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市口(下)
作者: 邱振刚深夜时分,在北平煤渣胡同的日本特务机关处,一派阴森的气氛,拷打声、惨叫声在各个走廊里此起彼伏地回荡着。在一处铺着精致地毯的办公室门口,情报课课长森本峤脱下军帽,走进了特务机关长喜多诚一那间宽大的办公室。“将军,‘佩剑’已经连续两天联系不上了!”他站在正在查看军事地图的喜多诚一身后,深深弯下了腰,头也垂了下来。
喜多诚一回头瞥了他一眼,脸上的肌肉愤怒地抽动着,他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才淡淡地说:“森本君,失去一名培养多年的特工,你我的确有负天皇重托。但是,我们没有时间遗憾,从今天起必须全力以赴,把军火顺利运往前线,确保皇军在徐州方向的胜利,以此向天皇谢罪。”
“是!”森本峤双腿并拢,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垂到地面。
喜多诚一走到办公桌旁,从兵器架上抽出了自己的武士刀,然后看了看武士刀那闪着寒光的刀刃,握着刀走到森本峤面前,缓慢地说:“如果这次任务再失败,导致皇军在徐州方向的战事失利,你我都必须切腹向天皇谢罪。”
“誓死效忠天皇!”森本峤面朝着地面,嘶哑地喊道。
第七章 追查
这天下午上完了课,穆立民骑着自行车出了燕京大学。冬尽春初的时节,天空本来就晦暗,混混沌沌的夕阳光线,穿过燕园里树木稀疏的枝条落在他的脸上,他的两道浓眉皱得更紧了。
出了燕园,他沿着一面长长的青砖墙慢慢地骑行,又朝西北方向拐上了一条土路。单从他略略佝偻的背影,谁也看不出他的年龄才二十出头。
虽然骑得慢,但毕竟路程很短,离太阳落山还早的时候,他就已经到了西苑。穆立民找了一个离路远一些的馄饨摊子坐下。这个摊子位于两棵槐树中间,其中一棵树,树干正中有个一尺多宽的树洞,这树洞不知是多少年前朽烂出来的,从外面也看不出深浅。穆立民是挨着另一棵槐树坐下的。他客客气气地对摊主说:“先来碗馄饨吧。”
“得嘞。”摊主答应着,转身到了那口泥煤灶前忙碌起来。不到五分钟,就给他端来一大碗馄饨。
穆立民垂下头慢慢吃着。此时,夕阳正徐徐下坠,远远望过去,正挂在颐和园佛香阁的位置上。四周另外几个茶摊、馄饨摊,摊主一看天色已经晚了还没人光顾,都嘟囔埋怨着收拾起碗筷、板凳来。穆立民吃完馄饨就走了,谁也没注意到他把一个薄薄的土布包塞进了树洞,还从土灶下捡了块煤核儿,在槐树的树干上随手画下了几道似乎没什么意义的笔画。
第二天下午,穆立民正在上这天的最后一节课,教室玻璃窗上突然出现一张汗津津的瘦脸。那人一边抹着脑门上的汗水,一边焦急地朝教室里搜寻着。终于,他看到了穆立民,眼光就定在他身上。那人不敢喊出声,只是张大嘴,无声地做出各种急切的表情。过了一会儿,讲台上的那位老师把黑板上的物理定律讲完,宣布下课。那人迎着往外走的师生挤进了教室,来到穆立民面前说:“二少爷,你这两天见到大少爷了吗?”
穆立民正在收拾书桌,一见那人,停下手里的动作,反问:“双林,我哥没在家吗?”
“大少爷前天吃了晚饭,说要早点回房休息,可昨儿和今天都一直没露面,也不在房里。他床上的被褥都整整齐齐的,可见他这两个晚上都没在家。现在全家上下都乱成什么似的,老夫人和夫人都是一整天没吃饭了。”
来人是天祥泰绸缎庄的伙计周双林。穆立民见他的呼吸还没平静,周围又有同学朝这边打量着,就拉着他出了教室,找了处僻静地方,说:“我哥没来我这儿。”
周双林一听这话,本来还有些期待的神情马上着急起来,他使劲揪着自己的头发,说:“大少爷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儿啊!”
