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筒里的骸骨

作者: 杨亦頔

三百多年前的某一天,杭州,徐霞客在西湖东岸的涌金门购置了铜炊锅、竹筒等行具。这对于他而言,不寻常,难得他在游记里絮叨着日用货品。寻友不遇或晴爽催行,连同等候在他旅途中猝然扑咬他的人和事一起,暂且算作“天意”。

如果真的有“天意”,一年后他在南宁短暂停留的那几天就不该再下雨了。徐霞客取出随身的竹筒,在土里收殓细碎的白骨,里头掺杂着火葬时遗留的木炭和泥土,他用竹筷逐一拣出,又把骸骨倒在纸上层层包好抱在胸前,消失在昏昧的夜色中。

1

那日,一夜痛饮,宿醉未醒的徐霞客登船上路。他已经五十一岁了,半生的汗漫之游亟须一个奇崛的收梢。他决意西游,也无人相劝,因为他会笑着说,我背着一把铁锹,哪里不能埋我这把老骨头?

在当天日记的末尾,他记录了同行者的名字。出于礼节,他尊称这位僧人为“静闻师”,然而,这是和尚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徐霞客口中得享“静闻师”的殊遇。静闻不是得道高僧,他是徐霞客故乡江阴迎福寺莲舟大师的法嗣,他刺血写成《法华经》,发愿供奉云南鸡足山,因缘种种,静闻成了徐霞客的旅伴。

但静闻是朝圣,徐霞客是征服。他们同行,也相悖。

数月后,湘江边,身为“小人物”的静闻真切完整地发出了声音,他问,全部都是您的东西吗?

几个时辰前,徐霞客站在船头,湘浦月明,天地极致的空透已让他感觉不到船只的移动,整个身子与村树人烟融为一体,渐至透明,折射着因耽于美景而不得安寐的夜。

他放任自己的视线和思维在湘江中溺水,直至被江边传来的女人和孩子的几声哭叫声打捞上岸。船老大说,这是惯用的伎俩,但凡稍有不忍唤人上船,马上就有尾随在后的强盗。已过三更,哭声断断续续,静闻起身下了船。

霞客问,何事?静闻答,小解。僧侣当守戒规,一吐一解必要上岸,不能让污物入水。霞客回,出家人莫打诳语。

不出所料,静闻带回一个自称是宦官门下豢养的童子,童子因不堪责骂逃脱出来。静闻安抚劝归都是枉然,童子索性横身睡躺岸边。

鬼魅般的童子是半截短小的引线,突然,直至火把刀剑密集雨落,一众强盗冲杀到船上。甫从睡梦中被撕剥出来的裸身的船客们被逼聚在一处,在匪盗的刀砍斧斫下,众人掀开船篷跳入水中。群盗得手后焚船离去,徐霞客与静闻、仆人顾行失散。

天明,徐霞客隔着江流呼喊静闻,沙岸上旋即传来静闻的应声。

挨了两刀的静闻环抱着徐霞客随身的竹箱,里面是书信和众多游记的手稿。徐霞客又在哭叹被强盗掳去的皮挂箱,那些遗失的物件像暗夜里每一只下落不明的昆虫,猝然把徐霞客的皮肉咬得生疼。箱子里有徐家珍藏的古本,也有故交陈眉公与丽江府木公叙谈的信稿和写给云南鸡足山弘辨、安仁二僧的信。

静闻还从刀丛火海里抢救出一些同行船客的物品,等到核对认领时,他问一人,全部都是您的东西吗?

静闻湿淋淋的话还带着嘴角未干的血迹,他招致了船客的辱骂,所有人都怀疑是他登岸引来强盗,现在又居心不良想抢别人的箱子!

徐霞客未置一言,却在当晚补录的日记中骂了人:强盗尚且怜惜僧人,这个人的无耻甚于强盗!

而在昨天湘江遇险之前,徐霞客亦在船上挑灯,将对静闻的腹诽悉数倾倒纸上。大雨如注,静闻留在船中看守行李,徐霞客和顾行去集市采买。不料船只行到他处,二人找来小船往下游找寻。而静闻,船行不知阻拦,船泊不知张看。雨中,霞客和顾行在小船中呼喊而过,混身在杂众船只中的静闻,耳郭上好像被细微难辨的人声叮咬了一口,他抬头看了看窗外,告诉自己,这雨真是太大了。

