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的乡村伦理

作者: 刘亚荣

我并不爱豆腐。

乱翻书,看到锅塌豆腐,北京风味。我还没吃过这样的豆腐,立刻就想买来试试。还有鸡刨豆腐,鸡刨的比喻让我发笑,我仿佛看到一块嫩嫩的豆腐,被鸡爪子刨得乱七八糟的样子。

固然了解豆腐的一些做法,但我并没有立刻实施。我不喜欢吃城里的豆腐,甭管南豆腐、北豆腐还是水豆腐,我都兴趣不大,偶尔吃一次,也动不了几筷子。

等回老家,到三叔那讨几块解馋。

三叔的豆腐是卤水点的。电磨一转,雪白的豆腐渣就流出来,三叔边干活边和我唠嗑。临走,他让我带几块豆腐。我谎称家里有。他还是塞给我一嘟噜用线串着的冻豆腐,还有一些豆皮。我不好再拒绝,带回石家庄,吃了好久。幸亏是熬大锅菜,不然这冻豆腐真没法打发。三叔如果知道,会不会伤心呢?三叔早年在生产队干活,改革开放初期,进了村里成立的老调剧团拉过二胡,后来跟着定州的盖房班在北京待过,再后来,三叔种地当泥瓦匠。很辛苦,攒一点生活用度的钱。每年秋后,我叫三婶的那个女人就回一趟陕西老家,三叔一年的积蓄就没有了。

我的文章里数次提到的潴龙河——我的母亲河,它是滋润我童年、承载我乡愁的载体。但不可否认的是,它是一条情绪化的河,高兴了,风平浪静,鱼虾丰裕;生气了,会毁掉一季的庄稼。因为它,每年裹挟着沙子的大风呼呼地要刮上几个月。我卫校的同学曾经领略过它的“风采”。那年春天他们来我家帮种长果(花生),晴朗朗的天,突然就来了西北风。风仿佛真被黑风怪操持着,潴龙河道弯弯曲曲,风从下游冒出头来,黑压压的,犹如海啸般冲杀过来。太阳躲了,大杨树也没了,天一下子像夜幕低垂的黄昏。我们十几个人互相拉着趴在地上,唯恐被大风卷走。大风很快就过去了,大伙都成了土人,一笑脸上都掉沙子,牙齿像用沙子镶了边。松软的黄土上留下一个套一个的旋,隆起的小沙包像鱼鳞一样排列,杏子大的田螺壳从沙子里露出来。

这样的地,无疑是贫瘠的。靠近大堤,还能种麦子棒子,近河滩的地方,每年只能种一季黄豆、高粱。而这黄豆,大多时候也并不饱满,皱巴巴的,像不到日子就出生的婴儿的脸。每年分上一簸箕黄豆,发豆芽吃。那时候的豆腐还是稀罕物,平时舍不得吃,过年的时候,大锅菜里有它。母亲总是提前把豆腐用油煎出来,撒上盐,码放在淡青色的搪瓷茶盘里,白花花的豆腐犹如穿上了高贵的老虎皮。那时候,我最感兴趣的是肉,碗里的豆腐,扒拉来扒拉去,最后挑到父母碗中。虽然,黄豆得来不容易,我还是不喜欢豆腐,太寡淡,不如白菜有滋味。

生豆腐,别人吃着说清香,我却觉得有股豆腥气。

我在家乡医院工作的时候,三叔还没做豆腐。三叔右手残疾,三根残缺的手指,是他小时候自己碾炮药时发生的意外。还好,这只残手并没有影响三叔干活,这只残手也曾经灵活地拉二胡、京胡,三叔是村里老调剧团的琴师,是受学员尊敬的老师。那时候,三叔的婚事还没着落,曾有学员与三叔有过瓜葛,但不知是因为家贫,还是其他原因,这段韵事随着风在街巷左摇右摆,成为村里人的笑谈。

三叔娶亲的时候,我已经结婚了。三婶是个陕西婆娘,她并没有陕西人的勤谨和厚道,塌着半边脸,整天呜呜哇哇的,除了带着两个女儿做点饭,并不能给三叔的生活搭把手。两个小丫头,几岁就来了三叔家,三叔视若己出。三叔在四十出头的时候,也有了亲生的儿子。我这个小堂弟,比我的女儿还小两岁。孩子们聚在一起玩的时候,我女儿瞪着眼睛惊奇地质疑:“为什么他比我小,我还要叫他小舅?”如果按绘画的脉络解释这件事,可以比喻为老树酿出来的新枝。三叔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这也是他的奔头。

三叔种地、编簸箕、当泥瓦匠,挣点辛苦钱。每到秋收或多或少能攒点钱。每当麦苗从地里露出头来,这个干瘦的三婶会以各种理由回陕西,每年微薄的收入,就在太行山与秦岭的曲线之间消磨殆尽。三叔虽然不情愿,但也通情达理,三婶的借口大都是回家看老娘。一年又一年,直到堂弟十一岁的时候,她带着二丫头一去不回。留下了刚上小学的堂弟和一个有点痴的丫头羽。三叔一封信一封信地寄出去,央求媒人给联系,三婶铁了心不回来。

