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
作者: 牛余和手机铃声突兀尖锐。何丁睁开眼,懵懵懂懂地看了一眼时间,刚刚睡了十多分钟,他懊恼地一拍躺椅扶手。退休后他每天都在书房窗前晒着太阳午休,睡前先设置飞行模式,然后翻看着微信朋友圈入睡。这回偏偏就忘了。
他皱着眉头扫一眼号码,又闭上眼等着对方自行挂断。对方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铃声停了一下,接着又不依不饶地纠缠,迫使他又睁开眼,不耐烦地恶狠狠地注视那串号码。怎么会是她?当年他离开县委办公室的时候就删除了这个号码。他把手机丢在窗台上,透过小区栅栏望着外面平滑的山脊和山脊上透亮的蓝天。一辆橘红色小奥迪从小区门口滑进院子,果然是她。何丁下意识地划开接听键。“老同学,不记得这个号码了?”他刚刚想让她说说那场酒的前前后后,瞬间又莫名其妙地变成一句笨拙的瞎话:“我没在家。”是的,莫名其妙。“谢谢你用谎言给了老同学这点面子。”好久她才回过话来,“明天晚上,溪水酒家,我约了景辰。咱们喝杯酒,把过去的事捯饬捯饬。都成了退休老头老太了,还有什么放不下、过不去的?你心里肯定还有些解不开的疑惑,到时我都告诉你。当然去不去由你。还有,我给你带了一件小礼物,就放在传达室里。”
礼物是个薄薄的信封。他撕开信封抖了抖,一张照片露出一半。心跳突然加速,他赶紧在躺椅上坐稳慢慢深呼吸,等到心跳平稳、呼吸调匀才抽出照片。不错,正是那张。
那是在兼政策研究室主任不久,他和政策研究室副主任张黍妹接待一个外地考察团。席间号称招待所第一美女的接待科科长来敬酒,考察团的随队秘书抓起张黍妹的相机拍照,突然欢呼一声,把相机递给了何丁。液晶屏上的接待科科长隔着何丁与他身边的客人碰杯,由于角度和视觉差,她好像正侧身趴在何丁怀里。何丁一看,连声说删掉删掉。张黍妹走过来夺过相机摆弄了几下说删掉了。没想到她一直把相片留到现在,而且很明显照片已处理过,删掉了原照片上的其他人,虚化的背景一片暧昧。那次接待后,溪城刮起一阵关于何丁和美女科长的流言。他根本没理会,流言也很快销声匿迹了。后来这个绯闻再次冒头,又传言他跟那位科长幽会时被人偷拍了。但这个流言的佐证一直没在江湖上出现,流言也就始终只不过是个流言。许多茶余饭后的舌头搅拌一番之后,也就失去了咀嚼的兴趣。
何丁心想,不用说,张黍妹觉得这张照片可以派上用场,要不也不会那样大费周章。可为啥又一直按兵不动,等到我退休了才当礼物送给我?要知道当年我们之间的关系可是一度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那天晚上何丁醉得不省人事。
在溪水酒家,景辰、张黍妹和他三个人一起喝酒。发起人也是张黍妹。当时他一口回绝了。明天就要到新部门就任了,不想再跟他们有什么瓜葛。张黍妹赖在他办公室不走,说:“咱们毕竟是老同学,又同事一场,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该喝个道别酒。再说这是景辰提议的,你总不会连这点面子也不给他吧?那样你们以后再见面可就尴尬了。”她看出了何丁脸上的松动,乘势跟进了一句,“我知道他也知道,你在心里还是一直记着他的好的。”何丁把头扭向窗外,忽然又回过头说:“好吧。”
张黍妹离开之后,何丁脑子里闪过一丝疑惑,再无心收拾东西。他点上一支烟,打量写字台上摆成一堵墙似的公文手稿。刚才程老还拍打着这堵墙,说:“干咱们这一行的,一言难尽呀。写一辈子讲话稿都没上台念过一句,写一辈子文章都没署过自己的名。”何丁将目光从他稀疏的白发上移开,没有回应。程老叹气,又说:“当然这是我夫子自怜,你比我强,你有自己的文章,从明天开始你就有自己讲话的台面了。”何丁递过去一支烟,并给他点上。此刻程老的自尊薄如婴儿面,吹口气都有可能划出伤痕。程老在政府那边写了大半辈子公文,干了十多年的办公室副主任,熬成一尊窝了一肚子酸气的老神,索性倚老卖老谁的账也不买。
程老不走也不坐。何丁知道他有话要说,也恭敬地站着。吸完一支烟,程老才说:“今晚的局你最好不去。”何丁下意识地瞥一眼没关严的门,扁嘴一笑:“你还怕个啥?摸摸你脸上这两年来积攒的伤疤,还有必要再顾忌别人的面子吗?”程老点点头,说:“我都快被你感动了。”他说完扭头就走了。
