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土的姿态
作者: 罗苑丹属于孙小姐的阳光已经不多了。她总是在六层高的楼房里,坐在专属的椅子上磨时间,或是躺在床上睡觉。实际上,她坐着或是睡着,已经没有什么区别。坐着的时候,她总是闭着眼睛;睡下的时候,眼睛又总是开着一条缝。除非有人喊她,她才会被动地睁开眼,茫然张望。在她茫然无边的日子里,她可能会想一些事,而那些事也越来越幽微,躲进了岁月深处。
一天的某个时候,她会偶尔起身,把身体的大半重量托付给拐杖,拖着越来越细的两条腿挪到阳台上,在阳光下无声息地杵一会儿,又无声息地回来坐下。时光静寂无比,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住在六楼的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她下过一次楼。一连病了几日,吃药不管用,六十多岁满头白发的大女儿背上她,一口气下到一楼去了医院。怎么这么轻呀?怎么这么轻?都没什么分量了呢!大女儿双手朝后搂着一把老骨头,嘴里不停地念叨。身后只有风声,大女儿像在自言自语。
一
这日她比平日多睁了一会儿眼睛。老人九十四岁生日,是家里天大的事。家里追逐打闹、吵闹不休的都是重孙了。她的目光追逐着孩子们跑了一阵,周围一切又好像都与她无关了。有小孩跑到身边叫声祖祖,她睁开眼睛,抬手摸摸孩子的小脑袋,说声乖,算是圆满完成了任务。反复几次,她连这套动作也省去了,闭眼睡了过去。在这间屋子里,她是个至关重要的存在,又是个近乎透明的虚无。
当初死活不愿意离开村庄,就算身边没有子女照顾,三餐由左邻右舍谁得空谁照管,但渐渐地,大家都忘了宁愿在村庄饿肚子也不愿进城的人,她只能离开村庄,转眼就已进城多年。曾与村里的阳光泥土、风声虫语融为一体,与村庄血脉相连,又能怎么样呢!在生死面前,也只能挥刀斩断牵绊,让生命茫然地延续,空无地存在。
人差不多到齐了,挤挤密密一屋子。大女儿忙着做饭。准确地说是大姑爷忙着做饭,大女儿在一旁指挥。在大女儿身上,她总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当年自己也是这样,大事小事都指挥着自己的男人,可惜那个人已经离世六七年,再也指挥不成了。以前要指挥别人,还得思考些问题,比如指挥对方做些什么,比如指挥的方式方法,又比如指挥失误后的补救,得控制住对方的脾气,以便下一步继续指挥。话是这样说,在具体指挥时,其实也没那么多考虑,想让他干吗就让他干吗呗,她说习惯了,对方也听习惯了。年轻时就是如此,何况两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干与不干,干些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只剩下自己了,嘴闲下来,思维闲下来,彻底无所事事了。
当年是怎么来着?她不喜欢大姑爷,发誓不进他的家门。对于自己最喜欢的女儿,不管嫁给谁,她都有意见,更何况,一个外人怎配得上她孙大小姐漂亮聪慧的女儿!那些年,又有几个人能入孙小姐的眼?在苍凉得近乎绝望的村庄,人们怀抱黄土,死心塌地过了一代又一代,可她始终高高地站在黄土之上,注视着这片土地。她坚决不容许自己的孩子没有文化,男孩女孩全送进学校,学习成绩差的,留级留级再留级,直到走出大山为止。娶进来的媳妇,嫁的姑爷,那就不同了,始终赶不上自己的骄傲。她当时应当没想过,很多年后,她会与这个村庄融为一体,需要依赖身边的人生活很久很久。
她基本上算是说到做到了,在那场该死的大病到来之前,在自己还能料理基本生活之时,确实从未迈进他的家门。是那场病把一切都改变了。原本认为自己是早就活够活腻,只盼着能够早死早投胎的,到真正生死抉择时,却又不可避免地留恋起了人世。五十多岁就不愿意出村要在村里等死,九十岁时却被子女背出村庄,从此与故乡诀别。然后,一切都由不得她了。出院后她再也没能回到家乡,在小儿子家住一两年,在大儿子家住一段时间,在大女儿家又住些时日。在这些莫名其妙的他乡,在这些定期不定期就会轮换却始终大同小异的楼房,她陌生不起来,也熟悉不起来!
