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字诀

作者: 张金凤

傻与俊

常常感到奇怪,“傻”和“俊”这两个意思相差极远的字,字形怎么会这么像。“傻”和“俊”都是由单人旁组成的字,似乎都是针对人而产生的,它们字形相近,我这个人粗枝大叶,时常把“傻”和“俊”混淆。奇怪,凭什么说“傻”呢?它的头脑里似乎装着比“俊”更丰富的内容啊。

“傻”和“俊”在字体结构上,有两处是一样的,单人旁右边的那一部分,如果看成一个“人”形,它的腰身以下也是相同的,不同的是头和胸。“傻”字反而“有头脑、有心胸”,“俊”却是头脑简单、没心没肺的字形。

“傻”和“俊”两个极端的事物怎么能长得这么像?造字的人,有什么天机吧?是不是在告诉世人,脑子里装东西太多的人,在俗世的眼里就是傻?“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傻!”于是人们叫他书呆子。“不为自己的家着想,却总把精力奉献给别人,傻!”心胸开阔的“傻”人并不计较,容易吃亏,在俗人眼里就是傻。有头脑的人不为诱惑所动,在随波逐流的潮流中,这个静坐看云的人,就是傻。“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世人对才华横溢的他说:“你就傻吧!”是啊,他宁愿傻下去,宁愿摘桃花、画青山以换酒,也不去看不洁的金银珠宝,何其傻!个子太高的人也会招惹“傻”字,“看那个傻大个,最好骗了。”他是真傻真呆吗?只是境界高,不屑计较罢了。好吧,我傻,你们负责俊吧。这世界,没有傻,怎么对比得出这些聪明的俊人呢?

“我傻。”我可以这样说自己。“我俊。”如果我这样说自己,就是自我标榜,就有点傻了。其实,人的自言傻常常有过谦成分,甚至有些撒娇邀宠。而人说自己俊,常常是一种否定式自嘲,是因为不俊才如此调侃。也有例外,那是自信又不自谦者,似乎有一股怨气,因为自己并不差而不被别人发现、理解和赞美,所以当仁不让地说:“我俊!”

面容姣好、身段苗条、气质优雅都是“俊”。贬低一个人的时候,就这样说她:“心不灵手不巧,貌丑无才身段不苗条。”(评剧《花为媒》唱词)这是比较恶毒的贬损之词,不仅把“俊”范畴的外貌贬斥了,连心灵和德才都否定。如此描述之下,那人真是“蒜苗子扔在大街上,十头没有一头”了。

俊是天生的,但不俊可以后天补足,比如知识可以让人变好看,修得善良的心也能改变面相。傻也一样,先天不足之人,总有可补之处。腹有诗书气自华,读书可医愚,书读多了,事理就通达,即便看上去有点傻,也是大智若愚的儒雅。死读书的人也有把自己读傻了的,读书不能破,掉进去出不来,就成了书呆子,那真是傻头傻脑,装着一脑袋迂腐。

若论世人的喜好,傻便是其一,人们普遍喜欢和傻一点的人交往。这类人一般不会算计别人,跟他们在一起有安全感。“傻”字的右侧上部好像是一个发达的头脑,而这个人把自己的智慧封禁在里面,有聪明劲儿而不耍聪明,这就是大智慧,是被世人认为浪费了心眼的傻。“头脑”发达的“傻”字,封禁住了他能够索取到的而不取,就像一个权力执掌者,在位时拒绝各种诱惑而一身清白,聪明人就说他傻。

少索取多付出,那些人类精神的楷模无一不是这样的傻。这些傻人却是人类的希望,他们为了人类的科技文明,把自己都献出去了。谁不希望自己俊?哪一个不渴慕天生丽质呢?“俊”去掉了许多烦琐,只管裙带飘飘地享用青春。世间最凄凉的事之一就是美人迟暮,俊只是一副皮囊,终究会在时光面前褪下画皮。人人终将裸露出生命的原貌,而灵魂的芬芳却会永恒。

灵魂芬芳是“俊”不老的神话,而内外兼修才是人间大“俊”者,“傻”走在了前面。

富与贵

世人佛前拜,多求功名利禄,也就是富贵。富贵是人间大事,所以要多费点心思和笔墨。

友人在朋友圈晒出她的花花草草,自嘲:“看似无用的,却让心愉悦。”我评论说:“有闲曰富,有闲情曰贵。”我还想说的是,“让身子愉悦是富,让心情愉悦是贵。为有用的事耗费时间和心情是生活,为无用的事耗费时间和心情是富贵。”无用之用,方为大用。体味到这句话时,也就看透了世事。

