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缘

谁也不会想到王国明这个大型国有企业的原老总会来参加同学聚会，这确实让同学们颇感意外。以往大家也约过他，他都以各种理由推托了。

有人让他讲话，他摆着手说：“讲了一辈子的话，在同学这里，还是让我歇歇吧。”接着举起酒杯说，“喝酒！”

“你不是也退了吗？”在他身旁的同学问。

“没完全退，去了政协，还有两年的时间。到这届届满，就该回家颐养天年了。”

这时有个女同学来到点歌区。在屏幕上点了一阵后，拿着话筒面对同学们说：“我给大家唱一首《太想念》，送给老同学，尤其唱给我们的老班长王国明。”开头音乐过后，女同学的歌声随即响起来，“玫瑰花瓣一片一片片，凋落在眼前；你的承诺一点一点点，回荡在耳边……”

王国明父亲去世那年，王国明还不到十八岁。在家里他是老大，下面还有弟弟和妹妹，母亲是个家庭妇女。他没毕业就到这家中央直属企业下属的基层单位来上班了。他工作的单位属于第四级管理体系的千人大厂。

王国明父亲原来在这家大厂当车间主任，因事故身亡，领导同情王国明，安排他在科室做收发文件一类的工作。虽然只是一些零零散散的活计儿，可王国明却干得兢兢业业，他的工作表现得到了单位同事的一致好评。他的字写得好，收发文件时正好派上用场，转发文件的题头都由他来写。各科室干部见到他送来文件时，都先夸他两句。

后来成为他岳父的厂党委李书记发现了他的这个长项，就把他抽到厂宣传组工作。李书记收到他交上的材料，总是很欣赏地夸奖几句。

这期间恰好赶上教育回潮，地处省会城市郊区的总局下属一家本行业的中专学校正在招生。王国明得知这个消息异常兴奋，请了假，步行几十里路，到市教育主管部门去报名。人家告诉他，这次招生只面对地处省会城市的九年制的毕业生，像他这样条件的不能参加。王国明沮丧地走回了单位。那位替他值班的同志见到他，非常焦急地告诉他：“办公室主任来找你几趟了，说书记急着要见你。”

王国明来到书记办公室，带着歉意地说：“今天我请假去了城里，也不知书记有什么急事，不会耽误工作吧？”

书记笑容满面地说：“没有什么工作安排，只是给你通报一件大事，你被定职为二级工了，这样我可以名正言顺地调你来宣传组工作了。”

好事来得太突然了，王国明忙说：“非常感谢李书记的栽培，我不知该怎么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书记笑着说：“别说感谢我了，是你自己做得不错。哦，对了，你到城里干吗去了？”

王国明如实汇报自己去城里报考的事，并试探着问能不能通过企业内部报名。

李书记听后，二话没说，抄起电话就给上级主管部门的人事处处长打电话。人事处处长告诉他是有几个在职人员插班学习的指标。这个人事处处长与李书记是战友，他建议从组织角度直接向上级主管部门领导打报告，如果领导批复到人事处，他就可以全权处理了。

王国明一个月后参加市里的统考，成绩还不错，他如愿以偿地进入中专学校学习。

上学报到那天，班主任说：“你在班级里年龄最大，有社会经历，你看看你在班委会里担任什么职务合适？”

王国明谦虚了一下，说道：“那我就当班长吧。”

王国明担任班长后，他的领导天赋在学校里发挥到了极致。他热衷于参加各种活动，不仅任学校广播站的站长，还经常在总局办的企业报发表小说和诗歌作品，有些作品还上了省报和部报。王国明一手的好字，也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学校校园里的标语和宣传板上的文字都出自他的手。

上学不到一个学期，有的同学开始搞对象。王国明这样才貌双全又有工作经历的小伙子，自然是许多女生追求的目标，黄蕾就是追他最热烈的女同学。

王国明有心与人家交往，可是觉得自己是从工厂来的，人家是从城里中学直接考来的，家境条件相差又那么大。黄蕾却说：“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我要向你学习，接受你的领导。”

