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画札记
作者: 钱红莉李苦禅的烟火日常
自古以来,梅兰竹菊,作为中国文人士大夫的内心隐喻,深深扎根于文艺传统的审美范畴之中。历来的画家也乐得扬长避短,四君子形象前仆后继地在他们的画里永恒。书画这一脉,从来没有断过,文化的香火愈燃愈烈,没有哪一位画家不曾染指过。可是,李苦禅独辟蹊径,他偏偏避开梅兰竹菊的文化意义,将笔墨更多地赋予烟火日常。
日常是可以深究的,原本就来得厚重,与俗世靠近,彰显朴素可亲。一看见李苦禅那饱含浓墨的画,自会联想起另一位前辈大家——八大山人,两个人同出一脉——用李苦禅形容八大山人的话说,其画如“高山坠石”。再也找不到比这四个字更能概括八大山人画风的了。
李苦禅读八大山人的画读得透彻、透明,甚至透气——从此辟出自己的路。
看李苦禅的白菜系列,是能够闻得见香气的,青扑扑的,刚自雪窠里采回,遍身霜意,隐隐有冷气缭绕——是养人性命的白菜。除了蔬果,还有小动物,深夜看《五子图》,有一种无以言传的感触:红冠黑羽的鸡妈妈带着五只小雏鸡漫步、啄食——这里有言传身教,有来自血缘的感情,被无声无息地传递。这是生命的繁衍,一直以来,都如此。
“书为心画,随缘成迹”是李苦禅的一则条幅,从中也可窥见他的心境。
一个有着深厚底蕴的人,他不必倚仗传统的约定俗成的事物,只在生活中随便捻起一些俗景入墨,同样起到震撼人心的效果。艺术从来有它的相通之处,这一点,用在写作上亦如是。一个好作家,他的笔下不一定非得尽显宏大叙事,但凡胸中有墨,哪怕汲取日常中的点滴,一样自有风云跌宕的气象。
关于中国的传统文化,更多的时候,只有在年俗、年味中方能寻到一丝踪迹。然而,在李苦禅的画中,我们同样可以看见中国传统文化的点点滴滴,如《重九赏菊,八月食瓜》,是悠远的乡村之味,菊花三三两两地开了,被摘下的瓜,新鲜耀眼,断柄处汁液淋漓。正是秋风起的时节,螃蟹肥了,红彤彤地装上餐盘,上桌,尚存有人间的一口热气。
我个人最为偏爱李苦禅的白菜系列,有一幅《闲步小园摘新蔬》,只一棵白菜,塌着肩膀半歪在画里,仿佛累了,原本只想打个盹儿,却不小心沉到睡眠的海底去,睡得水墨酣畅的,有俗世祥和的大气派。从一棵白菜、一只瓜里,洞见人间俗世,李苦禅当真不简单。
