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影随行
作者: 刘景爱李小娟庭院里那只叫黑毛的狗,看到潘亚文来找李小娟时,叫得特别凶。
有一次,潘亚文一个人来李小娟家。走进庭院,黑毛狂吠了几声后,在他身边转了几圈咬住了他的右边裤脚。潘亚文抬起左脚准备踢开黑毛。黑毛看到对方要攻击自己,就松开咬着的裤脚,走到他跟前,整个身子扑向潘亚文,两条前腿抱住他的腰身,正面对着他狂叫。潘亚文在慌乱中掰开黑毛的爪子,狼狈地逃出李小娟家。从此,他不敢一个人到李小娟家的庭院去,要去找李小娟,只能远远地在路边叫着李小娟的名字,或者约徐建明一道去。
李小娟、潘亚文、徐建明是最后一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队友。他们在那个县城郊区的陈岙底村劳动了半年就返城了。李小娟听哥哥说,很多知青为了返城,闹得很凶。李小娟傻傻地想,为什么要闹呢?下乡劳动不是很好的吗?
李小娟回城后,和潘亚文、徐建明一起参加了高考。三个人都没考上大学。他们也不担心,持城镇居民户口的人每年都可以参加招工考试,他们又是高中毕业,不愁没工作。
离招工考试还有小半年时间,李小娟他们觉得这时间有点长。李小娟性格文静,家庭条件又好,外公是知名的华侨,多年前已取得联系,县里对他们家关照有加。她不像邻居的一些孩子一样,喜欢整天到外面疯玩,她喜欢静静地待在家里看书,或者织毛线,或者帮母亲做家务。她朋友少,和潘亚文、徐建明下乡同在一个村子里劳动过,他俩无疑成了她最要好的朋友。
明眼人都看得出潘亚文喜欢李小娟。他隔三岔五地找李小娟谈书中人物和感悟,还时不时送点小礼物什么的。徐建明也喜欢李小娟,但很克制,不露声色。他知道自家的条件不如人,更何况他知道潘亚文喜欢李小娟,他不想争风吃醋,就更加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
徐建明家里有个很大的果园,初夏季节,他家的枇杷熟了,满树的澄黄,看着都诱人。潘亚文和徐建明是好哥儿们,来徐建明家摘果子是自然的事。徐建明自个儿爬在树上吃饱了不算,还挑最好的让潘亚文拿回去。不过潘亚文不是全拿回家,他留下一小部分送给李小娟。他知道李小娟喜欢吃酸酸甜甜的水果。等到徐建明家的枇杷、李子、梨子、橘子、柚子熟透了,潘亚文都会送到李小娟家,好像果园是他家似的。
李小娟看到潘亚文送来的果子,心中都是一阵暗喜。她一直认为,一定是徐建明让潘亚文送过来的。她每次都吃得津津有味,脸上甜甜地笑着,她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徐建明走进了她心里。每次潘亚文送来水果,她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在陈岙底村,她掉进淤泥田里,徐建明扶她回来的情景,心里像是打翻了蜜罐。
那个时节,陈岙底村的稻子熟了,李小娟和村里几个妇女要管在田里收割的男人们的三餐饭和两次点心。男人们在田里劳动了两个小时,李小娟和其他妇女用板车把早饭送到田地边给他们吃。在回去的路上,李小娟跟在板车后面,从狭窄的山路摔到下面的淤泥田里,爬不起来。这时旁边的妇女大叫救人。
不远处的男人们闻声迅速赶过来,第一个跑到的是徐建明,紧跟其后的是潘亚文。潘亚文对徐建明说:“你马上跳下去把她救上来。”李小娟见是徐建明就不哭了,摇摇头说,淤泥是软的,摔得不疼。接着徐建明扶着李小娟走了三里路,把她送到了宿舍。
受到黑毛攻击后,潘亚文不敢径直走进庭院,而是在屋外大声叫着李小娟。潘亚文的叫声又惹来黑毛,黑毛在庭院里对着他叫。他的叫声和黑毛的叫声惹来邻居出来看热闹,以为李家发生了什么事。李小娟生气地对潘亚文说:“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大呼小叫的?你看邻居都来围观我们家了,还以为我们家出了什么大事呢。”
受到李小娟的数落,潘亚文心里更加讨厌黑毛了。以后潘亚文再去李小娟家,只好约徐建明一起去。黑毛看到徐建明和潘亚文一起来,也叫得撕心裂肺、震耳欲聋的。徐建明吹了几声口哨,然后蹲下来抚摸它的背,黑毛就安静下来了。潘亚文还看到黑毛伸出长长的舌头,甩着尾巴,在徐建明身边走来走去,一副很友好的样子。这让潘亚文心里特别嫉妒,对黑毛更是由讨厌转为了愤恨。
徐建明和李小娟聊起黑毛,说黑毛是通人性的狗。李小娟很认同徐建明说的话,她告诉徐建明,黑毛很小的时候是一只流浪狗,她在路上看到它时,它已经奄奄一息了,是她把它带回家救活了。黑毛特别有灵气,跟一般的狗相比,它机灵又聪明,对她也特别忠诚。
潘亚文却说,黑毛是特别凶的狗,每次他过来都叫得特别凶,那天他差点被咬伤,问能不能把黑毛拴住,不要让它出来伤人。李小娟笑着对潘亚文说:“黑毛不会咬人的,它是怕寂寞,有人来它高兴着呢。你一个大男人不至于怕狗吧?”