这个三婶,原来在陕西还有家,还有男人。

这个笑话,似乎比当年三叔在剧团搞对象还有戏剧性。因为,三叔的媒人是他的小姨子,三婶的亲妹子。直到如今,我还是捉摸不透这件事,当年三叔给的彩礼,究竟谁要了?这件让三叔伤自尊的事情,我没有追问,而是以粗粝的线条一带而过。

如果生活是一帧画,三叔定是那拱肩用力拉车的人,车上坐着三婶和三个小孩,边上拉梢的,是我腿脚不便的五叔。

更有戏剧性的是,没过几年,这个三婶又要回三叔家,跟三叔过日子。三叔自己打定主意拒绝,但又怕伤了我堂弟的心。堂弟长大了,对于母亲的事也明白一二,他甚至没去看过他的母亲。可是三叔和我说这件事的时候,说着说着,突然说不下去了,把手插入笸箩中圆溜溜的黄豆里。这一大笸箩黄豆,是三叔做豆腐用的。

这时候三叔翻盖了旧房子,五间房子的最东头,隔成了两个小间,外间屋安了一个小电磨,还有豆腐模子、苫布大缸等一应做豆腐的东西。一个柴火灶,通着屋里的炕。

虽然没有了磨黄豆的石磨,我却觉得三叔还在生活的磨道里挣扎。

雪粒一样的豆腐渣盛了满满一桶,我看着真眼馋。王祥夫先生的《四方五味》里写过炒豆渣。他说猪油要多放,葱花也要多放,最好是大火猛炒,就着玉米面窝头最好吃。我小时候经常吃棒子面饼子,唯独没吃过豆腐渣,那时的豆腐渣于我也是奢侈品。还是近年在农家乐饭店吃过炒豆渣,味奇香,红辣椒、韭菜点缀,大概是羊油炒的,不是平原人家的味儿,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麻豆腐。“麻豆腐是豆渣成仙”,不记得这是谁的话,我看作是知己。

豆渣饼,又叫豆炙饼,为武进独有。在苏州观前街吃过一种豆腐干,棕黑色,滴着汁,甜香味,典型的苏州风味,我带给同事,他们都吃不惯。这大抵就是饮食习惯问题。

在我小时候,家乡有一种臭豆腐。每当街上“臭豆腐来……”的吆喝声起,孩子们大多数是坐不住的,央求大人给五分钱买几块臭豆腐解馋。深灰色的臭豆腐装在一个木匣子里(我记忆里是木匣子),像微型的砖块,比现在的王致和臭豆腐小许多,很袖珍,是贫瘠年代的标配。臭豆腐一排排地码着,你买几块,小贩就用小叉子叉几块,分毫不差。我不知道这味道有没有火宫殿的好吃。爱吃臭豆腐的人爱得死,村里有个人叫玉龙,据说他爱极了臭豆腐,每天下地窨子编簸箕都要带几块臭豆腐搁在棒子面饼上,编几道绳,就在裤子上蹭蹭手,端起臭豆腐来闻一闻,说是闻着就来劲儿。到天将过半,玉龙才拿起臭豆腐,一口一口山珍海味般享受起来。

三叔的豆腐没有变成臭豆腐。我问过三叔为什么不在夏天做豆腐卖,三叔说,一来得忙活几亩地,再者夏天豆腐容易坏,过一晚上就馊了,卖不了就赔了。

我在《故乡之食》里发现一种“腊八豆腐”。嫩豆腐做成球形,弄凹了在里面放盐,日晒,并在外面反复抹盐汁。白天晒,晚上收,很辛苦很费功夫。三五个月后,削去豆腐球外皮,豆腐干起酥,一样好吃。另有霉豆腐、油豆腐,也是安徽长江以南一带的名吃。我想,三叔如果知道我想吃“腊八豆腐”,也会做。他养着狗,养着八哥。我每年吃到的柳芽、荠菜、豆角干都是三叔给的。

我喜欢吃四川的豆花,豆豉豆瓣酱芝麻油泼辣子,清白也清爽,这个清爽是味觉里的挑战,是我豆腐食谱里的新元素。

在家乡医院工作时,芳婶端来一碗她自己做的豆腐脑。豆腐削成薄片,云朵一样,火腿丁和香菜点缀着,是我喝过的最好喝的豆腐脑。在阴天农活不忙的时候,我母亲也给我们做豆腐脑,用白面做,洗成面筋。这两种豆腐脑我这辈子是没法再吃到了。

南方山里有一种豆腐,忘了用什么叶子做成了。豆腐颜色碧绿,是另一种生活的智慧,或者说是食物匮乏时的填补。现代人吃这种豆腐,不仅是追求原生态的滋味,我想,更有一种返璞归真的情愫在里面。

