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红

作者: 何霜

“她睁大一双绝望的眼睛,观看她的生活的寂寞,好像沉了船的水手,在雾蒙蒙的天边,遥遥寻找白帆的踪影……”

读到这里,艾米深吸一口气,把书紧紧贴在胸口,仿佛那是她的氧气罩。这写的就是我嘛。她暗想,我就是爱玛!

她站起身,在屋子里踱了一圈——惨白的墙壁,昏暗的灯光,简陋的家具,陈旧的窗帘……一切都那么拥挤、俗气、沉闷。除了电脑里缓缓流淌的轻音乐《天空之城》,整个房间就是毫无生气的空壳。

“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她用力地摇头,近乎呐喊,好像正在向书里的那个人倾诉。“我想要的是什么呢?”她问自己,“财富、地位、享乐、美貌?不是,都不是。那么,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这个问题,她不止一次地思考过,但从未像今天这般深入。“我想要的,是水晶般剔透、花儿般绚烂、不食人间烟火的生活啊!”她轻声低喃。但她很快颓靡了,住在这七十来平方米的廉价出租房里,干着单调枯燥的工作,面对着刁蛮刻薄的上司,还有个庸俗无能的丈夫,哪有自在可言?

理想与现实,真如白天与黑夜,是无法交融的。就像爱玛,美丽聪慧,本该嫁个渥毕萨尔的风流公爵,恣情潇洒,却偏偏嫁了个平庸木讷的乡村医生,封存了一腔才华和激情。

胡思乱想中,江涛来电话了:“老婆,吃不吃紫燕百味鸡?我打包回来。”

“不吃。”她闷声回答,心里很烦这个木头,说过多少次自己在减肥不吃夜宵了,他总是记不住。

“吃点吧!公司楼下你最喜欢的这家店,这几天搞活动,满五十减十块,很划算的。”

一个大男人,成天只知道捡便宜,一点男子汉气概都没有。艾米再也忍不住了,冲着话筒就吼起来:“吃吃吃,你除了吃,还懂什么?!”

话一出口,她又有些后悔了。为了减肥,她好久没做饭了,江涛都是在公司吃工作餐。刚开始那段时间,江涛每晚下班都会打两份夜宵回来,一份给她,一份自己吃。她不吃。江涛就蛊惑她。她还是不吃。江涛总是说:“不胖不胖,你这体型,就算再长十斤也还是魔鬼身材。真的真的,你是没看到我们公司那些女的,哎呀,那才叫……”

“别把我跟猪比!”

江涛回家至少要半个小时,她想再看一会儿书,可是捧着书本,她再也看不进去了。她满脑子都是假想的爱玛,她的脸她的眼她的服装她的身影,甚至她看书的姿势,都是她眼里的景。这是一种奇妙的体验,是福楼拜那个老头对她施了魔法。自从知道了小说是虚构的文学产物,她只是把小说当作消遣,很少像这样带入感情。此时,她被一种激情冲击着,躁动不安。

她想起推荐这本书的李老师,想跟他聊聊,平复一下心绪。一看时间,十点过了,她只得颓然地放弃。她不想给李老师留下轻浮的印象。她点开朋友圈,从上拉到底,一条条看下去,没见到他的动态,心里更堵得慌。她坐到电脑前想写点什么,手指搁在键盘上,脑子却嗡嗡响,仿佛住进了一窝马蜂。烦。她索性关了电脑,站到窗边看风景。

五月的山城,晚风习习。

飘窗上,石榴树郁郁青青,长势喜人。那是迁新家时买的,店主说是一棵老树,当年就能开花结果。然而养了三年,无花亦无果。不会开花的树是不讨喜的。她要扔了,江涛不肯,他说那是他们小日子的见证者,扔了就是日子的残缺。说来也怪,这石榴树以前怎么精心养护都不长,今年开春后却像灌了油似的疯长。江涛说,这是转运的兆头,他今年负责的项目会盈利。他甚至喜滋滋地规划起了未来,说年底领了奖金一定要在龙湖望江楼买套江景房。在这座山水之城,拥有一套江景房曾是艾米的心愿。在搬到这里之前,他们曾去看过那个楼盘,艾米对各方面都满意,就是高昂的房价令她望楼兴叹。

她叹了口气,从夜空中收回目光,忽然发现树叶间钻出了几个小疙瘩。灯光下,青青涩涩的蓓蕾,像娇羞的少女,清纯妩媚。她用手探了探土,干硬如铁。她这才记起江涛怕有一个月没在十点前回过家了,肯定也忘记给石榴树浇水了。

破天荒的,她提来水壶,第一次给石榴树浇了水。

“李老师,《包法利夫人》是本好书,谢谢您的推荐!”