穆立民静静地看着他,说:“双林,你别着急。你看,他本来就一直在外闯荡,说不定这次只是回北平来办事儿,或者看看爹娘。现在事儿办完了,家里的情况也知道了,他就又回去办自己的正事儿了。”
周双林喃喃地说:“哎呀,大少爷要是这样就好了,我就怕……”
“你怕什么?双林,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事儿?”穆立民看着他说。
周双林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穆立民看着他的神情,严肃地说:“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周双林知道瞒不下去了,这才把自己所知道的穆兴科的身份说了出来。“二少爷,我就怕……”说完,周双林上前一步,抓住穆立民的袖口,又马上放下,退了回来。
穆立民说:“双林,你是担心我哥的身份暴露了,被日本人抓走了?”
周双林往地上一蹲,呜咽着说:“前一阵子,那三个刺杀汉奸头子王克敏的好汉,不就是让日本人给害死了吗?他们的头,现在还在前门五牌楼那儿挂着……”
穆立民弯下腰,扶着他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说:“双林,你对我们家,对我们哥儿俩的这份心意,真是没得说。你放心,我觉得我哥不会出什么事儿的。这样吧,我和你先回家,劝劝我奶奶、我娘她们,路上咱们好好合计一下怎么跟她们说。我哥是国民政府的人,这件事儿,咱们可千万不能让我奶奶、我娘她们知道。”
周双林抹着眼泪站了起来。穆立民骑上自行车,周双林坐在他的车后座上,两人出了燕京大学,趁着夕阳最后的余晖进了城。
他们来到珠市口,一起走进家门,穆立民看到奶奶和父母都在奶奶的卧室里。奶奶正坐在桌边,拿着手帕捂着脸哭。袖儿站在一旁,给奶奶擦着眼泪。母亲站在奶奶身后,一手也拿着手帕自己擦眼泪,另一只手则给奶奶捶着背。父亲则背着手,面朝着窗外站着,边摇头边叹气。
袖儿看到穆立民进屋,马上说:“老夫人,二少爷回来了!”
穆老夫人扭过脸,泪眼婆娑地说:“立民,你有你大哥的消息吗?”
穆立民轻轻吸了一口气,对奶奶说:“大哥前天夜里来找过我,大哥说如今北平城让日本人占了,他实在受不了当亡国奴的滋味,就打算离开北平,回当初的部队,去前线打日本人。”
穆老夫人眼泪吧嗒吧嗒地掉着,说:“你爹娘都是这么劝我的,可我不信。他回来的时候,北平城就已经落到日本人手里了,要是因为看不惯日本人的话,他根本就不会回来。”
穆立民赶紧说:“奶奶,你不知道,我哥跟我说了,他这次回家,就是想看看奶奶您和爹娘,看完就回部队,一开始就没打算在城里久待。如今,他见着您了,见着我爹娘了,对家里的事儿也能放下心了,可不就赶紧回部队里干正事儿了吗?”
穆老夫人看看穆世轩和穆夫人,又瞅瞅穆立民,半信半疑地问:“真的?”
穆立民使劲儿点点头,接替母亲给奶奶捶背,说:“他其实一直在部队里有职务,这职务还不低呢。他不用亲自上前线,光在司令部里给长官出出主意就行。”
穆老夫人转身攥住穆立民的手,说:“立民,你说的是真的?你可不能骗我。”
穆立民说:“当然是真的。您想想,我哥参加国民党的队伍,这都多少年了,早就当上大官了。身边光副官就有好几位。您要是还不放心,要不我出城替您打听打听?”
