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新雨

作者: 邱玲

有些地方因地名太有诗意,瞬间给人无限的向往,比如潇湘。

潇湘于我,并不陌生。父亲曾在永州冷水滩火车站工作过。那时他们住的是石头砌成的“干打垒”站舍,夏天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冬天又冷得让人瑟瑟发抖;晴天一片尘,雨天睡觉常被雨淋醒;白天苍蝇围绕,晚上蚊子吃人。我们站的条件会慢慢好转的。上了年纪的铁路人经常对父亲和其他年轻人说。

小站是寂寞的。父亲、张叔和林叔,我记忆深刻。张叔是上水员,“夏天一身汗,冬天一身冰”是他工作的最真实的写照,因长期弯腰上水,张叔患有严重的腰椎病。林叔是制动员,他一天到晚的工作都是跳上跳下,下班回到站舍,累得动都不想动了。那时很多地方还没通电,需要点煤油灯,光照到的地方很有限。许多时候需要摸黑完成调车作业,全靠调车长在适宜的地方及时指挥,做引导信号手势。在长期的工作中,他们结成了过命的情谊。父亲调到广西工作后,他们仨的联系愈来愈少,但世间聚散,有由也无由,谁能说清呢?

我带着回忆踏入这块土地,但迎接我的却是雨天。

这雨,这潇湘的雨,好像一落就是几千年。

扑扑簌簌,无数颗雨点纵身跃下,跌落在屋脊上、树林里和溪水中,浸染着山林,展现出水墨画般的意境。我模仿古代文人在柳子街缓步前行,穿街过巷,突然有种错觉,仿佛与旧日时光里的士大夫擦肩而过,可一转身他就不见了。

雨越来越大,街上那座宁静的庙宇热闹了起来。正门上方“柳子庙”三个石刻大字让我驻足长看。

两只石狮子威风凛凛地端坐在庙门前。高大宽阔的院墙内,几棵松柏一字儿排开。从柳州的柳侯祠到永州的柳子庙,我无数次想起才华横溢的柳宗元。永贞革新失败后,柳宗元被贬为邵州刺史,赴任途中被加贬为永州司马。永州十年孤苦,他归园田居于愚溪边,躬耕独钓,寄情山水。

站在鹅卵石镶拼成的大型花格图案的地面上,抬头仰望被风雨侵蚀而浊迹斑斑的庙墙,我如朝拜者一般虔诚,然而内心却如狂浪喷涌。柳宗元坚守着“大中之道”,关心民瘼,不信天命,为民呐喊“苛政猛于虎”;“虽万受摈弃,不更乎其内”,流放的苦难锻造了其独特的文人精神世界;远离朝堂,远离熙攘的尘世,却与底层黎民百姓贴得紧走得近,写下了《永州八记》《柳河东全集》。

东风吹醒英雄梦,生命已经化为青山尘埃。拾级而入庙中正殿。殿中“利民”二字高悬。柳宗元的汉白玉侧身塑像面目平静,手持羊毫,凝视远方……我凝视着,静默着,不想打扰他。柳子庙前有一座古桥,连接时代也贯通古今。我站在桥上凝望这座坐北朝南的柳子庙,它倚靠潇水,面朝南岭,看世间来来往往的人们,就像此时的我一样,没有什么言语能够表达此时此刻的思绪——此时此刻又何须言语?

久居钢筋混凝土之中,便腻了。偶尔到村寨中换换心情,便觉得一切都是新鲜的,置身于江永“世外桃源”的勾蓝瑶寨便是如此。溪水潺流,清澈得能看见水中卵石的花纹。红砖青瓦的房子依山而筑,与大自然浑然一体,散发着生命的纯真,没有一丝的喧嚣与浮华。抬眼望去,诸多的山体维持了最自然的形态,洋溢着自然界自给自足的欢乐。

人们在大自然中结庐而居,自由自在地栖居在青山绿水间,心也会变得干干净净的。身临其中,所有的烦恼会烟消云散,困顿的胸怀会爽然而释。我感觉自己像只土拨鼠,静静地站立,深呼吸一会儿。

沧桑光滑的青石板巷道,溢满幽深而古老的人文气息。古风民宅,安静如时光倒流千年。房屋四周突起的马头墙多姿多彩,檐饰、彩绘或砖雕,点缀小型青石花格窗,形成各具特色的街景,让人移不开目光。得天独厚的生态环境孕育了恍若仙境的山水秘境与千年的历史人文,手触摸斑驳的墙壁,仿佛感受到了千年以前的生活气息。

深居大山腹地的瑶民质朴而善良,平时仍然穿着传统服饰,看得出来中华传统美德根植在他们心中。瑶民们守着自家院落,抬头望去,山就矗立在眼前。山是空的,人也是空的。雨水照常会下,不管无情或有情。

“这一带是中国瑶族的大本营。瑶民基本上是自给自足的,唯有盐巴需从外面购回。通过古道,他们把瑶乡的茶叶、桐油、绣品运出去,再把最宝贵的盐巴运进来。”年轻的导游是土生土长的瑶家妹,身着瑶族服饰,活泼开朗的她,满脸带笑地给我们介绍着寨子的情况。她对家乡这几年发生的变化充满自豪,幸福感溢于言表。

