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花园
作者: 梁思诗接连几天阴雨,今晨我又来到万福便利店门前。收银员是一个胖女人,她一会儿从玻璃窗的小格里瞟我,一会儿继续埋头数钱。门开了,一个男人走出来,我没进去,任雨浇湿我的身子。胖女人终于忍不住了,把我抱进屋里,我钻到收银台底下,以防被人瞧见。雨停后,胖女人给了我面包,她摸摸我的头,又拍拍我的屁股。我钻出门去时,她一定还在玻璃窗格后望着我。
两个女学生见了我,蹲下来把冰激凌递到我嘴边。我把头撇开,她们便追着我。女学生丧气地说,没见过这么挑食的小狗。我叼着面包在雨中飞跑,沿着街边居民楼拐进一条小巷,跨过泥水深坑,来到我的小屋前。我掀开废弃的雨衣布,阿宝的脸就藏在底下。我蹭了蹭他,他的眼睛睁开了又合上。夕阳的光收敛起来时,他才醒来。
小屋是阿宝自己搭的,像铁笼一样。那晚我以为他在梦游,也许是胖女人的面包让他有了力气。而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我盯着阿宝的脸,他嘴唇发紫,我舔了舔他脸颊上的淤泥,他的脸很烫,像煮熟的番茄。阿宝一直想有一间自己的房子,他说过房子不需要很大,要在那间房子里种满花,最好是茂盛的月季,花瓣层层叠叠,开得火热。还要在一旁给我搭建一个家,有门有窗有尖尖的屋顶。他打算和小莲,还有我一块住进去。
初春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小莲。她尖细的手指穿过我的绒毛,在我后脑勺和背部来回抚摸。她的肌肤白嫩如脂,我知道阿宝喜欢这样的女孩,干净、简朴,永远顶着一张意气风发的脸。我是阿宝谈恋爱的好帮手。女孩们都喜欢我,我一张嘴她们便觉得我在冲她们笑。阿宝说她们更像是来家里看我而不是来看他的。那些女孩走了一个又一个,也许是我没发挥好,只有小莲还时常来敲开门。有一次小莲给我买了件新衣裳,我的脚好不容易才勉强穿进四个洞里,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在地上不停地打滚。最后阿宝救了我,小莲坐在一边,努着嘴。
小莲每次来都背着一个书包,她经常在阿宝的书桌上飞快地敲打键盘。有回她从包里取出一个话筒对着我问:“小狗朋友,请问你为什么总是在笑呢?能给我们分享一下你的快乐秘诀吗?”我立马把嘴闭了起来,试图表达不屑,但我的嘴角依旧高高上扬,小莲看得愈发欢欣了。阿宝过来说,因为我们过得很开心。小莲又从书包里取出一本杂志,指着其中一篇文章标题下自己的名字兴奋地盯着阿宝,眼里发出耀眼的光。她说,以后还能在更多地方看见她的名字。她比阿宝小七岁,全身散发出一股热情和冲劲,就像一堆烧不完的柴火。
一个晴朗的日子,阿宝和小莲去看房。阿宝说两室一厅,只有三十年的产权了,但位置好,近地铁靠着菜市。小莲趴在窗台上,八楼的风吹拂着她的秀发,她没转头,也没吱声。那天晚上小莲做了冬瓜炖排骨汤。她把排骨盛在盘子里给我,她细长的手指又在我的脑袋上摩挲,她的笑像柿子一样甜。
“三十年后,咱们到哪儿去住?同样的钱能在郊区买一套更大的。”餐桌上小莲对阿宝说。“那房子离公司近。”阿宝说。“离你的公司近,离我的公司可不近。”小莲说。“我的钱目前只够买一套这样的。”阿宝说。“那就先别买了,咱还年轻呢,可以攒钱。”小莲说。
如今我已经好久没见到小莲了,我总想替阿宝找到她。天亮以后,我经常到菜市场门前徘徊。一天,一辆运玉米的三轮车险些碾过我的身子,我一个机灵往外跳,在一个老女人屁股边上叼起一根胡萝卜撒腿就跑。阿宝斜倚在铁笼门边上,冲我挤出微微笑容,说:“你回来了。”他啃了几口胡萝卜,眉头紧皱如同打了结。下午雨停了,我听见阿宝的肚子在叫,我还是出去转悠一会儿好了。地面的积水映出我的身子,我的毛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脸蛋乌七八糟的,我不由得抖了抖身子。过去阿宝每隔几天便会给我洗一次澡,给我抹上香喷喷的沐浴露,搓起像棉花糖一样的泡沫。镜子里倒映出阿宝和我的脸,那时他还是个好青年。