何丁摸起笔,在台历上的黑体字“24”下边画了一道线,把这一页折起来,轻轻合上台历,用烟头触点台历的封面。十个年头了,与景辰之间的恩怨,他自己也掰扯不清。刚才张黍妹那句“你在心里还是一直记着他的好的”,让他唤起了心底对景辰的感激。程老曾多次说过,这是他的不可救药之处。
景辰对何丁的不满、愤怒和忌恨是一步步累积起来的。方书记习惯晚上在办公室看书批文件,最早也要过十点半才离开。景辰和何丁自然都要在办公室里候着。熬了几周后,景辰对何丁说:“咱们都在这里也没啥事,以后你过来盯着就行,有事再打电话。”巧的是连着几个晚上书记都找景辰,给他打电话不是已关机就是他带着酒气过来。此后书记一来就先问景辰来了没有。何丁说:“他刚走,交代我您有事抓紧叫他。”“没事!”书记口气已颇不耐烦。或许是为敲打敲打景辰,书记再外出时就直接点名叫何丁跟着。电视台报道书记活动的镜头里连续几次只有何丁没有景辰。敏感的同事立即意识到这一非同寻常之处。各种猜测飞快传递。景辰看何丁的眼神分明有了疑惑和不满。这时候何丁本应跟景辰做些解释和沟通,可他根本就没觉察景辰神色的变化,反而跟景辰说:“你放心,这段时间书记晚上没再找你,我继续替你盯着就行。”景辰哼了声,鼻息很重,问这段时间书记说过什么没有。何丁摇摇头,说:“没有啊。”那些天晚上书记有时也会打电话让何丁过去,说些天南地北的闲话。他觉得这些闲篇不值得一提。后来他才知道,景辰已经找值班秘书问过他去书记办公室的次数,何丁的轻描淡写就成了心里有鬼的刻意隐瞒。程老曾提醒过他:“景辰跟你已经有了嫌隙,这嫌隙就像漏窗风,很伤人的。”何丁不以为然,他不喜欢这种嘀咕人的做派,尤其是背后这样议论景辰。
下班的身影在走廊里晃动。程老呀,到底是块老姜,这漏窗风果然越来越猛烈。紧接着几次何丁夹在书记与景辰之间处置失当,加上张黍妹时机准确的拨弄,景辰开始毫不掩饰地对何丁实施打压,甚至说出“让何丁在办公室自生自灭”的狠话。这次何丁出任发改委主任,要不是方书记坚持,组织部部长力挺,那他就真有可能成为第二个程老。事情做到这一步了,还喝啥道别酒呢?
晚上何丁还是去了。刚进门他就被张黍妹缠住胳膊,一步步牵进同学当年的情境。何丁是在景辰任县委办主任后,先后被提拔为县委办副主任、研究室主任的。景辰开始对何丁猜疑打压的时候,程老对何丁的不辩解不对抗颇不以为然,说:“你被提拔的关键,是方书记对你的赏识,书记的态度才是决定性的。就算景辰曾经拉过你一把,现在又要一脚把你踢到枯井里,你还顾忌啥?”何丁摇头,说:“选拔副主任是景辰的职权,他不推荐,我是干不上的。就算掉到枯井里,这份提携之情我也要记一辈子。”
何丁醉得一塌糊涂。第二天醒来快十点了。他惊叫着翻身下床,说:“九点半组织部部长要送我去发改委赴任。”妻子狠狠搡了他一把,嗔道:“你还知道这事呀?九点钟你还死猪似的推不动,我只好给县委办公室打电话,说你突然患急性肠胃炎,上吐下泻了一宿,让人家代你向组织部请假。”何丁心脏突突直跳,脑袋晕得不敢转动。这脸丢大了,新主任醉得耽误了报到,发改委机关肯定传开了。
昨天晚上刚坐下的时候,他还保持着一点戒心,开场后喝得很拘谨。景辰独自连干三杯,说咱们三个老同学之间这几年的那点事就用今晚的酒一笔勾销。何丁把六杯酒倒在水杯里一口喝干。张黍妹突然把她玻璃杯里的水泼掉,抓过何丁的空水杯,倒上满满两杯酒,端起来递给何丁一杯说:“老同学,祝贺你。”她站起来咕噜咕噜一口喝干。何丁就喝了小半杯,端坐着不理会在眼前晃个不停的杯子。景辰按住张黍妹的手,把自己的杯子推到何丁面前说:“我替你喝半杯,咱们给黍妹个面子,女同学嘛。”何丁喝干杯中酒。张黍妹起立鼓掌连声感谢,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酒喝干,说:“何主任、何主任、何老同学,这些年我要是有啥对不住你的,小女子这厢道歉了。”景辰打哈哈说:“老同学嘛,狗皮袜子——没反正,谁也不要再说对得起对不起的话。来来来,喝酒。”就是这句话点燃了何丁心底的温暖,他倒满一大杯酒,站起来对景辰说:“临走了,我只有感激。”一杯酒仰头灌了下去。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景辰频频举杯,何丁和张黍妹你来我往,两瓶高粱酒很快就见了底。这时景辰接了个电话,说书记找他,他要提前离场。何丁想借机散场,被张黍妹一把拉住,说:“再坐一会儿,我有话跟你说。”他抽出胳膊,起身穿风衣。程老就在这时提着一瓶酒进来了。