齐白石曾说自己通身有“蔬笋气”,所以能画好蔬菜。李苦禅的蔬果类画得好,同样得益于这份“蔬笋气”。“蔬笋气”,在我的理解里,便是自然气、烟火气,是深深扎根于泥土的天然气息,混沌、古朴,不事雕琢修饰。如《水墨写瓜》里隐在巨大叶片下的南瓜,丰腴、饱满、鲜嫩;《清供图》里,一只低矮的敞口盏上供一只佛手瓜,佛手瓜歪斜的姿态里,有不同凡响的人间性;《秋味图》里,三两朵蘑菇、几只螃蟹、两棵秋白,恬淡有序,各自归位,待在它们既定的角落里。再来看他的着色——螃蟹,纯墨色;蘑菇、鸭蛋黄色杂以素黑;秋白的杆儿,米白,叶子是云青色——一幅画里四色调和,丝毫不见繁复,各得其所。秋白和螃蟹,是那样的膏肥美腴,看这幅《秋味图》,会忆起少年时代的乡村生活。家里的米缸是满的,稻仓同样是满的,祖母宰了一只红冠白羽的鹅,她把鹅放在稻箩里,一点一点地拔它的绒毛。阳光透过木格窗照进厅堂,使原本清寒的家,处处滚了金边,顿时有了富足、祥和——是什么在支撑着乡村的日子呢?是我们呵在胸中的一口热气吧。李苦禅的这些蔬果图,能让我们迅速回到自己的来处,那些最初的日月,即便贫寒,也是可亲的,也是可怀的。
就连原本凶悍的苍鹰一旦入了李苦禅的画,也要收敛起冷血性情,黑白双煞依偎于巨石上,便成了《苍鹰不搏即鸳鸯》,这两只鹰雄强刚烈的一面,悉数隐去,平添了温和平静的神色。还有一幅《教子学飞翔》,一只老鹰背负着两只雏鹰,耐心不怠地教自己的孩子如何学习飞翔,一路飞得温情脉脉。正如《苍鹰不搏即鸳鸯》的苍鹰,它们不再凶猛,正在热恋中,实则成了一对温柔的鸳鸯。
不是讲李苦禅不曾画过梅、兰、竹、菊,但他与别人画的迥然不同。比如《喜声》里,也有三两枝墨梅,但墨梅下立着的偏是一只喜鹊。它在梅下,回头张望,长尾及地。悬在咫尺的梅枝,喜鹊许是被它那股暗香深深打动着,则把头回过来,深情地望……
中国年画里少不了“喜鹊登枝”的喜庆,李苦禅的喜鹊是不登枝的,它只肯站在梅下回头看。这就是典型的文人画区别于年画的地方,整个画面纵然被幽静冲淡,发出的,也一样是喜声。
到了《绿雨鹤昂图》,则更别有洞天了。中国的年画里,也少不了“松鹤延年”图,但李苦禅独辟蹊径,他的鹤停在了芭蕉下。比起松下鹤,他的鹤,更显风雅趣致——那样肥大的芭蕉叶垂下来,简直如山坠石,用墨奢侈宽厚,有雾里过江的效果,雾气迷蒙,看不清楚前方水路。芭蕉,可能是李苦禅最为钟情的植物,除了秋白,在他的笔下,就数芭蕉最多。如三五只小鸟歇息于芭蕉叶上,乍看去,像黑色的音符,又像雨点,但是固定的、一时半会儿飞不走的雨点……
有人言,齐白石实现了文人画由高雅向通俗的转换,李苦禅则又回归了部分文人画的内涵和气质,使之再度趋向高雅。是的,李苦禅除了画白菜、柿子、西瓜、白薯、扁豆、藕,也曾涉笔文人画题材,如荷花、梅、兰、竹、菊等。他有自己的眼光——在他的“竹图”里,竹并非主角,真正的主角是绕枝飞翔的鸟儿,生动有趣。这时候的竹子,不再是孤独清幽的形象,它们有了生机,与禽鸟相依相知。再者,与竹相伴的还有鹌鹑,憨憨拙拙,一只在思考,另一只在张望,竹是修竹,三两横斜,对于鹌鹑而言,何尝不是荫泽?
