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滴水开始
作者: 卡罗长大后的苴水,大名叫龙川江。龙川有江,楚雄有娘,妖娆妩媚,楚楚动人。
从楚雄高原向远方走,没有在它势力范围内,没有受过它滋养的,只有武定和双柏两地而已。武定被猛果河扯进不远处的长江,双柏被红河带向遥远的南海,它们各有各的精彩。
溯流而上,龙川江是一株茂盛的大树,花团锦簇时万紫千红,果实累累时香飘四方。
在龙街渡口,龙川江像一个涉世未深的羞涩少女,勇敢融入浩浩的金沙江,从此一路向东,演绎天门中断楚江开的英雄史诗。我坐在江岸上,久久望着水面的漩涡,感觉双臂正长成可以怒飞的垂天之翼。随便抓起一枚金沙奇石,纹路里隐藏的,不是雪域高原的磅礴,就是高山深峡的壮美。相比之下,龙川江的涛声细如发丝,隐隐约约的“彝心彝意”也让我泪洒衣襟。何况我身后有无数高大的酸角树,它们茂盛得像一部被彻底打乱的史册,只有红军留在墙壁上的文字定格了一段风雨如晦的日子。长征精神让我对龙川江产生了情愫,也让我们引以为傲的威楚大地成为英雄大地。红色高原天成,这是历史的选择,是时间的锤炼,是使命的象征。纪念馆在龙川江与长江交汇处的一座不算险峻的山上,百里金沙湖的波澜,荡气回肠。精神朝圣,令我心潮澎湃,莫名感动。带着纪念馆周围木棉树上英雄花点燃的火焰离开,龙川江与金沙江的窃窃私语声渐渐远去,喇叭形河口陡然一收,龙川江被紧紧箍在石头、篱笆和热坝杂树组合而成的河堤内,流得不温不火,流得不痛不痒,也流得自由自在,努力压制着从来都不曾放弃过的狂野。知道龙川江不稳定,村庄都远远离开河畔,挤在山脚坡地,靠着热坝得天独厚的气候,也蓬蓬勃勃,也兴旺发达,过得很滋润。
黄瓜园,一马平川之地,又有蜻蛉河汇入,龙川江水面顿成一张有些变形的村姑之脸。蜻蛉河是龙川江的一条支流,犹如一枝巨大的枝丫,让龙川江变得更加茂盛。从这里开始,我得先离开主枝,把蜻蛉河这条超级吸引人的侧枝读完。
蜻蛉河往北,在物茂地界,吸纳永定河。永定河在永仁地界,南窜东游,打包麻栗树的水果芳香、杀牛坪的热烈阳光、天下方山的清凉世界和永定老城的花枝招展。顺箐而下,从龙虎峡跳下巨崖,独吞山涧的峻峭后,假装灰头土脸扎进元谋坝子,被蜻蛉河收归己有,显得很不情愿。我也不想跟它的委曲做过多的纠缠,便又向前,来到虎跳滩。
虎跳滩峡谷以三百余米的深度,飞瀑喧哗,让山林之王绝望,让峡谷成为不死的传奇。雨季,水势汹汹,气吞万里如虎,气势骇天骇地骇人。旱季,水落石出,河水潺潺。这个大山的搬运工,把在高山上安家的数百吨数千吨数万吨巨石,全搬运到此。地平水缓,它感到吃力,便撂下挑子,把大山的精灵随意丢弃在河谷里,不仅给河道添堵,也给我的眼睛和心灵添堵。遍野的巨石,据险固守,不讲武德,肆无忌惮地瓜分河滩。值得庆幸的是,离此不远的地方,有一片苍凉迷离的大漠风光,这里就是著名的元谋土林,是云南乃至中国少有的地质奇观之一。这特殊的土层,经过岁月的熔铸,形成让人最有想象力的诗意奇境。望去,千峰林立,万壑烟霞,城堡状、屏风状、凤羽状、晶柱状、刀剑状,不一而足,惟妙惟肖,错落有致,配以红黄白褐紫青诸色,仿佛尚未完工的工程浩大的艺术群雕。游人到此,无不为眼前原始、苍凉、粗犷的西部风情而震撼。
摄魂之地,不宜久留。峡谷深处,地更狭,谷更奇,山高月小,到江底河大桥下,其险已无以言表。悬崖绝壁之上挂着茂密植被,偶尔出现的村庄,也挂在半空上。更高处,只有蓝天白云和灿烂阳光里旋飞的山鹰。山鹰掠千山而过,似乎是我出窍的灵魂在不断飞升。这里自古就是姚嶲古道的险要去处,风吹两岸,只有木桥交通八方。清朝咸丰年间始建铁索玉龙桥,桥面铺木板,行人及骡马能够通过,一走就停不下,有些马帮甚至还闯到了南洋,闯到了天竺。一九四〇年,国民政府下令修建西祥路,江底河建起更结实的桥,成为滇缅公路的一部分。一九五五年楚雄专区建设永金公路,另建石拱桥,去云南北大门,好走了一些。二〇〇六年云南楚雄彝族自治州政府修建南永二级路,这里架起钢混结构的江底河大桥,大桥穿云钻雾,无所不能。现在的江底河大桥,是永大高速的控制性工程,高三百多米,气势不凡,在云南也是数一数二的存在。江底如渊,犹如通向地狱的狭长通道。
