的河堤路,适于自己的时间,合于眼中的景致,宜于自己的脚力。尤有情怀的是古柳一侧,新筑了座遮风挡雨的人行跨河廊桥。廊桥宽展,飞檐翘角,可观柳梢,可赏鸟形,可听树响,可闻鸟声。廊桥的楼榭里,可听琴,可品茗,可小吃,可购物,最多的是老城的人过新城来看看,新城的人往老城里去转转,但多的是小城里人共有的悠闲。
每每到了傍晚,携妻绕河堤路是散步必做之事。廊桥头的古柳便是每天眸子里的景物,两棵古柳枝杈未接,却能脉脉相望,亦可轻声相语。这里常有近处村民不声不响地卖自家房前屋后的红樱桃、绿李子、黄枇杷、紫葡萄。有时也有老农静默地蹲在或站在嫩嫩的黄瓜竹篮前,等着路人把黄瓜带回家。可以说古柳树是人们的行程路标,人们的庇荫者,人们的品读者,人们的秘密守望者。河水流动,古柳下的人也在流动。人们过着各自的生活,古柳下走近难以靠近,能相遇但并不相知,能在这里随时遇见,但也许永远不会熟知。
夏日里,女人们似乎出来逛得最多。她们用形体、色彩、气味、服饰把河堤路挤满了。柳树下也有了她们充盈的展示。某天在树下,一个胖女人与我对面相遇。悠然地想起沈从文在一本书的题记:“某月某日,见一大胖女人从桥上过,心中十分难过。”大胖女人为什么使沈先生十分难过呢?某天在树下,一位少妇靠在树后掩面低语,专心致志地和谁通话,她短裙下白皙丰满的大腿在夕阳下涂抹着一层温情。
二妹家养了条白色的毛茸茸小柴犬叫包子,小柴犬是外甥从同学家抱回来的,亲人间的走动,小柴犬也和大家亲了。每每河堤上遇到,小柴犬就会直往我身上拱,又是叫又是亲。有时索性牵过绳子遛犬,像悠闲的人那样。我遛着犬,犬也遛着我。某日,路遇熟人闲聊,包子便也懂事地等着。我和熟人在聊着天,突然吠声骤起,绳子被绷紧往身后拽。我转身看时,另一条小狗被主人遛过来了,两条小狗拽着绳子直朝对方身上扑。我只好拉着包子和熟人告别,各自分手而去。
“一爱哟姐哟好人才,十人见了哟九人爱,叶叶柳柳叶,好像仙女哟下凡来……叶叶柳柳叶,牙齿白得哟赛莲藕……”身前两位农民模样的老汉散着步哼着民歌《十爱姐》,他俩并排走着,一人一段地轻声哼着。看样子他们应该是刚搬迁进城的熟悉伙伴,闲暇时唱唱土生土长的民歌也许是他们共同的乐趣。二人声音苍老,却有着婉转、低沉、透彻的韵味。“叶叶柳柳叶……叶叶柳柳叶……”这歌是唱给古柳听的吗?柳树下我跟在他俩身后听着歌,他俩走得快我跟得快,他俩走得慢我随得慢,他俩唱着歌行走,并不理会身后跟着的我。这是立秋前的一天,傍晚的阳光有着酱色的红,古柳下我听到了老农唱的这首老歌。
秋天踱着羞答答的步子走来了。
风在某一时刻,像是窥伺到了太阳的退让,悄悄地从岚河面上溜过来,幽幽的,微微的,平静的水面上留下了道道划痕。河畔的狗尾巴草歪了歪,河滩上白芦花动了动,柳树的叶梢晃了晃,坠悬的柳荚摆了摆。柳树下慢步的我,隐隐地也感知到了,热热的脸颊触到了一丝阴柔的微凉。
秋日里,曦光下,偶尔晨走,我从古柳下经过。遇见树下一位白发老妪跪拜在地,树腰上围着一圈红绫,面前烧小堆火纸,额前举着袅袅的香炷,口中念念有词。难道她是代孙儿拜古柳为干爹,祈求一生平安?或是面向古柳祷告,保佑她的孙辈学业有成?我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
转眼就是重阳日。孟浩然赏菊我敬柳。那年驱车中原,中途在襄阳服务区小憩,抬头见孟浩然塑像,自此知道“孟襄阳”的雅称。他饮汉江之水,我亦饮汉江之水,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去。我住汉江头,君住汉江尾。这样想着,便认定了他为同饮汉江水的宗亲。
重阳节的古柳是最美的。薄暮时分,火红的云霞从西坡梁顶上倾泻,古柳被渲染成一坨绛红色。云霞、古柳、岚河、微风,半江瑟瑟半江红,河面水烟轻淡,古柳如画安然。几片柳叶垂落,先是飘在我肩襟,再悠悠地落到地上。我弯腰捡起两片,叶片削长,叶梢锥细,茎脉凸。节令里柳叶守时守序,默默地修炼,由青转绿,由绿变黄,直到把自己修炼成黄中嫣红。红黄剔透的红叶,氤着隐隐成熟,氲着一身练达,洇染给人的眼睛,敬重给古柳母体,润泽给山川大地,践诺给时节岁序。
手中的柳叶简约、凡俗、卑微,普通、大众、平凡,像极了逝去不久的母亲。母亲一生操劳,晚年吃斋念佛,生前常去河边散步。碧云天,古柳下,西风紧,黄叶地,母亲静静伫立,稍后叹息:“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在一个柳叶青青的早晨,母亲像一片柳叶落地,融进土里,眨眼就不见了。古柳下便再没了母亲身影,河堤上我也再不能陪母亲走过。
手指紧紧地捏着两片落叶,怕叶子丢了似的。两眼瞅着落叶,其实人原本像两片落叶,偶尔被吹在一起,谁能保证明朝不分离?如此的感慨自然冒出心扉,心里泪涔涔,眼角湿漉漉。生命的别离,人心的伤怀,是几句感慨能够化解的吗?叶不得不离树,人不得不离世。色黄的落叶,在清水似的秋风里,在道法自然的尘世里,不得不将悲怆忧伤的丝丝肌理,在暮色里缓缓摊开,悄悄拉长,慢慢风干,无奈地卷曲、朽蚀,化为齑粉,让人徒生出万般的黯然、刻心的悲怆。
近来闲读清人张潮的《幽梦影》,被他清新雅趣的笔韵牵住了。“梅令人高,兰令人幽,菊令人野,莲令人淡,春海棠令人艳,牡丹令人豪,蕉与竹令人韵,秋海棠令人媚,松令人逸,桐令人清,柳令人感。”这句子写得绝艳,读过便记住了。年年柳色,灞柳伤别。垂杨别离,折柳送别。柳令人感,这“感”是感伤的“感”吗?
