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荷银微篇小说二题

作者: 杜荷银

不要忘记

死亡,人类的终极命题。面对死亡时,人们都有什么反应?或许多是恐惧与厌恶。

初中以前,我觉得死亡离我很遥远,最多就是出现在新闻上的字符。我朦胧地意识到,死亡就是失去生命。

这种感觉之所以在初中消失,是因为我初一时有一位同学在假期去世了。这场死亡突如其来,明明上学期我们还玩得好好的,一切仿佛会照着应有的轨迹运行,却在一个假期里戛然而止。现在再回忆,只有他模糊的面庞,以及老师告诉我们时,同学们红透的眼眶。

当时我对死亡的感觉只剩下——讨厌。

无意间翻动相册,看到他的照片,想起电视剧里人们面对死亡的行为,我在一个没其他人在的时候,悄悄地去了老师办公室。

“老师,我这有唐同学的照片,要发给他家人吗?”我的内心预设着老师的接受,可现实却是,老师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轻声说:“不用了,他的家长会更难过的。”

更难过?我疑惑地走了。难道照片不是思念的替代品吗?

同样是在初中,只不过这个时候我已经到了十五岁。

在我家那种重视传统的地方,我被要求守着各种各样的规矩。因为在规矩里十五岁是一个特殊的年岁,在十五岁当天我必须吃拜过神的东西,必须穿全套红色的衣服。

甚至在这一岁里我不能上山,不能去有喜事的人家里,最忌讳的是去有丧事的人家里。

也恰恰在这时,我的外公重病,已经到了快要坚持不住的地步。关于那段时间的记忆模糊不清,只记得我还在上学,没有人告诉我。他们守着那些忌讳,非常认真地守着。

我在一切都尘埃落定后才明白,我的外公再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我再也不能在菜园子里撒欢,偷摘桑葚和阳桃了。

死亡真可怕,它能让一个人消失在另一个人的生命里。

时至今日,我已经二十岁了。去年的正月,我的爷爷也离开了我,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感受死亡。

其实一切都是有征兆的。爷爷刚生病时,爸爸叫我平时多打电话给爷爷。放寒假到奶奶家时,我看到了躺在床上的爷爷。

我开始频繁地来往奶奶家,但每次我走进爷爷的房间,他都会挥手赶我出去。

他的手抬得那样吃力,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看到他这样子,怕我难过。

我也不想让他难过,所以除了借着爸爸进去时偷偷跟进去看看,其余的时间我都只隔着纱门望着。

难过的情绪梗在心口,我没有哭,我拼命地忍着眼泪,我不想在这时候添乱。

直到我听见爷爷一字一喘地对爸爸说,他死后想留在附近那个寺庙里时,我彻底忍不住了,偷偷跑去厕所小声地哭。这时候我才清楚地感知到,我的爷爷是真的要离开我了。

爷爷去世时我和我大伯、堂妹他们就跪在爷爷的床边。死亡真的来临时,我最先感受到的反而不是难过。我静静地看着爷爷,感觉他只是睡着了,好像下一个清晨来临时,他还能睁开眼睛,慢慢地走过来,叫一声我的乳名。

我知道,爷爷的离开没有带着遗憾。奶奶说,他会在选好的地方平静地生活。死亡不可怕,它只是另一种存在的方式,你只要别忘了你爷爷,有人牵挂着,他就是幸福的。

之后举办的法事,我都虔诚地祈祷,祈祷爷爷选中的地方变好点,再好点,让他能过得更开心。

就像奶奶说的,死亡并不可怕,死亡也不是永别。不管是唐同学、外公还是爷爷,他们都从来未真正离开我,他们一直以另一种方式,存活在我的记忆里。

我似乎明白了班主任轻轻的话语,在她的眼里照片带来的记忆是沉重的,所以她不愿接受,但其实忘却的代价才是不可估量的。

面对生命的逝去,我们要做的,从来都不是沉溺难过、逃避现实,而是不要忘记。

生命的温度

一到夏天,汕头的屋外就成了个蒸炉,热得很,也闷得很。特别是在八月,出门时仔细瞧瞧地面,保准能见着如火焰尖上扭曲的空气一样涌动着的热浪。一旦有人踏足它们的领地,就会被它们派出的热气迅速包围,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