到赵家店,看到陡立的大红岩,看到三潭瀑布,一如李白所叹,疑是银河落九天。这里才是蜻蛉岭最险要的一段,万仞无底。蜻蛉河水沿断面飞流而下,势若千钧,形成三潭瀑布。一潭水雾弥漫,形态优美;二潭水练飞舞,瀑声盈耳;三潭水丝绵绵,洋洋洒洒。这里终日薄雾笼罩,祥光升腾,是放牧灵魂、神游三界的最好去处。贵州的黄果树瀑布,仅仅高七十八米左右,已让世人惊叹连连。三潭瀑布总落差约二百二十米,堪称西南第一高瀑布。高山可仰,高瀑可仰,仰望再仰望,我只是默然而已。
三潭之上,蜻蛉河含情脉脉,变得温柔可爱,是一个吟唱着山歌小调在山林间徜徉的彝家少女。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连神仙见了都下凡。禺同山下,深溪回谷,晴空一碧,万里如洗,日落月升,交相辉映,便有了金马碧鸡之神。走在灵异之地,我的耳畔似有王褒吟诵《移金马碧鸡文》之声:“汉德无疆,广乎唐虞,泽配三皇。黄龙见兮白虎仁……”奔腾奋进的金马,吉祥如意的碧鸡,在他的归来声中渐渐东移,跑到滇池畔,这里只留下了一个地名——金碧。金碧之地,有白塔耸立。白塔为磬锤塔,乃佛教舍利实塔,始建于唐朝。这种白塔,举世搜索,存三而已,一在中国台湾,一在印度,一在蜻蛉。蜻蛉白塔堪称云南独绝,中国大陆独绝。塔下,绕城小河丢下了一个荷叶田田的湖。水面如镜,静影沉壁,微风过处,层层涟漪直泛到人心底。
过金碧,至仓街,入姚安。“姚安坝子熟一半,狗都不吃隔夜饭。”荷城之富饶,可见一斑。只是在这个鱼米之乡探访时,我得知一个秘密。在古时候,姚安坝子的水和大姚坝子的水,是隔绝的,蜻蛉河跟姚安的关系不大。那时,从四周的山上汇集而来的水,从山谷深箐中流淌而来的溪,来到姚州城下,堵在光禄城边,无处可去,便积水成渊,名曰草海。水生蛟龙,激荡风云,留下“一座姚州城,半部云南史”的辉煌一页,留下“九爽七公八宰相,三王一帝五封侯”的家族传奇。
溯河而上,我到达了姚安。沿河而下,我又回到黄瓜园,沿主干上攀,班果河、麻栗树河、牛街河、勐岗河、老城河、张二村河、挨小河、麻柳河、丙巷河、六渡河、羊街河、依璧河、罗申河、琅井河、小力歪河、冷水河、广通河、龙川河、苍岭河、青龙河、河前河、前进河、西静河、石门河、紫甸河、雨天河、古山河、清水河等奇妙的河流,东拼西凑,死不成器,还想受封。溯流而上,对我是一种意在言外的暗示,龙川江不着急,我也不着急。我想,一次渴望已久的探访,不可能穷尽山水之源,一一回到原初之地。因此,我决定只抱西瓜,不捡芝麻,不离主干。
元谋是东方人类发祥地,中国生命走廊的起点。大那乌村的山腰上,最早的祖先就待在这里望星空梦远方,一百七十万年,那叫一个长啊。现在,我们一般都不到那里去了。城里有元谋人博物馆,像样的东西都藏在这里。老祖宗那两枚熠熠生辉的牙齿化石告诉我们,民以食为天,在云南,在楚雄,要善待牙齿才有啃历史悠久啃时代风流的资本。老祖先用火的痕迹又告诉我们,吃熟的,吃健康的。可见,吃好喝好很重要,是幸福生活的基石。
这里还有一具具大得离奇的恐龙化石,把侏罗纪的秘密展示给我们,也告诫我们,自然界灾难频发。我不知道元谋人眼中的龙川江经过上亿年的流淌后,是不是还是恐龙初见时的模样。站在龙川江岸,望着高天里的月亮,我吟诵起古人的诗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我们要生生不息,就要敬畏生命,就要善待自然。龙川江因此得到美化,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此时,我变成坠入仙境的爱丽丝,从花园走廊经过,缓步走向猿人谷。从生活走向享受,从人间走向天堂,这种感觉很美妙。
羊街,村镇逐渐从坝子往山上退去,龙川江也顺着元双路往山里退,转了一个大弯后,才又悠然出现在坝子边上。在禄丰巴格里村,龙川江上出现一道引人瞩目的大坝,这道大坎就是东山大沟的起点。楚雄州穷全州之力,花费数十年,修建起东山大沟,在此引水。全长八十一公里的东山大沟,沿龙川江右岸北行,蜿蜒绕过两巷河、麻柳河、三道箐河进入坝区,再跨老城河、挨小河、湾云河,沿东山脚继续北流,灌溉元谋东片耕地,养活元谋人后裔。