到了《冷艳与冲淡,问君何所愿》里,简直是将通俗再度推向高雅的极致了——秋白与冷艳的花一起入画,不仅并不冲突,还相融。一棵秋白在红花的衬托下,迅速自人间烟火里跳脱开来,转化成文人眼里的审美志趣。这大约是李苦禅与齐白石的不同之处吧。
哪见文字锅里煮
一个湖南乡下的孩子,祖父勉强认得三百个汉字,悉数教他识得。祖父要求他不仅看见那三百个汉字就能一眼认出来,还要懂它们背后的含义。所谓认识,大抵就是认得与懂得。大多孩子在早期的识字过程里,只会一眼认出字而非懂得字背后的意思。这个湖南孩子不同,在祖父的教导下,他过早地开启了敏锐。等祖父将自己认识的三百个汉字全部教完后,他去上了学。碍于家穷,只勉强上了一两年,从此辍学了。与多数村里孩子一样砍柴、放牧,小小的身体,过早地挑起养家的担子……乡下的树枝多呀,随便捡一截,便可以作画。这个小孩画画天赋好,东画西画,一致博得同伴好评。有一年岁尾,他拿了一张纸,站在高凳上,摹描人家张贴于门楣的驱鬼图,很像那么回事。村里大人为省下买画的钱,就将画神符的任务交给他了。
孩子这些意外的本领,在民国的乡村原本派不上什么大用场。
不过是又要糊口了,十几岁的他出门去拜师傅,学做木匠。在中国以往的乡下,学一门手艺仿佛是唯一体面的出路。因为天资异禀,木匠这一行他干得可不赖。到了后来,为了赚得更多的银子养家,他又自学起雕花来。不晓得从哪里得来的两本图谱,小小的人儿,就凭借这两册古书,无师自通地把木雕这个活计做得风生水起、别具一格——蟠龙飞凤的舞蹈,势必要比一凿一斧来得肆意酣畅。他的生意是好得很的。慢慢地,小木匠的名声渐渐大了,眼界也宽了,偶然的机会,又遇到好老师。老师念他家穷,免费教他作画。
凭着童年认识的那三百个汉字的底子,在这一行怎行得通呢?小伙子重新拿起《论语》等古籍。老师告诉他,学古籍是为日后的画上题诗打基础。小木匠就这么传奇性地开始了弃斧泼墨生涯。因为勤奋好学,他的画屡受乡邻捧场。曾经,砍柴的时候,他因为痴迷绘画,几次误了正事,日暮时分,挑一根空扁担回家,祖母便劝解:孩子,吃饭活命是最紧要的事情,哪见文字锅里煮?如今,卖画的银两终于可以将一大家子养活,祖母原本皱着的眉头舒展开了。老人家从这个长孙身上,真切地发现了“文字(绘画)”原来真的可以拿去换银两买回菽麦米粟放在“锅里煮”呐。
我不过在说齐白石。这位活了九十五岁的奇人,他的一生仿佛都是传奇。再折回来看,他的一生也仿佛就围绕着一件俗事——挣钱养家。一开始是养长辈、兄弟。后来,养自己数不清的儿孙。到了七十五岁时,第二位妻子还给他添了一个儿子。他从二十岁开始生儿子,一直坚持生到七十五岁。庞大的家庭分别在湖南、北京两地扎根,儿女与画作总是层出不穷地涌现。他唯一能做的是跟自己的妻子比赛着“生育”,他的生育方式是篆刻与绘画,以润格所得去养那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小嘴。
他的前半生在湖南老家作画卖画,后半生定居北京,连润格都写清楚贴在显眼处。他一生耿直天真,在不同的年龄段,屡有高官表示自愿捐资帮其搞个官阶,他均不作二想。一辈子活得简单自由,他在心里,既装下了柴米油盐,又装下了明月清风,凭借着不倦的追求,一步步踏上高处。谁会知道,那个与陈散原、梅兰芳交往的花白胡子老头,原本只认得三百个字呢?