王国明的初恋就这样开始了，像一朵春日里的郁金香，悄然绽放。他和黄蕾的感情真挚而热烈，两个人尽情地享受着初恋的甜蜜。

中专学制名义上是两年，可当时提倡开门办学，上级正在开发边远地区的建设项目，需要大批的支边人员，准备将在校只学了一年多的中专生派去搞新项目工程建设。

这天下课后，王国明约黄蕾出去。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学校外的公园，走到假山后面。王国明望着黄蕾，眼中满是兴奋与激动。黄蕾也柔情似水地望着王国明，她的眼神简直要把王国明融化了。

“我们走走吧。”王国明说。

“嗯。”黄蕾点了点头。

两个人肩并肩走在林荫小路上。

“你知道总局正在开发边远地区的建设项目这件事吗？要在学校招收支边的学员啊。”王国明问黄蕾。

“嗯，我也听说了。”

“你怎么想？”

“那种破地方谁愿去啊？听说那边几百里都见不到人烟，冬天还刮白毛风，连兔子都不拉屎。”

“那里的环境和自然条件确实不怎么好，不过，我觉得这倒是件好事，是一个好机会。”

黄蕾不解地望着王国明。

“你想想，那种地方本身就没多少人，我们又是第一批中专生，到了那里肯定会发挥更大的作用。那样的话，我们会有更好的前途。”

黄蕾不住地点头。

支边的消息不久便得到了证实。那天班主任说学校已经得到了准确消息，将有部分同学被分配到边远地区去。王国明找到班主任，表达了自己想去支边的想法，并递交了入党申请书。班主任带着他去找学校党委书记。

王国明当着书记的面表态：“我还年轻，年轻人就要敢为人先，我坚决要求到艰苦的地区去锻炼。”

学校认为有这样一个学生干部主动请缨，极具代表性，将对学校的动员工作起到促进作用。学校党委决定树立王国明这个典型，批准他火线入党，并让他在动员大会上带头宣讲“援边”的意义，让同学们鼓足勇气去迎接考验。

在动员大会上，他声情并茂的演讲十分鼓舞人心：“同学们，多少革命先辈抛头颅洒热血，他们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现在祖国需要我们，边疆地区需要我们，那里只不过是条件艰苦一些，可比起那些长眠在地下的先烈，我们的付出又算得了什么？祖国需要我们，我们就要义不容辞，哪怕化作一片鲜血，也要为祖国的建设贡献力量！”

动员大会后，同学们在他的感召下，纷纷向学校党委表决心、写誓言，坚决要求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搞建设。

王国明与黄蕾一起憧憬着未来，黄蕾不无担心地说：“也许现实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到那样的地方去，连生存都成问题，怎么能干出成绩啊？”

王国明坚定地说：“我没父亲后，什么苦都吃过，什么样的累都挨过，不也是好好地挺过来了吗？我觉得，只要咬咬牙，什么样的苦都能挺过去。”

黄蕾笑了一下，说：“可能没你说的那么简单。”

“你放心，有我在呢。我不会让你吃一点苦、受一点委屈，有什么活儿我可以替你干。”王国明拍着胸脯说。

王国明的话让黄蕾感到无比温暖。她抬眼望着王国明，觉得自己喜欢的这个男生确实很优秀，是个值得依赖的人。想着想着腮边就飞过两片红霞，她说：“其实吃苦我倒是不怕，毕竟咱们年轻，什么苦都吃得下。只是这一走要到千里之外，我家就我这一个女儿，还不知道我父母会怎么难过呢。”

“天下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儿女成龙成凤，希望自己的儿女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大有作为，那样他们的脸上也会有光。当初我就是想有朝一日，有人会对我母亲说，老王家的儿子最有出息。”

黄蕾用力地点点头。

王国明望着远处的天际，说：“你瞧着吧，我一定干出一番事业来，为了我们的父母，也为了你。”