一水送溪烟的黑井古镇一带,水与山与村与民和谐共处。黑井是云南有名的古镇,开发较早,以产盐闻名,灶户、灶丁、马帮、商人、官员、村民,把一个不大的小山沟搞得烟雾缭绕,搞得全滇闻名。龙川江在这里见证了繁华,也见证了衰败,光是一座横跨江面的五马桥,就建了毁毁了建,折腾了无数次。
等在不远处的是旱码头广通。广通为“西来之锁钥,九郡之咽喉”,是滇洱道上的重要节点,是无可替代的交通枢纽。成昆铁路在这里喘口气后,才向昆明进发。昆楚高速在这里小憩后才往西去。往滇西奔去的旅客,要停下来听听龙川江的诉说,才依依惜别。不远处的大海波水库,让广通在碧波荡漾的梦里安然入睡。我来到这里,从山风里听到的,已经不是马帮队伍里传出的嘚嘚马蹄声,而是闪烁着新时代之光的动车发出的让人心颤的轰隆声。
翻过一个小山坡,穿过一道小峡谷,出樨木潭,哨湾在望,福塔在望,楚雄在望。楚雄这个金鹿逐野的花园,由村而镇而城,成为龙川江一路上遗留的最美诗篇。直直的河道,长长的驿路,在这里羽化,成为城市文脉的源头。逐水而居的先民,一旦定居下来,便把龙川江两岸布置成宜居宜业宜游之地。春秋之际,这里的人们便留下了人类历史上最早的铜鼓、精准的彝族十月太阳历、古老的彝族文字,与华夏文明同源。
龙川江沿途吸纳百草岭山系和哀牢山山系的精华,如吮甘露。最大的改变就是拥有了一个令人骄傲的青山湖。高峡起平湖,众鸟归来急。慷慨而激越的旋律变得舒缓而平和,生态一变,万物为之改变,田园牧歌,改写了龙川江的历史。
回溯至南华坝子,龙川江平缓如练,过去年代的波涛化为人们的欢声笑语。过去这里也是可以扬帆起航的。波涛如怒的龙川江,以依依垂柳消解了狂躁,让来到河畔的年轻郑和看到了遥远大洋的诗意。他离开镇南到达南京最后去到北京,此后他率领庞大的舰队,七下西洋,声威震世。此时,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在浩瀚的太平洋上嗅到龙川江水熟悉的味道,有没有泪流满面,回家的念头有没有油然而生。一滴水,要想永生,汇入大洋就对了。龙川江因郑和,也可高歌从高原到大洋的进行曲。
有“美食三绝”之称的沙桥、古道雄风、万里归客,都要在这里驻足,都要在清清的龙川江畔一次次洗去疲惫,一次次痛饮乡愁。酸菜鱼、千张肉、臭豆腐,是家的味道,是田园将芜胡不归的扪心自问。大明状元郎杨升庵吟罢一壶浊酒喜相逢,渡江而来,在大西南的山水间蹉跎三四十年。在小小的苴力铺,他望着夕阳下的垂柳,慨叹境况凄凉,潸然泪下,提笔写下了《垂柳篇》。龙川江承载着文人的沉重叹息,也在小桥下照出我日渐苍凉的面孔,让我心里一悚。大美盛世,我可不能作杨慎状,徒增烦恼。我看看天子庙坡,想想南明王朝永历帝再也点不亮的青灯,想想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却以弓弦勒死大明在西南的最后微光,龙川江也来到了源头。
鱼肚拉、蒲藻塘,就是龙川江出生的地方。我看着它,流下久久不止之泪。一路走来,从长江到龙潭,我看到了它与命运艰难抗争的点点滴滴。我想,小小的源头,向下而去,它有没有想过自己会中道崩殂?或者有没有想过自己会立于不败之地?它太弱小了,我都不忍心伸手去碰一碰,尽管我很想跟它问声好。时光飞逝,往事沧桑,一个个曾经鲜活生动的时代和一个个心怀远志的人物,已杳杳远去。从烟波浩淼的金沙湖到绿意葱葱的古森林,沿着楚雄母亲河,一路溯源而上,看遍了震撼心灵的江水在彝州大地上开枝散叶,我发现,浸入龙川江骨血的基因,只有一种,就是生生不息。
每天,在祖国的天南地北,有多少人,像我一样徜徉在自己家乡的小河边。他们心中的歌,我能感受到。我相信,他们一定跟我一样,一遍遍默念着对这片土地的眷恋之情。溯流而上,不仅找到了龙川江的起跑线,我还要找到千里彝山的精神寄托,找到龙川江两岸人民世代相传的不变追求。
从一座山开始,从一个村开始,从一滴水开始,终会有奔腾万里的雄阔,终会有聚澎湃纳百川的气象。溯流而上,原来你是这样的龙川江。
【作者简介】卡罗,本名张付有,彝族,在多家刊物发表作品若干。
责任编辑 梁乐欣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