2

年后,正月十一,徐霞客与顾行轻装从陆路去寻山。临走时寥寥几句划定了静闻接下来的路线,即跟随行李乘船顺流去衡州府,约定六日后在衡州草桥塔下会合。

猿猱归山,野鸟入林,登岸时徐霞客隐隐感觉足底有直抵心魂的微痒。

十七那日,静闻应是早早就候在了衡州北门外的草桥塔下。江面上水雾如蒸,渔舟织行,如果徐霞客在,定会指着这座桥兴奋地说,它是为了韩愈先生经临才修造的。当旁人跌入散佚的迷津时,霞客又垂手一笑。文献中并无证据。

可惜,他又失约了。因知他素日的脾性,待人不至给静闻带来的失落感并不浓烈,落日西垂,酡色的温凉的天体滑进蒸水,只有细密微响的气泡,褪去红染,水中透白的月影就是静闻此刻沉定的心境。而在数百里之外,守候在洞口外的村民却是坐立不安,心摇如悬旌。

是的,在约定会合的这一天,徐霞客钻进了茶陵云阳山下令邑人闻之色变的麻叶洞。他们遍寻向导不得,都说洞中有神龙奇鬼,除非有符术才能降伏。

没有人知道,徐霞客主仆在洞中见到了什么。

看到洞亮的出口,火把恰好燃尽,徐霞客说,穿窍而出,恍若脱胎重生。

守候在洞外的山民们见二人安然归来,都手拍额顶大呼神异。

当夜,碧空如洗,月白霜冷,徐霞客喝了酒,睡得很早。

日月盈仄,寒来暑往,最大限度地遵循心念意念而活是徐霞客心中与万物循生同等重要的法则,那时的他,应该暂时腾不出空间去安放那个被他爽约的旅伴。

逾期十二天后,徐霞客在衡州绿竹庵找到了静闻。

早春黏稠的雨浸入一座城池的肌理,徐霞客借住在天母庵中,窗槛下竹丛映水,后山坡上是帷幕一般的桃花。峭寒,酿雨,他围着火炉煮茶作诗,不忘跟静闻和顾行说,你们该去找船了。

甚至一度以为静闻与徐霞客的结伴远游是出力不出钱的,静闻的大部分语言、思维、行为被消解淡化得只剩下一个扁平的影子,它可以变成一纸花笺、一块胡饼,或者一片包袱布。直至看到游记中的文字,静闻将常住寺院用于购置斋僧田的银钱全数挪借给徐霞客作为游资,当然,也可视为静闻还是一张银票。

拆借之余犹有不足,徐霞客决定向友人筹集。与静闻商议的结果是,静闻在原地等钱,他往道州游览九嶷山。

半个月后,尘霜满眸的徐霞客回到衡州府城暂居所。呆坐了几个时辰,看到静闻回来,一问之下才知借钱的事全无指望。

霞客面色未动,打水洗脚。他说,此行在道州浪石寺看到了传说中的“一刀屠”。这个肉身佛是宋朝的屠夫,切肉都是一刀就成,不差分毫。后来他抛家学道,在洞中坐化。一伙强盗途经山洞,顺手剖开他的肚子取走了心脏。

静闻转头,双眼瞪得圆圆的,似不解,似征询。

霞客冷笑,屠夫杀孽深重,报应不爽。

静闻低语,善哉善哉。

霞客说,和尚庸懦昏聩,不急于事,这也是有果报的。

静闻笑得怯怯,无成无坏。

徐霞客终于翻脸,高声骂道,你这个人,听了几句经文就自以为很得意,滞留那么久却磨磨蹭蹭不去办事。

静闻再未作声。

徐霞客不是一个随和从容的旅伴,静闻不是一个谦逊明达的僧人。

透过他们各自脸上的窗洞,看到的好像都不假。

当他们在大雨中作别衡阳,与赶来相送的友人错失,两人打着伞在湿滑的田埂上跌跌撞撞地追赶好友,交替摔倒,互相咒骂。

3

或者,从遗失的那封信说起。

离开江阴的第五天,徐霞客到了昆山绿葭浜。

他们抵近一座藻绿的山,又看到这座山肉黄的脚趾、葱白的指节——那是一个阔大的废园,横亘在徐霞客的记忆和视线之间。他想起来了,那年,好友绮丽的园圃刚刚建成,宾朋满座,热闹非常。绵密的乐音、嘈杂的人声,如果它们以固体的形式被保存,一定就是断榭残垣上结的蛛网,不过三五年。关于旧友,关于废园,他想找人聊聊。目光收束,他看到初识的静闻,他们之间无话可说。

