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仍旧如常(组诗)
作者: 董洪良竹椅
本该有笔直和高风亮节
该有山峦、旷野和土地的气息
说大点,可抗击狂风暴雨
说小些,可家风传家
但世事变幻无常
木匠和竹匠是刀斧手——
竹子被推倒和撕裂后
枝丫被迫分崩离析
它的精血、骨头被折得弯曲
像好人受难
坐在上面的人背着手
跷腿,尽干些摇摆不定之事
只有从中空竹节中穿过的竹钉
暗自活了下来,并横空穿过
那细小的尖利
是人世迫切需要保护的部分
山间野蒺藜
喜欢上野蒺藜,不是因为
它一再从野草中凸显自己的身子
或等待夕阳西下
坡上石子渐冷和倦鸟归来
实在是因为这些年里生活的火气
需要清心,平肝解郁
包括眼中的沙,日子中的泪
彻底治一治头痛和心烦易怒
而我却时常生出异想:它全株的柔毛
如何包裹一颗负重而分瓣的心
托举起了长短不一的棘刺
以至于面对一些说不清的风疹湿痒
也能一一化解,如山野中不卑不亢的风
能把一座火山推倒
数秋天
叶茎上,一只战栗的秋虫
像我黑发丛中的一根白发
越来越感受到了季节的霜重
我把一截风,数了进去
把几片飘落的树叶也数进去
而唯独我的身体被挡在我自己的数数之外
我知道:对于一截比较硬的骨头
来说,重量是数不清的
它需要时间的火炉和焦炭
合力来称一下
叶之秘密
枯叶把风拉进自己的领域
准备制造一场假象
它摇晃着身子和大地结盟
化被动为主动:说凄惶,控诉风的
胡乱作为和高高在上
明明是大地之功,却非要强说
“春风又绿江南岸”
还借助雨的腕力洗刷万物
此刻,哪怕风再惶惑不甘
枯叶也要谋划逆天改命
扭转风吹、叶落的形象认知
谁说“垂垂老矣”,它一落下
世人皆知天下秋。顺势飘落
刚好,迎合了它蠢蠢欲动的野心——
这个过程太完美了
没有说出的秘密,是它想去
看望小草、野花这群妻妾
而风自然成为背锅者
草对我说
草把雨从天空中拉下来
草也把风攥在手里
在乌云堆积、闪电乍起的时候
草的命运出现了转机:
它一下把这些风和雨狠命地抛出
化成自卫的特殊兵刃
因此,赶跑了一群羊
也吓退了一头又一头牛——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风雨中,一个未带雨具的孩童
正挥动着鞭子,发出了
哞哞的叫唤之声,裹挟在其中
而我刚好路过这里
越长越高、越长越深的草
悄悄告诉了我
清风仍旧如常
山谷总能送来清风和回音
在某个春天的早晨
我看见匆匆走在雨中的人
便忽然有了某种相遇的温情
他们手持黄菊、白菊
如鸟儿一样飞扑向墓地
似乎居住在那里的人
可以站起来继续为它们挡雨
无疑,这又是另外一种美
而世间的清风仍旧如常
朽木的眼眶
为了穿透一棵树的绿荫和秘密
他终于推倒了自己:
不是单纯地为了开花,而是结果
或者为了阴天授粉的蜜蜂
而浪费尽一生的精力
可他终究成为想象中的勇士
如同一棵树的结疤和裂纹
——那是落日余晖中的另一种墓碑
在一圈圈年轮的刻画中
雷击后的朽木又发出几颗新芽
他相信:这是一个人的眼眶看透了
世间一切繁杂和简单后
否定掉的哀痛和不必要的泪
不被人理解的风
不被人理解的风
总是在空中吹,在空中
建它虚无的房子。云朵是隐形
的界限。风却要占领几分
一阵又一阵的风缭乱地吹过
像愚公移山一样搬运大山
它们试图建造属于自身的楼阁
连雨,也休要躲在它的屋檐下
如此反反复复,好像风要
通过此种方式兑现自己的诺言:
“大风起兮云飞扬……”
空中的房子是家园,也是城池
倒下的,则是一阵风的尸体
前赴后继,连灵魂
也会在不知不觉间消散
而失心的风,堵不住秘密的缺口
尽管风日夜搬运着沙尘暴
但最终停下来后,荒凉如旧
什么都未干成,什么都已成空
青苔赋
在我老家屋外不远的水田一角
有一口记不清年月的古井
井口处的青苔,应该是春风遗落的发丝
青翠地刻在垒井的石头上
茎细如丝。每天它都冷静地
打量着前来打水的人
好像在每打起一桶水之前
它都会摁住那些石头,借水打湿自己的身体
令石头不再棱角分明
同时,也确保自己每日清新
如此多年之后,某天一阵风吹来
青苔染绿了人的白发
即使不幸遇到天旱,它也不干枯
人们也不觉得日子枯寂和了然无趣
相反,青苔却一次次用绿
紧紧攫住大伙儿在井边走动的回声
并保持一颗甜润的初心
布景师
春天是最大的布景师
风悄悄跑去当了一回导演——
“忽如一夜春风来
千树万树梨花开”
你看看那些梨树上开满的雪花
已经坠地的雪花,好像每一朵都是主角
只有梨树下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
的贸然出场,造成了意外:
她显得突兀而有些多余
你看看,剧目还未落幕,梨花还带着雨
她就急切地拿着一把笤帚