心里话一大堆,发出去的却是扭捏又生硬的外交辞令,艾米对自己的愚钝迂腐大为恼火。她很想像跟其他网友聊天一样妙语连珠,可一面对李老师就无来由地紧张。李老师是市作协副主席,出过好几本书,还时常到高校、文化馆讲课。李老师头顶的光环,于她这个文学草根来说,自是一块无形的磁石,深深地吸引了她。

“读了多少?喜欢吗?”他的回复很及时。

“不多。”艾米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了,连忙解释,“读到爱玛一家搬去永镇这个章节了。”

“这是小说的转折部分。说说你的感受。”

“我觉得,”艾米字斟句酌地输入,“福楼拜的语言很惊人,表现力很强。”

“哦。具体怎么表现?”

“用词考究。”艾米接着打字,“比如写查理前妻艾洛伊斯的瘦,他用‘骨头一把,套上袍子,就像剑入了鞘一样’,太传神了!”

“不错。你的理解力很强。”隔了几秒,李老师回了一条长信息,“福楼拜非常注重锤炼语言,总是不余遗力地寻求准确的词句,力求韵律美、节奏美和力度美。这部《包法利夫人》,他写了整整五年,其语言艺术成就之高,自是非同凡响。”

“嗯,听说这本书曾因为道德问题受到起诉并被列为禁书?”

她提这个问题,其实另有所图。她不太明白他推荐这本书的用意。她记得是在一次聊心理描写时他提起了这本书,说是现代小说的开山之作,可以供她学习。可是后来她通过百度搜索知道,这本书曾因有伤风化而被禁,心里不由得泛起了涟漪。

“文学作品一旦被世俗包裹,就失去了本真。时代不同,观念不同,立足点也就不同。至于色情一说,我不做评判,你自己去读。大师作品,不要用通俗文学的标准去定义。”李老师的回答铿锵有力,让艾米顿时觉得自己很荒唐,即使隔着屏幕,她也觉得脸烧焦了。刚打出“你怎么看爱玛”几个字,馆长助理罗小红就站到了她的桌边。

“罗主任找你!”罗小红说。

如同美梦被搅醒,她心里涌起一种巨大的厌恶感,迅即切换到工作文档,淡淡地问:“什么事?”

“我哪晓得?你去了就知道了。”

罗小红眼睛盯着艾米的电脑屏幕,声音又尖又细,让艾米感觉这声音里有种不怀好意的轻慢。艾米很看不起她,谄媚、虚假、市侩,哈巴狗一只。合同工本来就干得多挣得少,还要无偿给人当丫头使唤,她做不到。艾米干完自己分内工作就看书、写诗、网聊,从来不参与办公室八卦,也不会曲意巴结端铁饭碗的。她知道她们在背地里说她假清高真寒酸,她同样瞧不起她们庸脂俗粉低能浅薄。

罗主任找她通常没好事,不是安排一大堆杂事,就是冲她耍威风。果然,一推开门,罗主任就把一份文件甩向她,嘴里骂着不堪入耳的话语。闹了半天她才明白,原来是最近要开展的一场大型演出的演员名字打错了。

“要我怎么说你?这次文艺会演非同寻常,上头几位重要领导都要来,不能出丝毫差错。你倒好,我千叮咛万嘱咐,还犯这么低级的错误。要不是我发现得早,你得把咱给卖了。成天稀里糊涂的,你脑子里到底装着什么鬼东西?”

艾米真的记不得主任特别交代过了。这主任更年期,记性不好,脾气还躁,一点小事就吹胡子瞪眼,让她很是忌惮。脾气差倒也罢了,偏偏还有健忘症,常常无缘无故地把未安排的事怪到艾米头上,还不准艾米申辩。艾米一辩解她就要发作,歇斯底里地闹得整栋楼都是她的声音,艾米只有保持沉默息事宁人。艾米迅速在脑子里检索了一番,非常肯定主任又是在放马后炮,但是她不便揭穿,只得忍受主任的奚落。主任依然不依不饶,语气也更加刻薄了:“艾米小姐,我希望你能珍惜这份工作。要知道,咱单位可不比小工厂,随便什么人都能混日子的啊。”