如果不是偶尔要回答别人的提问,她会永远一声不吭。也许是所有依恋的事物都留在了村庄,这行将就木的身体,一直以来其实什么也没能装下。
二
大女儿在厨房指挥一番,把客厅里的亲戚安顿好,开始给小孙女讲故事。五分钟过后,小姑娘坐不住了,扭来扭去,试图去摸一旁的手机,去蹭哥哥的平板。
孙小姐睁只眼闭只眼,这些事早就与她无关了。时代不同了,想当年她在屋前一开讲,房前屋后的孩子很快挤了一大窝,来听她讲故事。那些神神鬼鬼的故事,那些憨姑爷的故事,那些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故事,讲了不下几箩筐。自家的孩子总会有更多优待,可以随时随地听,还可以选择故事内容,像KTV点歌,要什么歌,按一下就开始播放。有个时期,我们沉迷于唐僧师徒西行途中斩妖除魔,打死妖怪后馋妖怪的肉,大开吃戒的故事。妖怪一般是飞禽走兽修炼幻化而成,打死会变回原形,都成了美味。晚上睡下,我们就提要求,要听吃得最香的那一回。然后,她就开始讲了,怎么打妖怪成了次要,打死后原形是什么动物,怎么大卸八块来烧吃、烤吃,怎么争吃打闹成了头等大事。故事讲完,我们嘴里滋滋地冒着口水,要求继续听吃得更香的。这时,讲故事的人累了、烦了,好久没了声音,似乎是睡着了,我们摩挲着掐她的嘴,掰她的眼皮。她想早早结束这场无休止的拉锯战,终于拿出了撒手锏。
“红眼睛,绿指甲,灯一熄,就来抓。”这个随时有可能从窗口爬进来的鬼,由于出现的时间地点与当时的场景较为吻合,当属童年第一恐怖。我把头深深埋进被窝,不敢看外面的光亮,更不敢看窗子。那扇窗就横在眼前,常年没有窗帘,院子里一棵梨树影影绰绰,暗藏无数诡异的可能。我在被窝里捂得大汗直流,实在闷不住,拉开一点缝隙,“嗖”的一股凉风透进来,吓得我赶紧又捂起来。半夜醒来,惊觉自己正舒坦坦地睡着,月光白花花堆在窗口,梨树正张牙舞爪地吸食月亮精华,我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又捂进被窝里。
长大后看了些文学作品才发现,我们当年真是被骗得可以。唐僧师徒何曾吃肉了?惯会惹事的猪八戒,最多不过饭量大点,见到美女眼馋一点。名著都能这么编造,其他那些故事估计连来处都不见得有。
我的奶奶呀,小时候你为什么要瞎编乱造,讲那些故事骗我?被骗那么多年,当然要去讨点公道。你不是喜欢听那个样子的嘛,不那样讲,你会善罢甘休?回忆了一下,也对,在馋得嘴里直冒泡的年月,做梦都想吃,唐僧师徒自然不能幸免。
孙小姐能随口编造出那么多故事,自然是读过书的功劳。偌大一个小屯片区,学校里学子数百,女学生仅有两个——孙家大小姐和二小姐。这引以为傲了将近一辈子的事,而今彻底懒得提起了。当年动不动就要泛滥的泪水,现在想来会不会觉得矫情,或者是根本就已经前尘往事尽消,想都想不起来了呢?