人世间,求富贵者比比皆是,欲求生富贵,须下死功夫。好像这一生拼得头破血流,就是奔着富贵的大门去的。

在大众语境中,“富贵”二字相连,仿佛一体,一般人认为有钱就是富,有权才能为贵,所以有“权贵”一词,如此,“贵”大于“富”。“富”与“贵”是并肩走着的两个字,作为一个词语,总是“富”在前,“贵”在后。人们翻开书页或行走世间,迎面撞上的首先是“富”,因为“富”显而易见,它花枝招展、金碧辉煌,如状元巡游,鸣锣开道;而“贵”是沉潜的,如微服私访的帝王,一袭青衫混迹在百姓间,不显山不露水,看上去就是老百姓。

“富”字从“宀”从“畐”,本意为“安居宫室,丰于饮馔”,就是衣食无忧,居所安逸。这个字很单纯,不藏不掖,光明磊落,宝盖头“宀”是高高的屋宇,其下便是田产、粮食和人口。这样的图景是封建地主之家的标配,这是一家之富。若是将“富”字看作一人之富,那宝盖头就是高高的帽子。在古代,男人的帽子是身份之象征,有冠、冕、弁、帻等不同类型的帽子,“冕”是君王和士大夫的帽子,“冠”是各级官员的帽子,官有数品而品品不同,都可以从帽子上体现出来。平民百姓不敢轻易模仿,乱了帽子的章法就是罪。绅士有员外帽,读书人有相公帽,各个阶层恪守帽子的规矩。富人的帽子自然不同凡响,绝对的冠冕堂皇,帽子之下是“一”和“口”。富人是拥有话语权的,不论是在家族之中还是在社交场上,话语权就是他的地位和尊严的象征,人微言轻是对此最好的反证。“富”字最下面的“田”字,宽大而显得殷实。“田”是“富”的根基。在中国漫长的农耕岁月里,有田才有粮,才有活命的根本,多田的人就拥有绫罗绸缎和各种珠玉配饰。与之相反的“穷”则不同,看上去也有顶帽子,细看,不是宝盖头,而是穴字头。“穷”是穴居者,像动物一样,从土里、坡里掏一个洞苟且安身,爬出爬入,灰头土脸。穴居者,就是用两根棍子支着简陋的蓬顶,一身无累赘,只剩下一把“力”气。

相对于“贵”,“富”容易显露,有良田是富,有轩昂的屋宇是富,囤中有粮是富,圈中有牛羊是富,箱中有绫罗绸缎是富,手中、腰包里有钱是富。总之“富”是可以看得见的一切物质。所以富藏不住,人一不小心就会“露富”。有些富人索性不藏了,反而炫富,开豪车、穿名牌,身上珠光宝气,唯恐别人不知道他富有。没办法,这是“富”本身决定的,谁要是能藏住富,不夸富、不耀富,他就离“贵”不远了。满身物质气息的“富”也不是与精神完全不沾边,比如“学富五车”这个词就形容了学问,多少给了它附庸风雅的面子。

“贵”却是精神层面的,它超越了物质的存在。“贵”在甲骨文中就有“珍宝呈现”的意思,字形是一个人用双手捧取一个圆形的宝贝。这上下结构的字的下面部分宛若海底明珠,从甲骨文中象形的“宝贝”,演化到后来的“贝”字,“贵”的构字里始终有“贝”。这“贝”应该是比金钱贵重的稀有物品,奇珍异宝是“贝”,喜欢的人是“贝”,它更是一种珍爱的精神。易得的是钱,难得的是宝是贝。但在“贵”字中,这珍宝“贝”也不是最重要的,它屈居一横之下,重要的是横上的“中”。从隶书开始,“贵”字里这个“中”字就堂堂正正地在场了。“中”体现的是这个“贵”字对世界的态度和取舍,“中”,不偏不倚,不左不右,不上不下,多一分则累,少一分则贫。“中”是正好、恰好、刚刚好。“中”是不贪求、不庇短、不诋毁、不嫉妒。万物和谐为“中”,天下大同为“中”。所以无“中”不成“贵”。

“富”总想与“贵”牵手,结合成“富贵”,“富”在“贵”面前,“富”一副小弟的样子,愿意牵马坠镫铺垫出场,很少用“贵富”一词。而“贵”却不愿与“富”联手,从来都是独来独往。“富”是有形的,如富人、富态。而“贵”没有形态,很少有人说“贵态”,而是说某人有“贵气”,那股由内而外的“气质”。也有“贵人”一词,但与“富人”所指不同。说“贵人”的时候,往往有第三者存在,“他是张三的贵人”,这个施与张三珍贵援助的,才是贵人。“贵人多忘事”,人们这样打趣一些记事不准的人。贵人是多忘事的,他格调高雅、胸怀坦荡,对于琐碎、庸俗的事并不刻意去记取,从不会一地鸡毛。所以“贵人”是个散淡的人。

“富”的峰下有悬崖,落满了以“富贵险中求”为旗帜追逐富而不得的崇拜者尸体,而“贵”的山峰下一片祥和,安安稳稳走着朝拜它的人,每一个都平和而安详。

“富”是极易衡量的,“富不过三代”“富可敌国”都是对“富”的度量。但是“贵”却是要耗漫长时间熏染,经过精神层面磨砺,由外环境和内动力共同打造出来的,它不仅不易测量而且不易发现。