这话罗主任不止一次说了,每次都令她气血倒涌,若不是顾及体面和优雅,她真想反手就把那几张破纸扔到这个老女人脸上,大吼一声“老娘不干了”,然后昂首而去。然而,事实上,她只能装聋作哑,毫无尊严地回到座位上,重新修改。

艾米没炒主任,主任却对她下了驱逐令。就在那场演出结束的第二天,罗主任破例在她面前表现了有文化的一面。

“艾米老师,我很欣赏你的才华,所以破格录用了你。但是,我发现才华与才干虽然是近亲,却不能画等号。你发在馆里报上的诗歌我看过,写得很好。只是,我们的工作比较烦琐,我担心误了你的发展,所以,我建议你呢,最好是去文学院、报刊社这类单位工作……哦,工资已经通知财务结算了,你去办手续吧!”

走出文化馆大门,强烈的太阳光刺进她眼里,她脚下一软,背靠在法国梧桐的树干上,眼泪滚滚落下。她胸腔鼓鼓的,闷得慌,想找个人倾诉。她最先想到的是李老师,但翻出号码后,却没勇气拨出去。最后,不知怎地拨通了江涛的电话。对着话筒,她刚叫出“老公”两个字,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把江涛吓得声音都发颤了,一个劲问她发生了什么事。隔着话筒,她想起江涛着急的样子,胸腔一下子打开了,居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她经常这样,读书读得感动了就会悲伤地流泪,甚至大哭,但很快,她又能及时转变情绪。江涛以为她又是看书犯了痴,长长地吐了口气,絮絮叨叨地叮嘱了一会儿就挂了电话。

她望着树梢,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泪眼凝眸,光影协奏,闪烁、梦幻、迷离,像一幅熟悉的画,在召唤她——来呀,来追梦呀!

追梦,被压在底层的心愿,在这一刻浮了出来。

浪漫之都。吉维尼花园。卢浮宫。凯旋门。枫丹白露宫。普罗旺斯。薰衣草。晨露。夕光。葡萄美酒……她脑子忙得转不过来,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可以到达她的理想国。

几天后,她忍不住把被解雇的经过告诉了江涛。江涛听后,说:“小小一个文化馆也敢欺负我老婆,啥玩意儿?老婆别难过,你不工作了,我养你。我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给我生个胖娃娃。”

“住口!”江涛话音未落她就暴喝一声,“老娘又不是猪!”

她很不喜欢江涛的措辞。在城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他还是那么粗俗不堪,害得她也跟着变粗俗了。她喜欢的男人,应该是处事波澜不惊、温文尔雅、睿智幽默的。就像,就像李老师那样。

一段时间以来,她总是情不自禁地拿江涛跟李老师做比较。比如,看到江涛袒露的大肚腩,她就想:“天哪,才三十七岁就这样,再下去怎么得了啊?看看人家李老师,都五十多岁了,还那么修长挺拔,多好啊!”看到江涛随便套件衣服出门,她就叨咕:“这像什么样子?丢人现眼,人家李老师才不会这样……”

其实,她跟李老师只见过一次面,之后一直是用微信交流,视频都没开过,但她就是抹不去初次见面的美好。那还是寒冬时节,大家都穿得厚厚的,臃肿得像企鹅。李老师穿着灰色的毛呢风衣,打着领带,坚挺的白衬衣衬得他英气逼人。那天,他是作为嘉宾来讲课的,讲的是《小说的虚构之美》。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旁征博引的论述,引得满堂喝彩。

“给我生个胖娃娃!”近来,江涛总是将这句话挂在嘴边,说自己三十七岁了,不能再等了。他还说人家都用有色眼镜看他,甚至有人损他是生不出蛋的铁公鸡。家里老人也催得急,回回电话都问有没有,问得她耳根起茧。即使如此,她还是不想要孩子。她才三十三岁,不想成为生育机器。她还有好多地方未去,好多心愿未完成,不想追着别人屁股转。

眼下,她最急切的心愿就是去法国旅游。

阳光下,一大片紫色的花海漫开,如潮水,随风涌来。晶莹的露珠泛着橘色的光,呓语、流动、坠落。这是无数个夜里最甜的梦。

“老公,我们去旅游吧!”

“好啊,去哪儿?”

“巴黎、卢浮宫、香榭丽舍大道、枫丹白露、普罗旺斯……打包转。”

“嗯。”江涛迟疑着,心不在焉地说,“不错。什么时候?”

“现在啊!”

“现……在?”他摇头,“不行,项目正进行到关键期,我走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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