我跟着一个小孩信步走进一家餐厅。一进门一股暖流包围了我,我湿漉漉的绒毛很快就干了。我钻到一张高脚凳底下,小孩手里不时落下几根薯条,被我迅速地吃进嘴里。温暖惬意的舒适感让我险些以为回到了家中。“坐这儿吧。”女人说。熟悉的声音钻进我耳中。我悄悄探出头来,瞧见对面的卡座里小莲挽着一个男人的胳膊。看起来她与以往不同了,身穿裹臀连衣裙,头发卷翘,颈脖上挂着一条细项链,在头顶灯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小莲给男人松了松领带,在他耳边低语。我赶忙跑过前去,像以前那样蹭她的小腿。起初她没察觉,我又蹭了蹭,她才低下头看我。她看我的目光陌生极了,厚重的酒红色的眼影飞舞着。她把服务生叫过来问:“哪来的狗?”服务生连声道歉,然后双手掐住我的脖子把我扔了出去。我趴在窗玻璃上望着小莲,她躲在那个男人怀里故作慌张。
一年前,我曾见过那个男人。在阿宝的手机视频中,那画面光怪陆离,小莲的脸忽而红忽而紫,她抿了一口酒,说:“这地方太有意思了,可惜你没来。晚会结束后还要给成田先生做专访,我先挂了。”“你开心我就开心。”阿宝这句话说出之前,小莲已经挂了。
“什么时候让我见见你女朋友?”阿宝爸爸住进来后经常这样问。白天我总和老伯待在一块。老伯喜欢带我到人民公园去散步,累了他便找块草坪歇息,用慈祥的眼神看着我四处飞跳。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四肢健硕有劲,仿佛有腾云驾雾之神力。有一回有两个年轻人推推老伯,老伯一睁眼,那两个年轻人吓了一跳。他们连忙道歉,说以为老人已昏厥过去了,老伯突然大笑起来。
都快到夜里了,老伯把我抱到饭桌边,对我说:“咱们给阿宝打个电话好不好?”我兴奋地答应了。老伯打开免提,他知道我一定也很想念阿宝的声音。“喂,阿宝啊,我今天做了你最喜欢的柠檬鸡翅,你什么时候回来?”“爸,我们主管说了,以后改为晚上十二点下班,你不用等我了。”老伯说:“那也太晚了!”阿宝说:“我在网上买了一顶帐篷。以后可能会加夜班,我就住在公司了。”老伯说:“那怎么成?”阿宝说:“爸,你能来,我感觉很开心。”
阿宝挂了电话。老伯抱着我坐在沙发上。他摁了下遥控器,电视机没反应,他又把遥控器上的按钮挨个摁了个遍,电视岿然不动。老伯一直不喜欢家里时新的装潢,每个角落都折射出金属质感的冷冽光芒。他最害怕客厅的落地窗,站在边上时好像随时会摔下楼去。
老伯说我长得过于乖巧可爱,一看便知没吃过苦,不像乡下的大黄狗,魁梧得像侍卫一样把守在各家门前,生人见了都不由得倒退两步。老伯从钱夹子里取出一张阿宝儿时的相片,上面的阿宝肤色黑黄,嘴唇红得像血,四肢又细又长,不像现在的阿宝,白得像墙上的石灰,身材略有些浮肿。老伯指着相片上的树洞说:“阿宝小时候没事净爱往里钻,把吃的玩的都带进去,还在里头安了个灯泡,看着活像个小屋。他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秘密花园。”
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了,老伯捧起我的脸问:“你在笑什么呢?你为什么总是在笑呢?”我看着他的眼睛,里头黑漆漆的望不见底。
天黑的时候,我给阿宝叼了一个肉包子回来,包子上满是我的口水和牙印。阿宝把肉包子掰成两半,一半给我。我不理会,只趴在原地瞅他。阿宝说:“你吃点吧。”我没法告诉他,我在路边随时都能捡到吃的,用不着担心我。我舔着阿宝膝盖上的伤口,他禁不住抽搐了一下,又强装镇静。我蹭蹭阿宝,感到他的身子愈发烫了,就像个火球。灯光照不到这个潮湿的角落,他的眼皮再度沉沉地合上,睡着后还不时呼唤着小莲的名字。我想告知他小莲的消息,但又不忍心开口。
“抱歉,今天部门临时加班,不过我已经买了蛋糕。”有天晚上,阿宝跟小莲通电话说。小莲说:“没事,我今天也有采访,还没结束,你先吃吧。”
阿宝打开手机看新闻,恰好看见小莲就在上边。他在我面前晃了晃手机屏幕,说:“你看,我们家小莲真棒。”画面里,小莲换了身裙子,戴一副墨镜,头发不知何时染成了深棕色。新闻标题是“著名华裔画家成田回国后首次举办画展”。阿宝回到家时已经十一点半了,他说再过半小时他的生日就要过去了。他打开电脑,一边咀嚼泡面一边回复邮件。我跳到桌面,他便拿出手机,给我和电脑、生日蛋糕拍了一张合影,再上传到朋友圈,配文:三十岁的第一个夜晚,工作充实,还有豆豆陪伴,我真的很开心!
还有两分钟就到十二点时,阿宝又给小莲打电话,没人接。他索性拆开蛋糕包装盒,郑重其事地插上三根蜡烛。第二天一大早小莲才回来,浑身散发着一股汗臭味。她抱紧阿宝,开心地说:“亲爱的,生日快乐!”