祖辈曾考得举人有什么用?那是个陈旧得不得了的故事!父亲是个大才子又怎样?三十岁当了四川资阳县长又怎样?也是个陈旧无比的故事。天气好的时候,她有时会小心地从高高的窗洞里掏出一卷那位名义上的父亲留下来的唯一念想,到院子里明晃晃的阳光下打开,晾晒上面的潮气、霉气。我现在回想才终于明白,那是一沓书法作品,有草书,有小篆。到底能不能算得上是好作品,想来想去对那些字的印象实在太浅,确实无法下定论。宣纸软软绵绵的,她轻轻地展开,前前后后检查一遍,若是比上次多出几个破洞,她会心疼地摸几遍,咒骂老鼠几句,然后开始念上面的字。是写些什么字?有几张还能看个大概,其他的曲曲拐拐完全莫名其妙,一个都不认识。每到这个时候,家人就会围过来,夸字写得好,夸她父亲有才,说大才子本该官运亨通,家人理应既富且贵,千不该万不该落魄到此。最后的落款总是一声长叹。奶奶含着泪花,想一会儿,骂几句,怨一会儿,宣纸差不多晒得暖和了,她又小心地收起来,塞回小孩子永远够不着的窗洞里。
三
还有什么精神去显摆孙大才子踏遍大半个西南,娶了七个老婆的故事呢?生了多少小孩只怕孙大才子也要稍作思考才能补述。不过没关系,浮萍,浮生,哪一片江湖,不是孤云独往!要变天了,赶紧躲进深山。这是早已接受现实,深知不可能得到安慰,更不可能等来救赎的孙大才子的大老婆所能想到的最后的办法。
既然前方迟迟没有人来接,姊妹们也已远走高飞,嫁给地主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大山里的地主,衣食无忧,任凭风云怎样变幻,谁还能找到大山里去!
世事难料,不过孙小姐仍有自己的骄傲。黄昏的厦坎上,声称学会了看相,试图窥探天机的我爸拉过我的手看了又看。食指没有无名指长,苦命,庸人。我把手翻过来翻过去看了几遍,也不管男左女右了,把左手也看了几遍,食指确实没有无名指长。不服气。看看爸爸、妈妈、弟弟、妹妹的手,释怀了,不都是这样的嘛!
你奶奶就不同,她食指比无名指长,天生靠才华吃饭,命好。我跑去厨房拉起奶奶的手看,果然食指长些。这类手相很少见,不论什么世道,拥有这种手相的人总能安然无忧……老爸滔滔不绝,都没发觉身边的人早散了。
我爸有着相当充分的理由。在我爷爷被批斗、被拘留、被迫四处卖苦力赎罪的时候,我奶奶这个官家小姐、地主婆子,竟然毫发无伤。谁让村里只有她一个女人有文化呢!乡上为该片区配发了一台缝纫机,专门给这一片区的人做衣裳。孙大小姐本是没有资格为群众服务的,可找来找去,就没有一个人看得懂上面的字。于是,孙大小姐光荣地做起了小裁缝,完全没有时间去接受批斗,还顺便把孩子们养得白白胖胖的。
无数个夜里,我一觉睡醒,她还在为别人赶制着衣裳,油灯如豆,把她瘦小的身躯投射出巨大的影。无法想象,在之前那样的年代,坐在缝纫机前的她,面对多大的压力,承担怎样的辛劳。
孙大小姐可从没认为自己命好。她心中有恨。恨无数个关键时刻,那个神一样的父亲一直没有出现,风雨飘摇,姊妹远嫁深山,兄弟靠她牵线到村里倒插门才解决了终身大事。她恨,在她早已习惯了没有父亲的很多年后,父亲竟然来信,说身体不好,那边子女没时间赡养,想来投奔。那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了。我记事后,她对我说起此事,拿出早已泛黄的信来读,仍然会流出愤恨的泪水,祭奠那段破碎的往事。
她有时也恨这个无望的村子,恨我爷爷。孙大小姐坐在厦坎上,拿着拐杖,指挥棒似的,可台下院子里我爷爷也有不服从指挥的时候,早就把头扭向了另一边。想当年我多好看,穿一身旗袍赶黑井街,多少人追着喊“小摩登”。当时你那个旗袍,也没多好看,你长得也就那样!我爷爷转过头来说了句话,又嫌弃地把头扭向了另一边。当年就不该嫁给你,要是嫁给那位团长,我早就去了大城市,不用待在这个鬼地方。那个团长不是打仗没回来吗?你怎么嫁?嫁给个鬼哟!那嫁给元谋街上的那位,也比你好。元谋街上那个李什么的,前些年不是死了嘛?你嫁给他,早守寡了。
我不确定那些恨是什么时候从她心底全部剥离的,现在,不论谁跟她说话,她都笑眯眯地听着,然后絮絮叨叨说上些话。别人是不是在听,她无所谓,话没说完旁人就起身去忙别的事,或跟别人说话去了,她也无所谓,主动停下来,继续旁若无人地坐着。也许她早就明白了,何苦花时间和精力去埋怨呢?走过一生风雨,那个能救自己的英雄,一直都是自己呀!