这样的天气,除了躲进空调房,也就上山能避避暑了。我爸一大早就把我从空调房里拽了出来,带好家伙就领着一家子往塔山上跑,说是得好好治治我和我妹这一放假就躺在床上的毛病,顺便避避暑。

塔山塔山,听着是山,其实就是一座还没五百米高的小丘陵。只是在这遍地平原、丘陵的北回归线地带,也算是一座不错的小山了。

一到路口就望见郁郁葱葱的树遍布山体,人瞬间通体舒泰,感觉爬山总算不只有痛苦了。

这想法仅存在了不到几分钟,在我踏上几级石阶后荡然无存。

长时间不运动的人,真是动一动就要了老命。虽说这层层叠叠的枝叶遮着确实阴凉舒爽,但这一动却又让我从内里透出几股热气来。

我内心想逃跑的小想法颤颤巍巍地冒出头来,在被几股热气冲击后迅速壮大,绊得我脚步都慢了许多。

“爸,我想先……”内心的小想法终于突破牢笼,伸向了我不通人情的老爸,并且瞬间被截住。

“我觉得你什么都不要想,好好爬山。”

备受打击的小想法不愿放弃地缠了两下爸爸的手,挨了几下打后不情不愿地消失了。认命的我只好开始转移注意力。

大自然总是富有生命力的,不似城市的早晨到处是车声、喇叭声,它多的是清脆的鸟叫声、小水潭边的蛙声,以及树上微弱的蝉鸣。它们像是少女欢快的歌声,渐渐抚平我内心的烦躁,甚至让人从心灵深处生出几缕欢快来,脚步都跟着轻快起来。

等到了中午,歌唱了一整个早上的鸟儿歇息去了,同样劳累了一早上的蝉反而较真起来,天越热它们叫得越欢,像一群叛逆的少年。我却是佩服它们的,毕竟它们敢跟炎热叫劲,而我却只敢躲在小饭馆的空调旁续命。

也许是见我一直盯着声音来处,怕我嫌外面吵,老板给我端来了杯凉茶,说道:“吵着了吧?你别看现在这些蝉叫得挺欢,过几天也就停了。”

这倒是个没听过的事,我囫囵把嘴里的凉茶咽了,问道:“这是为什么?”

老板是个健谈的人,见我实在好奇,顾客也散得差不多了,直接搬了把椅子就过来同我一起坐着聊:“说起来这蝉也挺……用你们年轻人的话是什么来着,噢,对,挺励志的。”

“励志?”

“可不是嘛,在土里躲天敌、躲天灾,努力活着,就是为了这一朝放声歌唱,可不就励志嘛。它们最多活一两个月,就得消散在这期盼的一朝里。”

“寿命这么短的吗?”

“短?也不算短了,地下也有几年、十几年,只是出了地面才剩一两个月。”

“换我肯定不干,就老老实实待在地下算了,好歹能多活些时候。”

老板叹了口气,说:“是啊,待在地下多好,不用面对危险,不用走出舒适圈,手忙脚乱地应对新生活。”他转过头,看向窗外,“可这出来的一两个月才是它们生命的意义所在,是它们真正的追求。因为这些,死亡也就无所谓了。”

他的目光有些悠远,好像在透过这不屈的生命看着另一个同样不屈的生命。我一时有点分不清这句是在感叹蝉还是在感叹人。

不过这也不重要,在这里的,不管是人还是蝉,都迈着努力的步伐,走出舒适圈,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进。

反观我自己,在美好的假期时间里无所事事,爬山也能唉声叹气半个路程。

蝉的这两个月与我的这两个月就像两个极端,一个极端有为,另一个极端无为。这一瞬间耳边的鸣叫声好像更大了些,是因为天气更热了吗?空调持续供应着冷气,可我却好像感受到了那灼人的温度。或许,这就是生命本该有的温度。

【作者简介】杜荷银,女,二〇〇一年出生于广东汕头,现就读于湛江科技学院汉语国际教育专业。多篇作品散见于《微型小说月报》等报刊。

责任编辑   梁乐欣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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