见李小娟这么护着黑毛,潘亚文嘿嘿地笑着说:“我小时候听舅舅说,一旦被狗咬可能会得狂犬病。假如得了狂犬病,人就会像狗一样乱咬人,被咬的人也会得病的。”
听到潘亚文说出这样的话,李小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这个你也信呀,这是你舅舅骗小孩子的。”
对于狗,潘亚文自懂事起就害怕。八岁那年,他到外婆家时被狗咬过一次。他舅舅带他去打针,他害怕打针,就不停地哭,舅舅就说了那话。他一直对舅舅的话深信不疑。
狗的叫声在潘亚文心里像雷劈的声音,会使他魂魄出窍。那次被黑毛吓着,害得他好几天惊魂不定,不敢去找李小娟。
潘亚文不喜欢和徐建明一起去李小娟家。虽然徐建明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表现出对李小娟的好感,但李小娟的家庭条件好,容貌漂亮,徐建明不可能不喜欢李小娟。特别是那次在陈岙底村李小娟摔进淤泥的事,他因为害怕,没有第一时间去拉李小娟起来,结果让徐建明扶着她回去。这事想一次,就恨一次。和徐建明在一起,潘亚文处处有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危机感,这种危机感就像黑毛的叫声让他恐惧。特别是徐建明比他高出半个头,那朗朗的笑声,像一块磁铁会吸走周围人的注意力。尽管时时提防徐建明,他还是有自信之处的,他的父母都是干部,他和李小娟才是门当户对的。
中秋节过后便到了李小娟的生日。潘亚文送了一条红色的真丝围巾给李小娟。李小娟看着这条红色的丝巾,在镜子前试围了一下,随手就扯了下来。
看着镜子中的李小娟,疏眉朗目,柔美端庄,身子凹凸有致,就是那种人们常说的大家闺秀模样。潘亚文越看越喜欢,顿时想入非非,全身发热。
李小娟从镜子中看到潘亚文的痴呆样,转身问潘亚文:“你在想什么,这么出神?徐建明怎么没过来?”
听到李小娟问他,潘亚文才回过神来说去过徐建明家里了,他母亲说他到瓯江里游泳去了,可能又去摸鱼了。
李小娟把红丝巾放在桌子上折好,随手放进衣柜里,对潘亚文淡淡地说了声“谢谢”。
看到李小娟对着他微笑,还说了“谢谢”,潘亚文大受鼓舞,他站了起来,握住李小娟的手,表达自己对她朝思暮想的情意。
李小娟被潘亚文突如其来的表白吓坏了,她迅速甩开他的手,涨红了脸,对他说她心中已经有爱的人了,她一直把他当作最好的朋友。
潘亚文听她说有爱的人了,脱口就问:“是谁?”
李小娟低着头,细声地说:“这是我的秘密,我现在还不想公开。你不要想太多了,我们做永远的朋友不好吗?”