现在回想,我是极希望她那位父亲晚年能落脚村中。那些鬼画符似的小篆,我想看他写,想知道他最真实的经历。可终究没有,那位被传得神乎其神,几经风云变幻,数次逃亡又数次登上舞台的大才子,晚年落脚昭通一中,再也没有回过故乡。
走在小屯村这个历史古老的村落,孙家祠堂庄严依旧,孙家仍是大姓,只不过奶奶祖上这支已全部泯灭。村后,她母亲的坟孤立着。我们对她说起这些的时候,她简单答一句,没有了,都没有了。然后归于寂静。
四
那些年,奶奶口中说出的话总有虚构,有夸大或贬低的成分,用来突出当时的情绪。现在,我相信那些情绪当真是什么都没有了。
这些年我喜欢上有时代感、有故事的老物件,别人家丢出去的油罐子被我捡回来,洗干净插上干花干草干树枝;别人要砍成柴烧的雕花老窗被我要了来,堆着码着,想着总会有更适合的地方安放。老家被我楼上楼下翻了几遍,两个木箱子,几个黑起釉的木凳子,我洗了一整天,把它们干干净净搬进城。我喜欢的东西还有很多,半高瓦缸想拿来种一缸睡莲,猪槽想抬来种野花,只是那样的庞然大物实在无处安放,只得作罢。老家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搬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奶奶那沓宝贝,赶紧回老家,在遍布灰挂的窗洞里翻来找去,搞得满头满脸都是灰挂,仍然什么也没有找到。
奶奶,你父亲留给你的那沓字画哪里去了?在问了很多次都是否定答复后,我还是不甘心,认为她是老糊涂了,肯定是忘在哪里一时没想起来。没有了,被老鼠啃得烂糟糟的,丢了。丢哪里了?我想看看。真的没有了,早就当垃圾丢了。看她的表情,完全没有表情,那是真的丢了。可惜了。我说。真想看看他的字写得到底有多好呢!写得好又怎么样?她说了一句,后面的话活生生被腰斩,沉入寂静渺茫。
什么时候被她丢掉的呢?曾经那么珍贵的东西,被老鼠啃成渣渣也要留点纸灰呀!是时间实在太久了吧,曾经那么重的念想,终于旧了,轻了,放下了。有一天,觉得那些近乎破烂的东西实在一无用处,碍手碍脚,抬手就丢了。这一路走呀,丢呀,越往前走,行囊越轻,越与村庄拥抱在一起,与村庄里的人和事交融在一起!再也没有什么孙大小姐了,那只是一把尘土,被扬起的时候,也曾呼啸着来,而今沉寂着就要回归大地了。
饭菜摆了满满一桌,要开饭了,她被牵到桌前落了座。该吃多少饭,适合吃什么菜,给她舀一碗,她不声不响地吃着,没有喜欢,也没有不喜欢。晚饭后孩子们还要忙着回去,大蛋糕紧接着摆上桌子。
小孩子最开心的时候到了,奔来跳去,忙着给她头上戴生日头冠,忙着点蜡烛,唱歌,拍照,吃蛋糕,然后儿孙把一个个红包送到她手里。所有仪式进行完毕,儿孙们该走的都走了。
孙小姐内心并非真的一片空白,她还惦记着一件事。一个女儿没来参加寿宴,她心里明白,但从头到尾什么都没有问,也没有说。过几天那个女儿来看她,她会把所有红包悄悄塞过去,用全部钱财去帮女儿填补那笔巨大的亏空。年轻时她偏爱小儿子,在孩子之间制造出不少麻烦。现在,她拿出儿孙给的所有钱去救济那个差不多已是老人的女儿,还是会惹来儿孙们一些不痛快。
不过都没有关系了。她转头看了眼窗外,阳光越来越弱,终于,“咔嚓”一声,太阳滑了下去。孙大小姐闭眼睡了过去。明天的太阳,或许会升起,或许不会。
【作者简介】罗苑丹,女,彝族,云南牟定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文艺报》《天津文学》《散文选刊》《海外文摘》《边疆文学》《滇池》等报刊。
责任编辑 练彩利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