他搜索着与旧园有关的“遗物”,想到了陈眉公,那个数年前和他一起造访好友园圃的人。没有由来,他总觉得自己在远行前应该去见一见这位老友。

他们叩访陈眉公的顽仙庐。临别,陈眉公为二人写下荐信,是给鸡足山悉檀寺两位僧人的,弘辨、安仁。

一年后,这封信在湘江被盗匪弃毁。

三年后,陈眉公去世,再未见过徐霞客。

而在属于徐霞客的记忆中,前述这截往事的“遗物”好像就只有静闻了。

或许,这是徐霞客第一次在意念上与静闻产生“平视”。

探路、送扇、买书、找拓工、取石头,静闻在徐霞客的笔下极少发出声音,只是在旅程的起承转合中被作为几个标号记上去,甚至仅仅是一个无心洇迹的墨点。

但这都不妨碍两人交情日笃。

早在相识之初,二人同游杭州灵隐寺,得遇两三群美艳的妇人,怀疑两个人都是眼睛瞪圆了盯着看的。

那日,徐霞客与静闻上了飞来峰,看到了那尊形容诡异的“佛像”。杨髡,徐霞客以鄙称加之,杨琏真迦,元帝敕封的江淮诸路释教都总统永福大人,侵田产夺民财,盗陵墓淫良女。

二人与造像模糊的眼孔对视,此时,霸占了窟龛的乞丐们不见了踪影,林间寂然。徐霞客也看石头,但他不愿意看眼前这方狰狞的脸上被刺了黑字的石头,它上面附着的东西太复杂了,像在同一个寄生体上腐烂和滋生同时进行的青苔。他看山间的杂石,至少在意念里,它们很干净。

所以,徐霞客在灵隐寺中看到那个老僧并不是偶然,老僧裹着袈裟静默地坐在中台上,仰面安享暖融的天光,很久不动一下眼睛。而在寺院中见到美妇却是偶然,于是,年过五十的徐霞客拉着一身缁衣的静闻在香艳流转中呆看,还在日记中老老实实地写下,丽妇与老僧之坐日忘空,同一奇遇矣。

4

把那个夜晚单独提攫出来是湿淋淋的。街市上的雨水涌如决堤,徐霞客在寓所中看书,他告诉静闻和顾行,几日前请拓工拓的洞中碑帖应该可以取了。

静闻和顾行透湿着衣裤取回平整干净的拓片,徐霞客捆绑行李为明晨上路做准备。静闻和顾行二人却病倒了。

耽搁三日,迂缓上路,徐霞客拖着病体渐重的静闻到了琴潭岩,路遇一个卖酒的人家。徐霞客将行李挂在茅店的檩条上,让静闻躺在茅檐下等着,自己拄着拐杖走了。

此时,徐霞客的病足踩着一个异常闷热的傍晚,头顶上是隆隆雷声。他坐在当街的明月之下,清风徐来,在杳然的群峰之间,只有他一个人。

静闻,你听到没有?那边……徐霞客有些亢奋,就像那次在灵隐寺见到了活灵灵的美人。

是村姑们戏谑玩笑的山歌声,自空涧中灌淌下来,流进他的耳孔。

久久,他才猝然想起,只有他一个人。

好像静闻还住在野店中,不对,夕阳初坠的时候,他已去取走了檩条上挂的背囊。

此后,徐霞客游记中断了十七天,可能有变故,可能只是散佚了。徐霞客是一艘漫无目的漂行的浮舟,在长河岸端的后来人与他失联之前,我们看到担夫挑上筐囊,马背驮着静闻,从视觉上看好像愈加壮大的队伍绕着城墙向西走去。

走出几步,病重的静闻从马背上翻滚下来,已是囊箧萧条的徐霞客花重金找来三人用轿子抬着静闻走。徐霞客先行数里,迟迟等不到轿子,问路人,路人说没见什么乘轿的僧人,只见到一个躺在牛车上的和尚。

当夜,徐霞客在城外的荒庙中找到了奄奄垂毙的静闻,包袱被盖已被勒索一空。他厉声斥骂静闻愚不可及的时候,静闻还在笑。

数日后,徐霞客请来郎中,买了杂米豆芽鲜姜到庙里,想给静闻煮一些稀饭。

生病了是要吃肉的!病中的静闻大骂徐霞客,你不顾及我的死活却心疼钱!

徐霞客退身走出小庙,在怅怅中凭吊这一路上暂别和永诀的物事。他想,他又该上路了。

往返二十天,对于好友的病,他走投无路了,只希望这段被切断、阻隔、弃置的时间是一捧油黑的土,会钻出来新的芽苞。

一切如常,一如前状。

中秋夜,徐霞客带着两个病人登上了去往南宁府的船。

静闻被安置在崇善寺。那天,舟不早发,徐霞客想到静闻畏寒,而他床边的窗上好像有个裂口,于是,徐霞客折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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