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入一片稻田

作者: 何恒清

晒坪

我曾经做过这样一个梦,梦里只有一块空空的晒坪,晒坪上什么都没有。所有的人都散去了,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所有的时光都静止了。晒坪空了。真实的情形比梦更甚,一块晒坪都找不到了。

我小的时候,家家门前都有一块晒坪。晒稻谷,晒红薯,晒玉米,晒红辣椒做剁椒,晒大头菜做咸菜,晒山里的竹笋做酸笋。过年若是手头宽裕,也晒点腊肠、腊肉。

每家门前的晒坪都没有围墙。每一块晒坪都是连通的。不只晒坪是连通的,就连每一家都相当于是连通的。因为大家都没有关门的习惯,就算是关闭了的门,也很容易敲开。不少人吃饭时习惯端着一个碗到处晃悠,到东家夹一筷子菜,聊两句,到西家夹两筷子菜,聊两句。你家也是我家,我家也是你家。聊着聊着,一顿饭就解决了。

晒坪白天晒东西,晚上则成了乡邻聚集聊天的地方。月色暗时点亮一盏煤油灯,月色明时就着月光,大家拉张竹椅或铺张草席闲坐,聊聊庄稼的收成,聊聊孩子,和孩子玩一些上一代人再上一代人都玩过的诸如老鹰抓小鸡、躲猫猫的游戏。那时人和人之间还没有隔着屏幕,也还没有隔着一道道墙一扇扇门。

从前的时光很慢,而晒坪上闲坐的时光,尤其慢,慢到有时甚至静止下来。有些小伙伴坐着坐着就睡着了,背靠椅子进入梦乡,剩下的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家一起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而天上的星星好像同时也在看着我们。大家都不用急于说话,大家都不需要说太多的话,时间有的是。讲不完的话,明天晚上还可以再讲。大家都知道,相同的人,明天晚上还会出现在晒坪。没有人担心会有人突然离去。

如今,晒坪没有了。我没有想过有一天晒坪会从我的生活中消失,就像我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跟随众人的脚步走进城市,自此游荡在拥挤的人潮中。

我曾试图把如今的城市广场等同于从前的晒坪。人们都是从屋里走出来,走到外面呼吸,可我穿过宽广的广场,却找不到通往晒坪的路。

广场太热闹了。热闹的地方,不是有很多东西挡住路,就是有很多东西让人看不清路。别人都在大步向前,如果你慢下来,那你就成了挡道的人。热闹的广场,大家都习惯于大声说话。每个人都担心别人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到最后确实每个人都听不清对方在说些什么。城市广场那么多的人,大都是陌生人。你很难找到这样一个人,能够让你在他的面前坐着坐着就安然入睡了。你愿意把自己交给他,他也愿意照看着你。城市的广场,终究不是乡下的晒坪。乡下的晒坪,终究也不是城市的广场。

晒坪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没有人在贩卖东西,没有坚硬的花岗岩和光滑的瓷砖,没有气派的刻意雕琢的雕像,没有人工种植的鲜花,没有五光十色的灯。晒坪简单到只是水泥砂浆粗粗抹平的一块地,晚上只有月亮和星星,以及在月光和星光之下四处飞舞的萤火虫。萤火虫一闪一闪微光点点,布满在人们身边,有时随意伸出手,都可以截停几只冒失鬼。而城市广场是容不下萤火虫的。在城市广场耀眼的灯光下你也看不到萤火虫。

有时我在想,是不是城市广场的灯火过于明亮,以致人们都看不到星星和月亮?是不是城市广场的每个人都想说话,以致每个人都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是不是城市广场太热闹了,大家反而觉得孤单?

城市广场耀眼的灯光和晒坪上空那微弱的星光,哪一个更具有穿透力?哪一个更能照进孩子的梦里呢?无论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里,没有人从屋里走出来,走向晒坪。好些个夜里,夜幕低垂,恍惚间我总仿佛回到小时候,一个人孤零零站在空空的晒坪中央。四周是灯火辉煌的城市广场。四周人来人往。四周都是陌生的人。人们从一个个偏僻而安静的小村镇拥进城市,走进一栋栋高楼。每一栋高楼都被一堵堵墙隔成许许多多的小格子,一个格子一扇门,一扇扇门把彼此隔开。门内是我家,门对面是你家。大家相互关起了门。

有过那么几次,晚上爬上高楼回到家,看着对面一扇扇窗户、一盏盏灯火、一个个不认识而又似曾相识的邻居,我突然想起小时候那些在晒坪上散去了的人。我不知道,对面那些灯火中有没有一处是来自我熟悉的晒坪。

我不知道,当年晒坪上那些散去了的人,会不会偶尔相互想念。想念星光下的晒坪,想念晒坪上的相互守望。他们会不会在某一天重新聚首,一起搀扶着走向当年的晒坪?