我有个习惯,不开心的时候喜欢叫唤。但我使出吃奶的劲也难以让人听出我的不悦。小莲是没眼力的丫头,永远听不懂我在叫唤什么。老伯也不喜欢小莲,他说他喜欢传统顾家的女孩,这姑娘一看就是管不住的。老伯来之后我很少见到小莲。一次小莲提着一篮水果来,在老伯面前眉眼弯弯地笑。阿宝刚进厨房,小莲也跟着进去,说:“你在外边陪叔叔就行。”我溜进厨房,把簸箕里的菜弄得满地都是。小莲追着我的屁股打,我还偷着乐。约莫半小时后,她从屋外提回一袋外卖盒,还藏在身后,估计是怕老伯瞧见。自那以后,小莲再也没回来过,但阿宝还时常打开杂志给我看,说小莲又发表了新作。她一走好像把阿宝的魂也带走了。
阿宝住到公司后,老伯的眼袋就越发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老伯爱上了睡觉,经常一睡就是大半天。我饿了就在一旁大叫,急得跳起来扒拉老伯,可我越急老伯就跟赌气似的越不愿醒过来。我一天天消瘦下去,身子像放了气的气球,干瘪扁平,我真的成了人们口中的死狗一条。天亮了又暗下去然后又亮,屋子里渐渐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臭味,在我灵敏的鼻子里舞刀弄枪。
我是在一张白色的小床上醒来的。一个脸蛋圆圆的白衣女孩正盯着我笑。她戳戳我的鼻头,她的指尖像有魔法一般,一股暖流迅速流遍我全身。女孩挥挥手,阿宝从外面进来,他一见着我,眼泪大雨倾盆般涌出。他抱着我,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说了几个字又把话咽回去。阿宝胡子拉碴,我蹭到他凸起的肩骨,硌得疼。离开时我在白衣女孩的脚边又叫又跳,希望阿宝能多看她一眼。但阿宝此刻神色倦怠,身子骨累得仿佛直不起来。
“保安打电话通知我时已经过了好几天了。”阿宝说。“节哀吧。”小莲说。“你能来一趟吗?我想见你。”阿宝说。“这周不行,周六周日有采访。”小莲说。阿宝放下电话,一直捂着脸抽泣。
单位打电话催阿宝去上班。他看着我久久说不出话,老伯死后家里再也没人给我喂吃的。阿宝索性把我塞进背包里,他在嘴边竖起指头,我叫一声表示答应,他才把背包拉链拉上。
来到一幢灰蓝色的摩天大楼前,阿宝从那个黑黢黢的门洞钻了进去,紧接着又是另一个更小的门洞。我的身子紧贴着门,就快要被挤成一张狗皮了,阿宝也想尽量为我挪出一些空间,可他自己连站都站不稳。我和阿宝到了办公室,阿宝在自己的隔间坐下,他把我放在办公桌底下。中午阿宝从食堂拿回一个鸡腿,把我带到无人的角落,拉开背包拉链放我出来。吃完鸡腿,阿宝又把我装进背包里。傍晚时分,阿宝又带了一个鸡腿给我,这时背后突然冒出一个人来,说:“阿宝,你竟敢在公司养宠物?”阿宝急得百口莫辩。
我趴在一间宽敞的办公室里,空气散发出刺骨的凉意。阿宝和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说话,他垂着头,看起来也像一条狗。而我得到了一盘丰盛的狗粮,我从未吃过这么香的狗粮,早知如此,应该让阿宝早些带我来才是。
今天阿宝下班很早。他把我从背包里放出来,我立马在人行道上踩起欢快的步子。迎面走来一个脸蛋圆圆的小姑娘,我认出了她,率先跑上前去冲她叫唤。她今天穿着粉色的毛衣,脖子上围了一条白色围巾。
“刚下班?”女孩问。“你也是吗?”阿宝问。“小豆豆好些了吧?”女孩又问。“好多了,这小子现在身子骨硬朗得很。”阿宝说。阿宝一见到女孩子就嘴笨,我在一边急得直跺脚。他刚要走女孩又叫住他,问:“你还好吗?”阿宝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一进地铁口,里头黑压压一片,空气里游弋着一股难闻的臭味。阿宝被一个身穿黑色制服的壮汉拦了下来,说带宠物不能乘地铁。我们只得回到公交站,借着对面商场广告荧屏上的光,我看见阿宝的眼角落下一滴泪珠,滴在他的白衬衫上。我冲他叫了几声,用脚不停地拍打他的胳膊。他看着我,不知是笑还是哭,他说:“有你陪在我身边,我真的很开心。”
次日,阿宝睡到下午两点才起床。手机一开,只见小莲给他打了十多个电话。他打回去说:“今天工作忙,没看手机。”小莲说:“同事推荐一处新的楼盘,两房两厅,地段不错,关键是价格还能接受,我把广告发给你。”手机里弹出一张图片,建筑效果图是一幢铜色的摩天大楼,楼盘叫秘密花园。阿宝没看两眼就把手机关上,他重新躺到床上闭着眼,那样子就像躺在人民公园草坪上的老伯,不同的是窗帘严密地拉上了,阳光照不到他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