午饭后,她带我们往山上走,去看古道。

潇贺古道蜿蜒曲折于巍峨的西岭山脉丘陵之间。我们从瑶寨的后山蜿蜒而上,两边全是遮天的峰峦和翠绿的松柏,脚下的青石板经岁月洗磨越发青黑发亮。从古道上轻轻走过,生怕碰损它那历经千年风雨的面庞,恍惚间听到潇贺古道上传来的马蹄声,曾经繁荣的景象似乎又跃然眼前。只可惜,这条连接海上丝绸之路的古道路,如今已被新垦的田地或新建的村落分隔成零零落落的陈年往事。

渐走渐高,急急的雨一头撞下来,立即被吸进树林里,好一个奇妙的世界。这是个时间与地域的接点,身边的风呼呼吹过,提醒我处在现代,居于闹市。远处的村落凄迷朦胧,曾经为抵御外敌而用巨石垒成的防御城墙,如今只剩下一截残垣,还有个四四方方的墙门。

我倚门回头看古城墙,历史在缓缓流淌,耐人寻味。再回望人间,思绪散落在茶马古道的风霜雪雨当中,胸中回荡着一种飘逸而苍茫的诗意。“从这条路走,不到一个小时就可以走到广西。”导游的话引发大家极大的兴趣。众人揶揄着,那种时空交错的感觉再次来袭。

天将黑,瑶寨的红灯笼亮了,我们便下了山。刚喝完拦门酒,瑶家油茶和自酿米酒就端上来了。有茶有酒,歌自然是不能少的。瑶歌曲调简洁、质朴,无论是在家里,在田间地头,还是在广场上唱起,都是令人感到幸福的声音。如今有客自远方来,瑶家人即兴编唱了一首山歌,大意是欢迎贵客常来常往,引得我们啧啧称赞。

村人已沉睡入梦,他人皆醉我独醒。我缓缓地走上风雨桥,眯起眼,静静地听河水潺潺,蛙声鼓噪,一个人充分享受这份青山绿水的宁静。

在淅沥的雨里,车行至江华瑶族自治县的桐冲口瑶寨。在向导的引领下,我们往坡上的民宿群走去。桐冲口坐落在海拔近千米的麻江河冲漕平缓处。经过时看到集镇上的房子正在“穿衣戴帽”,不再是乱蓬蓬的“打着赤膊”的样子,初现出统一的瑶家风貌。沿着麻江河,走过一条数百米木构的风雨长廊。还没到村口便远远地看到一排排整齐的青瓦白墙的楼房依山伫立,错落有致。入村口处,有一个颇为宽敞的广场夷勉堂,这是由一个舞台与三面长廊合围成的一块坪地,是寨中进行耍火龙、打长鼓、对歌等民俗活动的场地。坡上两三层的吊脚楼是瑶民新居,也是瑶民自家营业的民宿,他们是从四周山里易地搬迁而来的。

瑶家的洪沙大席,也叫五色圆福长桌宴。夷勉堂广场的灯笼红亮亮的,餐桌上新鲜的芭蕉叶盛着瑶家美食,有荷叶米粉肉、糯米粑粑……我们正在解读菜品时,瑶家姑娘成群结队地盛装出场了。她们手捧瓜箪酒,唱着祝酒歌,笑意盈盈地来敬客人。一曲“高山流水”顿时把整个气氛推向了高潮。而舞台上原生态的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盘王大歌”“瑶族长鼓舞”让人着迷。接下来我们和当地的人们在篝火边一起跳舞,满堂欢歌笑语,不禁令人赞叹这套“旅游组合拳”打得真不错。身边的魏同学说,这些是在一个江华女瑶学专家的主导下,有条不紊地开展的。以往山里人出不去、外面人进不来的偏僻穷困的瑶寨,如今变成了远近闻名的AAA级千年瑶寨景区。

爱一个村庄就像热爱生命,用自己的岁月和汗水充盈村庄,也充裕自我。更让我惊叹的是,桐冲口村竟然是瑶学专家郑艳琼的杰作,道路建设、污水处理、村庄景观规划设置、民宿旅游产业等一系列项目,在她强有力的推动下,逐一展示出不俗的风味,有着潜隐的力量。

对于村庄,有人远离,有人亲近。我真诚地对她说,在基层工作辛苦了。她笑着说,并不觉得苦,在这可以直接与百姓面对面打交道,可以做一些事情。是的,我们能够闻到泥土的味道,才能感到生命力的存在。她用人生的八年,打磨了属于自己的这一片天地。其中的酸甜苦辣,她一笑置之,越发显得朴实无华。在和她交谈时,我也了解到了她的遗憾。她说她最遗憾的是,对不起父母,对不起爱人,更对不起孩子,因为陪伴他们的时间太少了。

站在父亲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永州站”三个字屹立眼前。站前广场视野开阔,绿化新颖别致,道路通畅,这里已然成为一道靓丽的风景线。站里有许多和父亲一样的铁路人,在铁路这台全天候运转的大联动机上一刻不停地坚守着、奉献着。

倘若父亲能亲眼见到……我不禁抬头仰望,头顶上的天空,瓦蓝瓦蓝的。

【作者简介】邱玲,女,广西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广西文学》《红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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