潘亚文很沮丧,他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和李小娟成为普通朋友,他想只要李小娟还没结婚,他都是有机会的。他瞬间调整好情绪,和颜悦色地说:“好的呢,能以朋友的身份和你在一起也是一种幸福。”
这话让李小娟听着很舒服,她忽然觉得潘亚文并非她想的那么小肚鸡肠,还是有大男人肚量的。
潘亚文得到内部消息,县劳动局近期要招收一批待业青年,但要通过文化考试,要考语文、数学和政治三门课。他和徐建明来李小娟家商量着怎么应付考试。李小娟说:“我们三个人一起复习吧,争取今年都能解决工作。”
十二月中旬,三个人参加了招工考试,成绩公布出来,都名列前茅。李小娟被招到商业局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潘亚文被化工厂招走,徐建明被饮食公司录用。三个人的单位都很不错。他们商量好,第一个月的工资每人拿出五元,到饭店好好地吃一顿。
待到发工资那天,三个人聚在一起,潘亚文和徐建明手里都拿着一个礼物盒,都是送给李小娟的。潘亚文看到徐建明手里也拿着礼物盒心里很是不悦,他心中隐隐感觉到,李小娟心中喜欢的人肯定是徐建明,顿时有一种羞辱感。徐建明太阴险了,这么长时间在他面前装得滴水不漏,且明明知道他喜欢李小娟,还来插一脚,这脚还插得不显山不露水,看不出徐建明城府这么深啊。这等朋友做得实在是窝囊。他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不露声色,还笑嘻嘻地说:“我们哥儿俩真是心有灵犀,都能想着给小娟礼物呢。”
他们三个人没边没际地聊,直聊到饭店要打烊了,才起身走回家。快到李小娟家门口的时候,黑毛出来叫了。看到潘亚文也在,黑毛就狂叫不已。
潘亚文越来越憎恨黑毛,他认为李小娟拒绝他,就是因为黑毛,黑毛让他在李小娟面前显示不出男子汉的气概。他心里恨恨地想着,一定要让黑毛消失。
整个冬天,潘亚文看到李小娟几乎每天都围着一条淡蓝色的长条丝巾,从没见她围过他送的红色丝巾。潘亚文不知道李小娟这条丝巾是她自己买的,还是那天徐建明送给她的。每次看到李小娟围着那条淡蓝色的长条丝巾,他心里就像吃了老鼠屎,胃里翻江倒海。他越发恨起黑毛来,如果不是黑毛每次对他狂吠,他就不会找徐建明陪同到李小娟家,让徐建明有机可乘。
李小娟出国后的第二年,把丈夫和孩子都接到了奥地利。孩子十岁那年,李小娟的母亲病危,她回来看望病中的母亲。
出国不到十年,家乡的变化极大。整个市场都是开放的,商品琳琅满目。曾经最吃香的购货证、粮票、布票、煤油票都不用了,市场上什么都有。县城的硬件设施也在改变,新建的路有好几条,瓯江边更是筑起了一条长长的堤坝,听说临江路还要建公园。唯一没变的是那湾瓯江水,江面宽阔,水缓缓向东流去。
夜晚,李小娟出来走走,不知不觉走到了瓯江边。这里有着太多的记忆,她想尘封所有关于徐建明的记忆,但尘封不了,只要有那么点风吹草动,那记忆就会像春天的草一样冒出来,让她措手不及。
事实上,徐建明把她带入一座只有他们两人的孤岛。不,那不是孤岛,是一汪深潭,是那汪徐建明下去摸鱼的深潭。
那个生日,潘亚文说徐建明去游泳了。没错,徐建明是去游泳了,还去摸鱼了。他摸了很多鱼,但他不想要那些鱼,他想摸一只鳖,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他说第三次潜入水中时,终于看到一只不是很大的鳖慢腾腾地向他游来,他游过去伸手抓住了它。
徐建明到她家的时候,她准备睡觉了。他叫她的时候,她觉得是自己的幻觉。他笑着说:“都说千年王八万年龟,给你的生日礼物,祝你像这东西一样长寿。”
她听到他说的话,泪花在眼里打转,她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走过去拥抱着他。她明显感觉到他的身体在颤抖。他热烈地回抱她,让她有种窒息的感觉。他捧起她的脸,低头吻她。
她母亲站在楼上问:“是谁呀,丫头?”
她清了清喉咙说:“是建明呢,送老鳖过来的。”
她母亲想,这孩子太上心了,她问建明要不要吃东西。
徐建明急忙说:“不用了,阿姨,我这就走了。”
那晚,他们心照不宣地确立了真正的恋爱关系。从那刻起,她认为她和徐建明的爱足够可以让她守望一生。
化工厂大门的对面有一块倒煤渣的空地。每次锅炉师傅把煤渣倒在那里后,都会有很多人来拾没烧透的煤渣。潘亚文听说有一个叫陈三余的人,父亲早逝,家中贫困,和患有青光眼的母亲相依为命。他母亲要求他到山上砍柴给她烧饭,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见煤渣可以烧饭,就每天过来拾些煤渣。潘亚文还听人说,陈三余最大的本事就是无论哪家的狗,他都有办法把它引出来,已有好几家人的狗被他引出来干掉烧着吃了。
潘亚文关注陈三余好多天了。这陈三余拾煤渣的动作很利索,钳子在煤渣堆里翻来拣去,没几下就拾了一篮子。
那天,潘亚文从食堂里多买了一些面包和几根油条,用报纸包好拿在手里,看到陈三余走过来,潘亚文跟陈三余打招呼。看到陈三余抬头,他把手中的报纸丢了过去。陈三余伸手接住了那团报纸,拆开一看是面包和油条,便对着潘亚文嘿嘿地笑着,问:“老兄,什么事啊,这么好心给面包和油条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