扫起了篱笆院外的雪
跑到树下的麋鹿
在电视上看动物世界——
突然,一群正在觅食的麋鹿
惊惶地抬头,警惕地嗅着四周的空气
并打量着远处微风中的树枝
以及天空飞翔的鹰隼
继而,拼命地向四方逃窜
只剩下一只被吓傻了的小麋鹿
迟疑了一秒,甚至半秒后
刚刚迈腿,准备腾空而逃的它
就被一阵莫名的风扑倒了
而跑向山丘一棵树下的母麋鹿
向着小麋鹿跌倒的方向望了望
像一个绝望而泪眼空空的人
悲情而无助。也不知那只小麋鹿是它的孩子
还是同族的亲人
分出天上与人间
一座松木和墓碑垒起的山
总能嗅见泥土与草根的气息
一群人搬回到山上居住
同样能撼动城池和乡村的心
有很多次,我夜行路过这里
总觉得有风吹过,并带有骨头的微响
夜空总想重归于某种寂静
像满天星河,从没有一颗星闪过
世界竟如此奇妙与壮丽:
它在此刻分出天上,也分出人间
松开了他的脖子
他西装革履,衣着光鲜
常系着领带上班、下班
像有了某种标签和象征物
他时常出席一些会议和饭局
一次酒宴上,他喝了很多酒
却又被人强拉着去吃夜宵
不知是酒醉,还是不习惯露天
烧烤摊上那种独有的烟火味
他一下扯下系着的领带
抓在手里,像抓着一条摆动的蛇
——它死死地缠绕着他的
手心手腕。而日子的绞绳
一下便松开了他的脖子
风雨之夜
雨一直在下着
好像悲情的天空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把大地这个情人,一下子淋醒
淋透,令它喘不过气来
而风却好像一个好事者,一次次
拍打每户人家的门窗
学着雨声把人叫醒,甚至破坏别人的好事
但是,它们并没有持续深入
继续搞恶作剧。更没使一切显得风雨飘摇:
这样,在雨的掩护下
风一路疾走,把东家的秘密告诉了西家
一点都没有停息的意思
不知所措
一次次冒出孤独之烟,在乡间的一面墙上
把某个人想象成复活,说话
并一再滚出滚烫的泪水
墙上之人,是失去了重心之人
面部枯萎、苍白,像褪去外衣的灯芯
除了裹紧的记忆。不曾伤害任何一个人
而我相信他们都有一双善良的明眸
在盯着人世和心跳如鼓的山冈
而一切悲痛还在泪尖上不知所措
异乡病
家乡悬挂于老家的乡志之中
悬挂于冬天枝头的柿子上
红了,确定已经由青转红了
思乡的顽疾,多年来
不得好转,且一再地入侵
这样,异乡病就会无休止发作
好像村庄会洞悉每个远游者的秘密
并爬上草垛及虚空的高度
对人悄悄施法
风趁机搂住了她
所谓春风浩荡或只为一个人
一切美好和羞涩的孕育
从这里开始受蛊、萌芽——
你看蹑手蹑脚的风
多么小心,又多么恶作剧
使出障眼之法,声东击西:
不停地吹着大地、山河、百花、树木和小草
甚至一池湖水也不放过
却唯独对貌似柔弱却倔强无比的
小草露出倾慕之色
看吧,春风这个小子多坏
它一遍遍把小草的头发揉乱
一次次把小草吹得差点昏厥
百花不忍细看这一幕发生的时候
就在小草快要摔倒及触地之前
风,趁机一下搂住了她
远山
多远的山才算远山?
多远的地方才是远方?
在一位书画家的丹青里
它比斗室还小,比勾勒的简单线条还细
但它的后面开了一道柴门
竹林,甚至池塘及鸟语花香
很显然,这山多大多小
没有必然关联和关系
远方亦与实际距离无关
我想:山,该是一座浮华过滤后的山
而远方的起始也肯定不是地平线
不需确切的远行也不需攀爬
它只是人们心中的沟壑
埋在自己的想象之中
以及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
自己心中随性的枯荣
磨刀
一整夜,我都在身体里磨刀
霍霍声响又草木瑟瑟
有好多次,我对着刀刃试触它的锋利
像在生活中以身犯险
又像某个时刻,我和父亲
陷入到了一场对抗般的绝境之中
围着一群说不清的困兽
劈出虚空的自保之刀
那些日子和生活中虚无的仇敌
一再起杀伐之心,对着我们
不断地围追堵截
一夜当中,刀子一磨
再磨,劈了又劈,连续出手:
磨刀、追杀、逃亡,挥刀自救
然后,不小心掉入深坑……
我吓得大汗淋漓、手脚乏力——
待我从自己的惊叫声中醒来
我才发现,我早已与父亲在梦中分道
扬镳,而对于战胜穷途的诀窍
父亲还没有来得及告诉我
【作者简介】董洪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十月》《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天涯》《红豆》等刊物,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刊物发表。著有诗集《嵌骨的爱痕》等。
责任编辑 练彩利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