遇见

闲来无事,我时常开着车到郊野逛逛,也说不清为什么。为了冲破城市无形的钢筋?为了看那些高矮不一没有被修得整整齐齐规规矩矩的树木?为了那些杂乱生长的野草?为了那些肆意开放的野花?为了喘一口气?是,也不是。或许有时就是纯粹逛逛,不一定期待遇到什么。

只是一经出发,我们总会遇到些什么。两年前的某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开着车在这个城市的郊野闲逛,无意中闯入一片稻田。后来发生的种种表明,用“一片稻田闯入我的生活”也许更准确一些。因为后来的日子,我的脚步根本停不下来,频频地在这片稻田往返,一次次去亲近这片稻田。

那是怎样一种相遇呢?一个人和一片稻田。彼时,在一面环山一面临江的开阔地带,数千亩稻田在上午阳光的照耀下一路铺展,绿油油的,浩浩荡荡,无数嫩绿的叶尖刺向天空。如果仅仅是这些,显然还不够。关键在于时机。在我的车子刚驶进这片稻田的路口时,近乎神迹的画面出现了。上百只白鹭突地从绿色的稻田里,不约而同地腾空而起,展翅高飞在我的前方。地面是大片的绿,上空是无边的蓝,而这些白色的精灵,一只只就在我的眼前瞬间掠过。每一种姿势都是力量的瞬间迸发,每一种姿势都是自由的舒展,每一种姿势都是鹭鸟该有的绝美身姿。我完全没有做好准备应对这样的画面。如果你见过大鸟飞翔,你就会知道鹭鸟的展翅高飞,跟麻雀这样的小鸟扑棱着飞翔完全不是一回事。那一瞬间,我的眼睛根本看不过来。以至于我一直用脚踩住刹车,完全忘了挂上手刹停好车,直到那些白鹭一一停落,藏进更远的稻田里。

我们常常没有做好准备,应对生命中那些倏然而至的美好和惊喜,当有朝一日它们毫无征兆地降临时,我们只能报以目瞪口呆,甚至是热泪。

记忆

这一片不期而遇的稻田,如同一把神奇的钥匙,一下子就打开了我尘封的记忆,让我想起了数千米之外的另一片稻田。久居城市中,我几乎忘了小时候那片曾经与我相伴过的稻田。

那一片稻田不大,承载的记忆却不少。首先闪现的画面,必定是那光着的脚。我们那个年代的孩子,奔跑在大地上,脚板总是跟土地无障碍接触,吸收着大地的精气。犹记得当年光着脚,站在田里插秧,一脚踩进田里,田里的肥泥就如同奶油一样滋滋地从脚趾头之间的缝里冒出来。光着脚,裤脚亦高高地挽起。不知什么时候,裸露的小腿上就会有手指那么大的黑色物体附在上面,久久一动不动,让人误以为只是一块黑泥巴。其实那是蚂蟥,它正在专心地吸血。只是那时的孩子都不怎么害怕,通常只是镇静而淡然地用东西把蚂蟥刮下来,或扔到远远的水沟,或顺手捡起一块石头把它砸死,然后轻轻地擦去腿上的血印,继续干活。哪像现在娇贵的小宝贝们,看见一只小青虫都会吓得大声尖叫、到处乱窜。

那片稻田,除了有令人讨厌的蚂蟥还有给我们带来无限乐趣的泥鳅。一条条活蹦乱跳的泥鳅在松软的田里、沟渠里翻滚,就像我们野蛮生长随地撒欢的童年。那时的稻田不像现在喷那么多农药,撒那么多化肥,所以稻田里、沟渠里、滩涂里的泥鳅随处可见。再狡猾的泥鳅也都会留下它们的踪迹,在稻田、沟渠平滑湿软的泥面上,一个个比筷子头稍大的洞眼,就是泥鳅的踪迹。两只手顺着洞眼往下挖,合着把一大把泥捧出来,大概率会有一条泥鳅在里面钻来钻去。运气好的话,一脚踩下去,可能会碰到一窝。它们在你脚下快速游走,弄得你的脚板心痒痒的。泥鳅不但狡猾还特别滑,每每当你以为已经得手时,极有可能它就从你手指头或脚趾头的缝隙中溜走了。