“你要是再走了,我这条老命也不要了!”穆老夫人搂着穆立民,还当他是孩子一般,老泪纵横地摸着他的头说。
这天晚上,穆立民从家里离开后,又趁着黑夜去了西苑那处接头地点,从树洞里取出一张纸条。上面要他两天后去一趟虎坊桥北,有同志跟他接头。
此时,在煤渣胡同里的日军特务机关处,一场绝密的军事会议正在进行。喜多诚一正站在几乎有整面墙那么宽的军事地图前,讲述着他的作战计划。
森本峤知道自己在喜多诚一心目中地位不低,但这种场合,显然是那些真正带兵打仗的军官的天下,他这样的情报工作负责人,总会有些不自在。他出生在日本四国岛最南端的一个小渔村,骨子里有着四国岛渔民的倔强和果断。虽然他也考入了日本陆军大学,但他很快发现,比起烦琐的步兵战术,情报课程才是他最喜欢的。那时,教授情报课程的老师名叫魁山桢木,他告诉森本峤,想要成为一名合格的情报员,一定要研究中国、学习汉语。
大学毕业后,森本峤进入陆军,当上了一名排长。后来,关东军发动“九一八”事变,中国反日情绪高涨,大批中国留学生回国,他加紧笼络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他的同僚都嘲笑他,他却觉得这些留学生回到中国后,因为了解日本的情况,一定会被委以重任。到了那个时候,他在他们身上花费的每一分心血,都会得到上百倍的回报。
后来,终于有一天,他朝思暮想的目标实现了,他也随部队开进了中国,驻扎在沈阳郊外。森本峤因为熟悉中国,被调入了关东军情报机关。他接连破坏了南京方面派到东北的几个地下情报组织,还凭借汉语基础,打入抗日队伍内部,亲自杀掉了几名抗日民间武装队伍的头目。很快,他因为战功卓著,引起了军部的注意。日军占领北平后,喜多诚一亲自把他从关东军要来。他来到北平后,又开始白手起家建立情报组织。
这天夜里,日军特务机关处里的军事会议已经接近尾声。这次会议的主旨,是尽快筹集大批军火,并运送到鲁南方向。此时,日军第五和第十甲种师团,正在和李宗仁指挥的第二、第三、第二十二集团军僵持在山东、江苏交界的临沂、藤县、徐州一带,双方都损失惨重,急需补充弹药和兵员。森本峤知道喜多机关长的惯例,喜多机关长每次会议结束后,都会把他单独留下。他明白,这是喜多机关长的用人之道。喜多机关长知道,必须在众多真正在战场上指挥作战的军官面前,给他这个情报课负责人足够的尊重。而这天的会议上,森本峤始终觉得侧后方有一道不大友好的目光。
那道目光,来自北平治安维持委员会。森本峤和其他日本军官一样,很鄙视那些投靠日本的中国人,觉得这些人为了一点点利益,比如金钱、权力、美女之类,就出卖自己的国家,是地地道道的软骨头。更可笑的是,这些汉奸竟然还忘不了争权夺利,互相下圈套。但是,北平治安维持委员会里有一个中国人似乎很不一般,这人就是行动处副处长江品禄。起初,他觉得这个中国人只是凭借北平市市长江朝宗侄子的身份,才爬到这么重要的位置。后来森本峤才发现,自私、贪财、不团结、喜欢内斗、目光短浅等毛病在他身上虽然也很明显,但是,他的狠毒、计谋也超过了很多人,甚至竟然不亚于自己。
“森本君,这就是军火运输计划,等军火筹备齐全后,就按计划运送到鲁南。这份计划请务必小心保存,绝对不能泄露出去!否则,中共方面和国民党军统特工一定会全力破坏。这一批军火能否及时运到前方将士手中,直接关系到这次战役的成败。这次战役的结果,也决定了东京大本营迅速灭亡中国的战略能否实现。”
会议结束后,喜多诚一把森本峤和江品禄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从自己的保险箱里拿出两份文件,把其中的一份递给了森本峤。
“这次任务,离不开两位的通力协作,希望两位精诚团结,共同为临沂、藤县、徐州一带的战事,努力,再努力!这计划,一共只有三份,一份保存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头,又从两份文件中抽出一份,递给江品禄,说,“江副处长,这份计划就由你来保存,你要按照计划的内容,做好一切准备工作。目前,军火还没有完全准备好,从日本本土空运来的军火,还需要十天才能全部运到。十天后开始将军火运往徐州方向。”
一股惊诧、愤怒的情绪在森本峤心里冒了出来,他看到喜多诚一的脸色很平静,只得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把文件接了过来。他回到情报课,把文件锁进了机要室的保险箱。他接着从保险箱里拿出另外一份文件,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重新看了起来。
这份文件里记录着他费尽心血培养出来的那名代号“佩剑”的特工的所有情况,里面的每一个字,他早就烂熟于心。他苦思冥想了一会儿,拨通了桌上的电话,把自己的两名手下矶口孝三和岗野石男叫了进来。
“两天之内,查清天祥泰绸缎庄少东家穆兴科最近一周的行踪。”
第八章 血迹
两天后的清晨,位于煤渣胡同的日本特务机关处,喜多诚一已经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开始了当天的工作。当天的第一份文件,就是森本峤送上的穆兴科失去联系前一周的行动轨迹。他看到,穆兴科所有的行踪都和家事有关,要么是和父亲、弟弟一起去燕京大学,要么就是陪着奶奶和母亲外出。
“难道,在穆家就有中共或者国民政府方面的特工?‘佩剑’是我们精心培养的特工,他的身份极其隐秘,知道这件事的不会超过三个人,而这三个人都绝不会对外泄露这件事。”喜多诚一合上文件夹,盯着森本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