富而求贵的人很多,“仓廪实而知礼节”,由富往贵走是一个顺时针的趋势。但是不富而贵却是极度的“难能可贵”。“一箪食,一瓢饮”的陋巷居者,所拥有的骨气就是贵气,青史留名的没有多少。苍茫人间,不缺这样的贵族,只不过他们在尘埃处,身在卑微中,如在深谷的幽兰,没有人发现罢了。

曾经以为“中医”的含义是“中国的传统医术”,经过多年的接触和实践才明白,所谓“中”是指人体的五脏六腑都和谐相处。谁也不占上风,谁也不呈弱势,经络气血井然有序、合理运行,这样人体才健康。人体这样,人心也须这样,七情六欲须把持恰好的分寸,宠辱不惊,不过喜过悲过忧过虑,一切顺其自然。但也不是不作为,看透了世间规律和人生机缘,还要努力热情地生活,既不激进也不避世,把一切安排得恰到好处,就像我们仰头看见的星空,白天默默无闻,夜晚熠熠生辉。做到这种境界的人,就达到“中”,他本身就是珍宝。他胸中怀宝岂不是圣贤吗?岂不是贵人吗?经历风雨之后,依旧热恋红尘,这是“贵”的境界。

人常以权势贫富论贵贱,有道理也有偏颇。权倾一方的,富可敌国的,他们视珍珠如土金如铁,一掷千金皆因腰杆子硬,这是富的气象。寒门穷儒三餐不继,饿得头昏眼花,腰都直不起来,何来硬气和贵气?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这是世态里无奈的事。富强、丰富、富丽堂皇、富可敌国,富的朋友圈也都是光鲜之词,但也有为富不仁、欺贫爱富的令人不屑之作为。

富者富到一定的程度就渴慕贵,从物质的繁盛到对精神状态的渴慕,所以由富及贵是有追求的人的目标。徒有富而不思贵,那就是世间一只盛钱的口袋,盛酒肉的缸。从富走到贵不容易,这两个字在字形上相差太远,境界上距离也很大,所以坊间常常议论说:“三辈人才能出个贵族。”这三代人在精神上接力着修行,才能改变原本平庸的出身和精神面貌。

相较而言,富者抵达贵比穷人更容易。礼义生于富足,在生存面前,饿着肚子保持优雅是比较困难的。富者在修养的路上往往走得更远。那彬彬有礼的翩翩佳公子,那仪态万方、礼数周全的姑娘,看礼仪就知道其家风如何,就知道其成长轨迹如何,就知道其家境如何。那衣食短缺且性命几欲不保的人,哪顾得上斯文?哪顾得上教习后代?人们恨那些不争气的人,但他们原本并不坏,只是饿着肚子读圣贤书,终归是一件困难的事。

阳光均匀地洒向人间,有人在阳光里开花结果,摇曳满身的芬芳;有人却在阳光里耗尽汁水,形容枯槁,掩面悲泣。贵者是君子,君子是隐士,不张扬自己,他们隐于茅檐之下、市井之中。君子从不以君子自居,而是泯然于世。他可以在阳光下挥汗锄禾,可以在学堂里诲人不倦,可以在陋室下织网补筐,可以在江岸边垂竿撒网。隐逸的君子修着自己的内心,做着琐碎平常的事情。君子首先做一个恪尽职责的人子、人夫与人父,担负起家庭的责任,而不是沽名钓誉,徒手做君子。其次是忧国忧民,做着道义的捍卫者和践行者。君子在芸芸众生中,是蒿草丛里的芝兰,是凡夫俗子中的卿相。

珠沉渊而川媚,玉韫石而山辉。贵气的人在哪里,哪里就具有不一样的气场。

君子再隐也是君子,真正的君子,是有气场的,一坐一站都是凛然正气,一颦一笑都能芳泽众人。所以君子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让灿烂波及其他人,都会如阳光照亮角落。

人之初,不管是生于帝王之家还是村野茅屋,不管是不是顶着龙子龙孙的光环,其实都是凡夫俗子。能做成哪个等级的官,可以靠祖宗的庇佑;能成为哪个等级的人,却完全是自己的修为。

拆字的人说,不要被“富”字迷惑了,它其实一半是“福”,一半是“灾”。用好了“富”是福,用不好就是灾。拆字的人还说,“贵”的人首先要“跪”下来,不匍匐于大地和万物,只能是自高自大的虚妄者。

【作者简介】张金凤,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被评为“齐鲁文化之星”。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北京文学》《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曾获泰山文艺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北京文学》年度奖、孙犁文学奖、林语堂散文奖等。出版作品有《空碗朝天》《汉字有张人类的脸》等六部。

责任编辑   梁乐欣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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