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普通人而作的鼓号曲

作者: 宋嵩

解永敏的《表婶》,是一篇彻头彻尾写中国农民故事的小说,可视为作者为普通人谱写的一曲颂歌,嘹亮且壮美,丰沛而感人。

作者用并不太长的篇幅,向我们展示了“我”的表叔表婶之间可歌可泣的、“让人感觉不可思议”的爱情。它在时间上跨越了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到当下的将近五十年,在空间上则从东北辽阔的松嫩平原到山东的黄河之滨。时空如此巨大,必然充满了无穷的传奇,以及一言难尽的隐秘。在这传奇与隐秘的背后,则是天翻地覆的时代变迁,以及伴随着这变迁而来的汗水与泪水,欢声和笑语。但更令人掩卷难忘的,是表婶这个自始至终都在追求自立与自强的女性形象。她有东北女性所特有的豪放、泼辣的性格,历经曲折仍然同命运不懈抗争。虽然她的一生坎坷,却并未放弃把握自己命运的努力。即使她曾因为受到不公正待遇和宵小之徒的蒙骗而走投无路,也是先要“从地上拾起一根棍子,朝着胡四国劈头盖脸抽了过去”,在给予负心人应有的惩罚之后决然离去。

小说中的表婶,似乎是一个时下影视作品热衷塑造的“大女主”的形象,但是与《风吹半夏》中的许半夏、《幸福到万家》中的何幸福不同,她所生活的背景并非单纯的城市或乡村,抑或是常见的从农村到城市。作者别具匠心地安排表婶从城市到乡村。想当初,她可不是“等闲之辈”,而是昔日“齐齐哈尔铁路客运段的先进工作者”,是新中国成立后几十年间都被普通人家艳羡的铁路职工。如果不是在特殊时代赶上了特殊的“形势”,她很可能会“安排进客运段的领导班子里”,成为许半夏、何幸福们难以企及的国家干部。是特殊的时代环境导演了表婶的命运悲剧,使她的人生境遇不断“降格”,甚至沦落成为谋求一份工作而忍受油嘴滑舌男人欺辱的、在河工工地上饱受村干部凌辱的村妇。但同样也是时代的变迁,造就了她日后成长为乡村企业家和村干部并进而成为率领乡亲们脱贫致富的带头人的喜剧。

表婶这种坚韧不拔、敢于搏击命运的性格,既来源于东北传统民间文化中“求生意识”对普通人潜移默化的心灵浸染,也是她童年、少年时代特殊经历锻造的结果。五岁丧母,原生家庭从此破裂,给她幼小的心灵蒙上了浓重的阴影。虽然母亲去世后“日子也并不怎么难,缺少的仅仅是母爱”,但这种缺失往往会影响人的一生,更何况对于表婶而言,她能感受到的“父爱”原本就不怎么充分。小说中对表婶父亲着墨并不多,但就是在这有限的篇幅中,读者也能明显地感受到他完全算不上一个合格的父亲。在小说结尾,接到儿子在东北铁路站台出事的噩耗之后,尽管表婶“一下瘫倒了”,而且“两天两夜没喝一口水”,却仍旧因为“一生的痛”而不肯回东北。如果说,表婶性格中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敢爱敢恨”,那么,它也是由血与泪凝结而成的。

作为铁路局的一个干部,表婶的父亲能带给女儿的或许只有“不错”的家庭条件,以及凭借自己的权力和社会关系安排女儿的读书与就业。甚至多年以后,他还能给此前从未见过面的外孙万海在哈尔滨的“铁路上”安排一个搬运货物的工作。这个细节也是小说“时代感”与“地域感”的集中反映。在近年来涌现出的一大批“新东北”写作中,我们总能看到类似的情节反复出现:主人公们在少年时代读技校,步入青年时代以后或“接班”顶替父母或被分配当工人,继而恋爱、结婚、生子,一个人的人生履历几乎从一出生便被“社会”这位书记官写好,或者是许多人的人生履历像被“时代”这台复印机批量复制出来一样。而“新东北”写作的一大主题,正是要反映出这种“机械复制”式的、被规定好的人生道路在无形之中带给人的心灵戕害,以及人为了与其抗争而付出的血与泪的代价。相信许多读者读了这篇《表婶》以后,会因为与主人公有过(或者是亲眼所见亲耳听闻过)类似的生活经历而与他们产生共情。

一个有意思的细节是,作者似乎很喜欢使用“故事”这个词,并且有意地让主人公以回忆的方式来讲述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例如,小说的开头一节,就是以第三人称的形式讲述了一个住在江边窝棚里的男人救了一个落江的女人的故事。直到讲完,读者才发现,这个故事是“表叔”讲给“我”听的,而且是“很意外地讲起了这段故事”。“表叔说他本想把这段故事珍藏着,就他和表婶两个人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越来越想让更多人知道”,而整篇小说的主干,要么是由“我”来转述那段被表叔表婶视为“一生的财富”的故事,要么是让表叔表婶直接充当故事的讲述者。如此强调“故事”,再加上文中屡次出现的意思约略等同于“故事”的“传奇”和“童话”等词,我们由此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作者热衷于当一个“讲故事的人”,同时也塑造出了一个“讲故事的人”的形象。“讲故事的人”试图讲述、传达的是一种共同体的经验,而表叔正是希望能有更多人知道自己和表婶的人生故事,读者也因为拥有类似的生活经验、“共同体经验”,而能与其形成“共情”。

也许在许多追求“现代感”和“后现代感”的作者和读者看来,《表婶》所讲述的“故事”,情节老套而又充满说教的意味,是远远落后于“时代”的“赘疣”。他们所倾心的是那种从个人的偶然境遇生发出来的、试图摆脱“总体性话语”束缚的、拒绝传达道德观念甚至搁置道德伦理判断的小说。然而,对于这些小说在把握周围世界时的乏力、面对现实生活时的失语,他们却往往视而不见。对个体经验的过分强调和对普遍、集体经验的故意回避,使得现代小说越来越深陷自说自话的泥淖之中而无法自拔。名义上是“个人”和“日常”,实际上却是最脱离大众和“普通人”生活经验的呓语,与读者之间的距离由此越拉越远。此时重提“讲故事的人”与“故事”,是可贵的反思和必要的反拨。《表婶》恰如一支“为普通人而作的鼓号曲”,它为普通人的生活、命运鼓与呼,撼动的不只是我们的心灵,还有我们的文学观念。

【作者简介】宋嵩,山东东营人,一九八五年生于济南。文学博士。现为《长篇小说选刊》杂志主编,副编审。著有评论集《琅嬛流麦》。

责任编辑   练彩利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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