就在大家打点行装、做好出发准备的时候，上级人事处在核对支边毕业生的名单中拿掉了王国明，王国明属于哪来的就应该回哪去的工农兵学员。

王国明得到消息后，马上找到学校领导。王国明激动地说：“我是工农兵学员不假，可工农兵学员也是学员啊。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现在我们的目标就是要建设祖国的边疆。我和其他的同学是一样的，我们甚至可以为了祖国奉献自己的生命，上级为什么不让我去支援边疆建设呢？”

领导耐心地说：“小王啊，我们知道你在学校的表现一直很优秀，但政策就是政策，不容任何人改变。”

领导的话柔中带刚，让他一时也找不到更加恰当的理由。最后在领导的劝说下，王国明悻悻地回到了宿舍。

他约出黄蕾，与黄蕾依依惜别。王国明饱含深情地说：“我现在已经成为众矢之的了，恐怕自己的前程不保。如果仅仅是我自己的事情也就罢了，我怕因为这件事情影响到你的未来。”

“你别说了，你的心我懂。都到这份上了，你还考虑我呢，先想想你怎么过眼前这道关吧。好不容易考到学校，你可别因为这件事葬送了前程。”说完，黄蕾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没什么，大不了回家种地。可你不能因为我坏了名声。”

同学们来到边远的建设工地时，简直要绝望了。那里根本看不到人烟，一眼望不到头的荒地上，残草被狂风卷着满地跑，同学们脸上被沙粒刮得疼痛无比。同学们的脑海里浮现的是王国明站在台上振臂高呼的样子，又想起那些轰轰烈烈的口号，精神顿时崩溃了。

望着眼前的凄凉，黄蕾更加想念王国明，不禁泪如雨下。同学们开始劝她，劝着劝着便骂起王国明，骂他不仁不义。很多同学骂王国明把大家欺骗到了这里，自己却留在城里享受，有些同学甚至骂道：“娘的！这小子把我们都给骗了。”

听到同学们的骂声，黄蕾哭得更委屈了，她大声地辩解道：“不是的，王国明不是那样的人！”

“如果他不是不仁不义之人，为什么把大家骗到这儿来，自己不来？你还在替他说好话！”

同学们由此对王国明从怨到恨，他们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留了下来，开始了最初的建设。他们日复一日辛勤地劳作，他们用泪水、汗水、青春，甚至是生命，硬是把这里建成了一座现代化城市。

王国明自己也觉得愧对这些同学，就是因为惭愧，与中专的同学很少联系。

王国明怀着愧疚回到单位，第一时间到李书记那里报到。

王国明喃喃道：“我当初的想法挺单纯，一心要去支边，结果其他同学走了，自己倒被留了下来……”

李书记打断了王国明的话，说：“年轻人嘛，动机是好的。你回来就应该放下包袱、安心工作，做出成绩来嘛。你回来对工作有什么打算啊？”

“没有什么打算，一切听从党的召唤。如果征求我的意见，我希望组织把我调到最艰苦的一线去当工人，这样可以接受组织上的考验，更好地磨炼自己，改造自己的世界观。”王国明充满了激情。

李书记沉默半晌，才说：“小王啊，你这个年轻的党员，蛮有觉悟的。你虽然中专毕业，但缺乏基层经验，要从基层干起，才会有经验、有能力，今后才会有发展前途。现在有的年轻人拈轻怕重，就想进机关坐办公室，这是错误的思想。你有这个想法，我支持你！”

王国明马上表态：“感谢组织上的信任，我一定在一线的工作岗位上作出突出的贡献，来报答党和人民对我的信任！”

王国明去了一线当工人，他在工地上使着浑身的力气干活儿。那天他正在往搅拌机里倒石灰，工长走过来说：“刚才门卫来电话，说大门口有人找你。”

听说有人找，王国明不顾满身满脸的灰尘，连工作服都没有换，就跑出车间，来到了大门口。王国明愣住了，原来他看到的是初恋女友黄蕾。

几年了，王国明曾经幻想过与黄蕾相遇的千万种情形，却万万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中与黄蕾相见。他不免有些尴尬，一时间愣在那里。

王国明问：“黄蕾，你怎么回来了？”

黄蕾说：“我回来休年假，特意过来看看你。”

“哦，哦，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