在我以为,齐白石的画,其可贵处,不在虾鸟草虫系列,而是体现在他中年挥就的《借山图册》里。那时,他尚不太富裕,花去卖画所得巨资(三百二十两银子)在家乡租借一片山地,种植梨树无数,被小孙子牵绊着,爷孙两代一起事农,尽享天伦之乐。那应是他艺术感觉最丰盛的时候。为什么叫“借山图册”?因为山是不能占有的,不过是借山娱目而已。这是他在自传里亲口说的。“借山娱目”这四个字,分明厘清了山水之道。
一直在想这个“道”字应作何解——首为头之意,头即头脑;而走之底这个偏旁,不也就是行走之意吗?他借助于“行走”绘画,终于悟得了山水之道。
看他的《借山图册》分明有感念:一叶孤舟行于白茫茫的水上,极目处,卧有一座山,青翠里有老相,唯有水是阔的——为什么自古至今,孤舟要用“一叶”来形容?可能因为瘦的缘故,像一片树叶漂在茫茫水上。舟上,一定是有人的,人在自然山水间原本渺小如草芥,本可忽略不计,但就是因为这小小的人与舟,才使得沉默寡言的温山阔水顿时有了生气,一有生气便活过来了。于是,无论山水,抑或小小的人与舟,纷纷有了情怀——有了情怀,就得了意趣,人世从此别样。这就对应了石涛在画论里强调的——山水画里有人才算逸品的道理。
半年来,屡屡进出中国山水画的展览,久了,仿佛开窍,似有若无地抓住一线光芒。而山水画何尝没有承袭着这个理念?把小小的人恰到好处地融入温山阔水中,仿佛未曾突兀过。然后通过后世的一双双眼去看,去识,去辨……在中国山水画里,我一点点地感念着它的好、它的简、它的淡、它的大片留白——这种简淡静好,并非具体的,而是线性的,忽高忽低,宛若投影于电脑屏幕上的反映心脏活力的曲线图,是可以看得见热血的——中国山水画,与老庄的书,其实都是一脉的,皆是让我们更好地识得自然之道。
早晨,路过一所庭院,两只白猫慵懒地躺在地上,斜着身体,微眯着眼,正在安享一株栀子树的荫泽——栀子树盛大的花期刚刚落幕,在一场接一场梅雨的滋润下,那些初出茅庐的叶子绿得祥和安宁,那样的绿是不谙世事的绿。一切都是混沌的——无论白如飞雪的猫,栀子树新绽的稚嫩的叶,还是走在风里的人。
齐白石实则是一个混沌的人——他将日常的平庸与艺术的高蹈统一在绘画里,甚至他画里的一头大肥猪,在通过河上的一条石桥时都显出了一种混沌的优雅。白水河边,除了石桥,尚有柳丝。你知道的,有柳丝的地方一定有风,有明月,有远山黛岚,一切都是和谐的,这就是人世。而人心又该是什么呢?还是那句话:一颗心,既能容得下日常的琐碎平庸,也能装得下云朵清风,就可称得上圆满了。
着手这部书稿前,时时为日常的琐碎平庸所烦恼,不得不陷于柴米油盐的一日三餐,简直是对生命的莫大浪费。自此,日日仿佛赌着气一般,自电脑前起身,去到厨房,那些五彩斑斓的果蔬禽体,纷纷被一把不情愿举起的明晃晃的菜刀“手刃”。这些年来,未曾捕捉过汁液淋漓的俗世之美。
忽然有一天,从中国山水画里获得了解脱——把这平庸的日常琐碎慢慢容下。清晨,在帕格尼尼的主题狂想曲里洗衣净菜,洒扫尘埃;接着,舒伯特的梦幻曲自会布满整个房间,我开始了一天里最安静的精神劳作……最后,以管风琴的天使小夜曲收尾,眼看着准备午餐的时间差不多到了,于是关上电脑,奔赴厨房。一位朋友曾这样对我寄予希望——“在长柄煎锅的反光中同样能看到彩虹,从烟灰缸的水晶内部的一缕烟雾回忆起傍晚天空中的一抹云霞,或其他美好的事物。”
任何一门艺术,原本就是超越名利的,它,不过是一种心灵的修炼。这,从齐白石的画里,我又一次心领神会——宛如栀子树下歇着的两只白猫,那么让人感念。
【作者简介】钱红莉,女,又名钱红丽,安徽枞阳人,安徽文学艺术院签约作家。出版有散文随笔《低眉》《诗经别意》《一辈子历历在》《等信来》《植物记》《以爱之名》《河山册页》等二十余部,曾获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
责任编辑 练彩利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