豆腐本无味,却可融合酸甜苦辣咸,变成人间至味。形而上地说,是一种源自中国的豆腐文化。与这些豆腐美食和文化相比,三叔的豆腐是沉重的。生活像一个茧,紧紧地把他束缚在里面,化蝶的日子还遥遥不可及。

张王李赵遍地刘。传说中豆腐的缔造者淮南王如果有知,看到刘姓后人还在做豆腐养家,心里该是什么滋味?小葱拌豆腐,香椿拌豆腐,是豆腐,也是春的滋味,却不是豆腐伦理的肌理。

三叔凭着辛苦,翻盖了旧房子。原来的三间一跨,扩建为五间正房。西头的两间是给我小堂弟结婚留的,尽东头那间一分为二,里面住着五叔,外面做豆腐。五叔去敬老院后,屋子就空了。这院子里的声音就只有电磨的呜呜声了。三叔一个人住着,老调远了,晚年近了。

还是在旧房子的时候,三叔一个人养着五叔、小堂弟和没有血缘关系的丫头羽。他用做豆腐积攒的钱,把羽嫁了出去,不是亲生的,也当亲生的看待。每年冬季的白菜、豆腐都要给傻丫头送过去。

其实三叔不是好脾气的人,这也是三婶跑的一个原因。三婶好吃懒做三叔不说啥,可三婶趁三叔不在家的时候,不让五叔吃饭,最后张狂到当着三叔的面对心智不全的五叔不依不饶。五叔心眼不灵活,执拗、犟,三叔忍不住时也会轻轻地打五叔两下,但容不得三婶欺负五叔。

三叔种东西不惜力气,却不太用心。与邻里一样种紧俏的麻山药,人家亩产过万,他的亩产却不高。有一年他的麻山药长得不好,表弟催促他趁还没开始收麻山药赶紧雇人刨了。三叔固执,等他明白过来,刨麻山药的人工费已经很贵了,他合计着不合算,计划等一阵儿再刨。人算不如天算,何况三叔本来就不是精明人,那年蹊跷,很多年不下雪的大平原一晚上披上了厚厚的雪被子,三叔的二亩麻山药被雪封到了地下。等开春刨时,发现麻山药都被冻坏了,挖出来的麻山药,软塌塌的,像蛇蜕。

三叔攒个钱真不易。二丫头来河北时才三四岁,三叔当亲生的一样看待,却也挡不住她“背叛”的步伐。她义无反顾地跟着她的母亲回了陕西,投奔了她亲爹。二丫头结婚时给三叔打来了电话,亲戚们都劝三叔别给钱了,白眼狼喂大了,不欠她什么。三叔不听,还是紧着做了半个月豆腐,攒了一千块钱寄了过去。

这半个月,小电磨疯了似的转,三叔也机器人一样转。我复述这些事,力求平静,忍不住还是带了情绪。

送五叔去敬老院,是父亲哥几个商量的结果。五叔跟三叔过,是早年分家的约定。但现在三叔一家三口,一个老爹,一个残疾的五叔,小堂弟的婚事成了问题。卖豆腐的钱显然承担不了婚娶的大事。五叔被送走了,三叔有些空落落的,几次要去接五叔回来。我父亲开导他,要以小堂弟的婚事为主。现在村子里的男孩很难找对象,一个条件很一般的女孩子也要在县城有楼房,家里有汽车,外带十几万元的彩礼。三叔翻盖房子已伤了元气,在县城买房实在没有气力。

村里来了两个马来西亚姑娘,不要楼房,会说流利的汉语,给十万元彩礼就行。绝望的三叔动心了。

当三叔张口向我借钱的时候,我拿出了两万元。其实再多一些也不是不可以,但我还是担心媳妇跑了。村里先后来过几个马来西亚姑娘,有的早有了孩子,本分贤惠。邻居家曾娶过一房媳妇儿,那天我恰好在老家。那个马来西亚女人,看上去有三十多岁,宽脸,深眼窝,化妆品也掩盖不住密集且深的皱纹,厚嘴唇抹着大红的口红,穿着雪白的婚纱,却夹着烟卷,不住地吐着烟圈。

三叔自个儿做的豆腐,在大铁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全村的人都在邻居家吃酒席。来看热闹的街坊们都说,这怕是只鹰。

这只鹰不走,每天两盒香烟,每天要吃大虾,最低消费几十元。她不干活,却指手画脚。这家人养不起她,要送她走。

娶亲时白菜豆腐大锅菜的味道还没散尽,这桩婚姻就走到了尽头。

小堂弟去了两次马来西亚,终于相中了一个姑娘。

几经折腾,小堂弟的婚姻终于有了法律保障。为小堂弟结婚,三叔又挨了饥荒。几间屋子面目一新,全部换上了三叔几十年也没用过的新式家具,本就宽敞的屋子更加敞亮。大红的“囍”字催开了三叔的笑脸。二叔新棉袄新裤子,却还戴着一顶旧毡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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