记忆就是在又喝了一大杯后断片的,此后何丁的脑子里一片黑暗。那以后发生过什么事,咋回的家,这中间出没出洋相,他都不知道。要知道在溪城这样一个小地方,就算他这样一个整天关在屋里点灯熬油的主任,也是备受关注的,何况是在即将履新的节骨眼上。他拍打着肿胀般混沌的脑袋,撬不开一丝光亮。
老伴推开门,夸张地扇动着手,拉大窗户,扒拉着烟灰缸里的烟头看看,说:“又抓住现行了吧?你数数,这才几点啊,就抽了三支。”何丁咧着嘴笑。“还笑。”老伴一把抓起烟盒说,“今天一支也不能再抽,明天扣回三支。”“好的好的。”何丁像个犯错的小学生。老伴满意地笑笑,突然问:“谁的电话?叫魂似的。”“张黍妹。约我明天晚上喝酒。”她的脸一下拉长了三寸:“又是她,又是喝酒,不去。”“过去的那些事一直堵在心里,我想撂下了。”他说。“咋撂下?再被人灌个半死就撂下了?”她狐疑地眨眨眼,是不是撂下这头就又起来那头,就死灰复燃了?”他“呵”了声,这小老太婆敢情还吃干醋呀。在学校时景辰拼命追张黍妹,张黍妹却对何丁纠缠不已。他就约上未婚妻“小老太婆”跟张黍妹和景辰吃了顿饭,灭了张黍妹的火,但她最终也没与景辰走在一起。何丁调到县委办后,妻子才知道张黍妹也在那里,以为他是故意瞒着她,着实别扭了一阵,等到他和张黍妹闹了个水火不容时才把心放下。“琢磨啥?”老伴不依不饶地问。他扑哧笑着说:“明晚还有景辰,要复燃也是烧他们。我压根儿就没着火过,哪来的死灰?”老伴说:“那也不能去,别忘了那场酒了。”“好好好。”何丁扳住老伴肩膀,额头抵住额头碰碰,把她转了个向推出门口,然后又伸头瞅瞅,轻轻关上门,把胳膊伸进盛卷轴的画缸,摸出烟和打火机,笑得狡黠又得意。
手机“叮”的一声,是“借山翁”的微信:“老弟,明晚咱们就可以在溪水小酌一壶了。”“你老兄咋知道的?我还没决定参加呢。久邀不应,咋突然选择这样一个场合见面?”“咋知道的重要吗?你要觉得我插在你们中间不合时宜,或者你决定不参加,那就算了。”“不不,很期待。明晚见。”“好。明晚见。”
奇怪了。何丁打开书桌上的电脑,登录微信点开他与借山翁的聊天记录。他们是在何丁退休半年后成为微信好友的,几乎每次聊天都围绕着他与景辰、张黍妹当年的恩怨纠葛。多次约借山翁见面都被拒绝后,何丁曾极其认真地探究过这位神秘好友的真实身份。但网海茫茫,最终只好放弃,毕竟知道他们三人之间那些事的人太多了。他一度认定借山翁就是程老,因为那尖刻老辣的口吻太像了。在程老去世的当天深夜,微信上突然蹦出借山翁的消息,借山翁写道:“斯人已逝,于你当是个不眠之夜吧?干脆想个透彻,把那根刺拔出来吧。在机关里混过几十年的,谁不是一肚子疙疙瘩瘩?从明天早晨开始,做个傻了吧唧的退休老头,像老哥我一样。”果然,此后借山翁发过来的大多是些养生鸡汤和逗乐子的视频或段子。
再看刚刚收到的微信,何丁拍拍额头,心想走上岔道了。早该想到借山翁应该是跟景辰走得很近的人。他说景辰的语气大都是和缓的,一到张黍妹那里,每每刀刀见血入木三分,语言几近恶毒。
窗口射进的阳光瞬间收成斜窄的一束。何丁拉开门缝听听外边动静,靠近窗口点着烟。厨房里正叮当作响,属于安全作案的好时候。
午休后何丁溜达一圈回来,张黍妹在客厅里,跟老伴正谈得热乎。好本事,这个女人咋把小老太婆肚子里的气给捋顺的?她应该连门也进不来才对。老伴赶紧凑过来拉拉他衣袖,小声说:“人家进门就赔不是。在咱家里呢,别板着个脸。”张黍妹坐着没动,只招呼声“回来了”,分寸拿捏得不温不火。
“你咋来了?”何丁想笑笑,可脸上的纹路不对茬,倒像是质问。“人家黍妹是来接你的。”老伴递给他一杯温开水,看着他喝下,又倒上一小杯茶,“景辰说他又约了个人,让大家早点到,好多拉拉呱。”张黍妹这才搭话:“你倒不显老。我年轻时老抹化妆品,伤了皮肤,不捯饬捯饬就不敢出门,哪里还能像嫂子这样素颜见人?”她自嘲,顺带拍了一把他老伴的马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