溜走了的,远不止泥鳅,还有时光,还有稻田的模样。记不清是哪一年了,回老家过清明时,我远远路过那片稻田,看到它已变成了一个停车场。

下过田的孩子

我一直认为下过田的孩子,上学读到“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与没有过类似经历的孩子对这首诗的理解是不一样的。而晒过稻谷的孩子,对“粒粒皆辛苦”的感触和对“粒粒”的珍惜更是不同。因为跟下田相比,晒稻谷疲于奔命毫无乐趣可言,特别是天气阴晴不定,东边日出西边雨时,常常是刚刚把稻谷铺好,突然乌云滚滚雷鸣电闪就来了,待把稻谷匆匆收好,太阳又露出调皮的笑脸。“道是无晴却有晴”。有时一天之内反复数次,搞得人仰马翻。但刚收回家的潮湿的稻谷又不能不抓紧时间晾晒,否则好几个月的辛劳就白费了。

从弯腰春插到满头大汗抢收,再到看老天脸色提心吊胆地翻晒稻谷,经历过这些,看到谁要是浪费一粒米,那是很难受的。没有人希望自己的劳动成果被糟蹋。

我一直庆幸,小时候曾经有过那么几年,帮忙干过一些农活儿,经历过禾苗的青绿、稻穗的金黄,双脚曾深深地站在土地里,感受温度,吸收地气。因为这些,我总会多出几分油然而生的骄傲感。这不是条件好的对条件差的居高临下的骄傲感,这是匍匐在大地上与大地深度连接过的对没有与大地深度连接过的骄傲感。

光着脚奔跑的孩子,遭受大地无情的磨砺,脚下的茧特别厚。在田里干过活,和没在田里干过活,那是不一样的。资质平平如我,能在城市混口饭吃,我想跟儿时吃过的苦有很大关系。很多年后,当我读到布袋和尚的《插秧诗》时,一时画面感满满,亲身经历让我一下子就悟到诗中真意。它使得我在后来接连遭遇一些逆境时,在进退得失之间,总是能够较快地让躁动的心平复下来。这也算是下过田的意外收获吧。

心里都有一块田

一片稻田的记忆触发另一片稻田的记忆。记忆有时很奇怪,不管过去了多少年,不管藏得有多深,那些过往,总会留下一些种子,等待合适的时机,悄悄发芽。

有时我也会这样想,我时常开着车,在这个城市的郊野闲逛,是不是在无意识地找寻些什么呢?是的,找寻故园,找寻那些能让我们安静下来的东西,找寻这个繁华的城市没有的那些隐隐约约从我们生活中消失或者隐匿了的东西,找寻那些能安顿我们身心的东西。

我终究还是在城郊的一个小村庄里找到了一处农房,并把它租了下来。农房前有几分地,我在这块地上种玉米、红薯、番茄、辣椒、青瓜、南瓜、葫芦瓜、西瓜、百香果、葡萄、草莓 ……我一口气种下那么多,就像是为一个饥渴已久的人准备好满满的一大桌菜。这对于一个离开了土地几十年的人来说并不容易。我学习着把玉米种子种进土里,然后耐心等待它发芽;我学着给葫芦瓜、青瓜搭架子,让幼苗的触须攀爬到它想去的地方;我学着松土,希望瓜果蔬菜的根须扎入更深的土地。

不干活的时候,我就坐在房子里静静地看着窗外。窗外不远处有一块稻田,稻田不大,坐在书房里可以看到它的全景。隔着窗户我看着稻穗渐渐金黄,看着收割后的稻田,看着在等待了一个长长的冬天之后,水田重新插上青色的秧苗。这一小块稻田,和我之前开车闯入的那几千亩的稻田在气势上是没法相比的,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又是一样的。一个人真正能耕作的稻田又有多大呢?一个人真正需要的稻田又会有多大呢?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块田。

待打理好身边这些瓜果蔬菜,我将奔赴窗外的那一小块稻田。

每个人都可以在自己的时间里,种自己想种的东西,抵达自己的桃花源。

【作者简介】何恒清,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生,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个人专著《生死门口的察觉》,该书入选二〇二二年度央视读书精选榜单。

责任编辑   梁乐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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