我是冰天雪地的时候相遇古柳的。岚河边有条小船,从城里到肖家坝,从肖家坝再回城里,便从这古柳下往返,古柳便成了古渡。
那时肖家坝是庄稼地,我跟在父亲身后到农家去买红薯。那年雪来得早,雪地里红薯藤叶褐黑,地里挖出的红薯泛着浅红,父亲在农民的身后弯腰捡红薯。我帮父亲把红薯往竹背篓里捡,红薯冰冷,我脸和手冻得通红。背篓捡满,过了秤,付了钱,我们用地边的雪搓洗着手上的泥,我第一次知道雪还能洗手。
我和父亲走到古柳下,古柳树叶已无,树枝落满白雪。寒风从河面上吹过,风灌进单薄的衣领,脖子紧紧地缩回,不禁打了个寒噤。雪从树枝上飘起,飘过我的脸庞,我像一片雪花,飘荡在随风的河边。父亲在前面走着,我在后面跟着,积雪的河滩留下我和父亲的一串串脚印。
如今的廊桥替代了昔日的小船,河滩屹起了河堤,携我过河的父亲已经逝去,当年的童子开始变老。而最初入眼的这棵古柳似乎状若当初,仍是那时的壮硕,仍是那时的高挺,仍是那时的让人心生敬畏。
雪偷偷地在悄无声息的夜晚,迈过梨树垭,越过堰溪沟,跨过岚河,染白古柳。从树下走过,雪地上有了脚印,记忆里有了勾连。“雪落无声,踏雪有痕”恰如其分。雪染白了柳树,也染白了大地。天地通透,一片澄净。柳叶脱尽,枝条缀上银白。树叶不再遮蔽的枝杈尽力绽现,裸露出或粗或瘦的肌体,勾勒出或曲或直的线条,集拢起闪耀的画面。
古柳上有松鼠在枝杈间跳跃,肥硕的肉身晃动,不时有雪花被蹭飘下。地上有几只画眉鸟仰头弄尾,见我走近,振翅腾起,掠过树梢,掠过廊桥,溯流而翔,渐成几个小棕褐点,随即便不见了。那画眉走过,许是鸟儿脚趾轻浅,许是雪深绵厚,在我眼中打开的却只是雪上的浅印,并没有泥色显出。飞鸿雪泥也罢,画眉雪爪也罢,虽物象短促,美景易逝,但在人生的路边,在平庸的生活里,毕竟给人留下了一份美好、一份记忆。
古柳的树干在白雪的映衬下变黑,黑得有些沧桑,像是生锈的铁线,绷着些许陌生感来。我忍不住伸手去摸,感到了它的凿岩之力,感到了它的撑裂之气。树干巍峨,树根壮阔。树根延至河下游一端尺许,耸峙紧挨着一幢三层砖质小楼,楼比树阔,树比楼高。楼紧邻树,树近傍楼,楼不会生长,树却日日在散发着生命的力量。当年的建楼人也许没想到这树会突破了意志与形体的束缚,生命如此之强。若如此,必将是树楼相濡以沫、古柳抱楼、人神共塑的奇妙景观。
冬日的阳光散发出醉颜。天晴日暖,一对老夫妻在树下晒太阳,云影晃荡在他俩身上乱跑,他俩眯着两眼像是在嗜睡,又像是在捡拾过往的岁月。耄耋之貌,暖暖之状,陪着老人晒太阳的还有古柳。
古柳不远处有间琴行,店门半开,摇光灿灿,一对青年男女在琴声中对唱源自草原的爱情故事。我从一位听歌的年轻人那里知道知道歌名叫《老树》。那歌声清新流畅、青春缠绵,有着草原的芳醇,有着老树的经典。老树古老,《老树》曲子年轻。琴行古老,店里人年轻。年轻的人会把这店子打理下去的,会把这古老而又年轻的行业吟咏得像歌声一样圆润的。
阳光悄悄地在河堤路上走着,我缓缓地在古柳下走着。融融的暖阳下,古柳愈益端庄而恬静,平和而恭谦。
一拨人临岚河轻声嚷着,野鸭子又来了。春也来了。
【作者简介】杜文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解放军报》《中国艺术报》《延河》等报刊。著有散文集《巴山深处》《家在巴山》《山有木兮》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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